1
田雨琪,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动机不纯地吓唬你。
你跪在我面前,泪水噼哩啪啦地掉。
那时接近凌晨,临沧漆黑的夜早已撵走了蓝得让人窒息的天空。你穿着一条黑裙子,鹅黄色的小披肩,大大的眼睛像两口深井。
也怪你运气不好,其实我根本不是出警,我难得有一天休息,一般我都会像一坨肉一样瘫在家里。那天老王生日请大家唱K喝酒,我只是回家前尿急,到KTV的后巷撒泡尿而已。
可我却撞见了正躲在后巷吸毒的你。
你的手里还剩着半袋白色晶体,眼神迷离闪烁,脸色苍白得像黑夜里的白猫,一见我你就惊得跳起来,吸管和瓶子掉翻在地。你慌不择路地跑,却根本跑不快,你的右腿居然是瘸的,你一拐一拐的样子,像笨拙的熊二。
我知道你手里是冰毒,“遛冰”的吸毒者我见得太多了,你却有些特别,是因为瘸腿还是因为你月光一样的脸,我说不上来。
我几步就逮住了你,从口袋掏出警官证,并告诉你要送你去强戒所。你吓傻了,跪在我面前,拉着我的裤腿,哭得像一棵凌乱的花椰菜。
其实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你,按照程序,你还得进行尿检。
那时的我,每天像一条狗一样累得半死,工作多到让人心生厌倦,不出警的时候,我要么是坐在值班室用烟头把烟灰缸堆成一座孤坟,要么是瘫在家里发霉。可我才29岁,这样的年纪,根本不该有这样灰暗的状态,我把一眼看穿未来的无力感发泄在了所有的人和事上。
那时所上出了狠招,居然给每个警察都下了抓捕定额。一个月如果不抓够数量,我的收入就会受到直接的影响。小偷和诈骗犯太猾、抢劫犯杀人犯如泥牛入海,在中缅边境的临沧最好抓的就是吸毒者。严格说来,你是我交差的目标。
但我还缺一个线人。
好多同事都有线人,他们放线人一条生路,又通过线人抓捕更多的吸毒者。所以,田雨琪,我想要你,做我的线人。
我知道你别无选择,谁叫你刚好碰到了我。
其实现在想来,我有些后悔,20岁的你,还那样年轻,我为什么因为你的害怕和我的利益,而剥夺了你戒除毒瘾成为一个正常人的权利呢。
你没有光的未来,其实我也是一个始作俑者。
2
后来你就乖乖地做了我的线人。
你有了庇护,可以更加放肆地吸毒,我有了你,可以把更多吸毒者送进强戒所。其实我们互相利用的合作亲密无间,和那些在新闻发布会上签字握手的合作者没有任何区别。
可我忽略了,你也是狡黠的。从警六年,社会的邪恶与黑暗侵袭着我的生活,狡猾已成天性。可慢慢的,你却拿准了我的死穴,轻易就要挟了我。
你知道了我的家,摸清了我的行踪,就连我的排班表,你都打探得一清二楚。你总是提着两罐啤酒就来敲我的门,并且理直气壮地说,警察不就是保护线人的吗?然后用两罐啤酒蹭我的吃蹭我的喝,把我冰箱里的食物搬空。可吃了东西你又去卫生间狂吐,吸毒的并发症显而易见。有时候,你甚至还要赖着借宿不走,我推你出去,你又死皮赖脸地拐着腿从我的胳膊下钻进来。
你说,还想不想要线索了?
我想想所里的考核和沉重的工作,只好任由你霸占了沙发。我的条件就是,不能在我这吸毒。你苦着脸说:都被房东赶出来了,哪还有钱买毒?
然后你死皮赖脸地跟我要钱。有时几百,有时上千,我都给了你。
是的,那时我的同情心毫无来由地泛滥了。每次看你一瘸一拐地走路,我就想起了金庸笔下的陆无双。
于是你把提供线索当作我的软肋,脸皮越来越厚。你把前女友落下的石头手串拿去戴不还我。你明知我因为职业的关系睡眠不好,还经常在大晚上兴奋地唠唠叨叨像个老太婆。
你说你是孤女,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爷爷。你17岁就被人贩子从哈尔滨拐卖到云南,还好你逃了出来,代价是在深夜的山林里摔瘸了一条腿。你阴差阳错跑到了临沧,这里天高云淡,峰峦重叠,有美丽的澜沧江奔流而过,四季恒定的气温跟冰天雪地的哈尔滨风情完全不同。
你说那半年你在饭店帮人洗碗,终于攒够钱准备回哈尔滨,却被饭店的女孩和她朋友带到了迪厅。她们说为你送行,还告诉你吃这个可以减肥,并且会很开心。那时候有严重的婴儿肥,又蠢又胖,你就学着她们像模像样地吸毒,那一夜你兴奋地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你说你曾去过带着佤族风情的翁丁原始村落,那里的云雾和炊烟总会给人一种忠实的温暖。
你说你最喜欢看佤族女人坐在一片浓绿裹挟的竹木屋前织锦,像把彩虹铺在了怀里。
我假装睡着,可心却被你的叙述紧紧抓扯。你向往的尽是五光十色的美好,可现实却那么恶毒,你被毒瘾控制,很可能万劫不复。
田雨琪,我很想问你,你的未来要怎样?你规划过吗?
3
我后来才知道,你这个狡猾的线人一直偷偷地在KTV坐台。
你根本没有跟我一清二楚地坦白一切。
其实我不应该生气,用脚趾头想想也应该想得到。
我见过那么多吸毒者,可我总觉得你不应该和他们一样。
但是除了坐台,除了用你年轻的身体去交换,你又怎会有源源不断的钱换取毒品呢?谁又能帮你呢?包括我,我不仅不能帮你,还一直在害你。
可我痛心的是,你居然还坐冰台。在包房里陪男客人一起吸食冰毒,并提供性服务。男人真蠢,对吸毒后性交可以散冰这个傻逼说法信以为真,但其实只有百害而无一利。做冰台的钱很多,你一次就可以赚两三千。
你难道看不出我在愤怒,我的心在剧烈地颤抖,你居然高兴地对我说:“下次坐冰台我就可以给你消息,有些客人直接用注射器的,到时候你一锅端,一次把一月的任务都包抄!”
我狠狠地打了你一巴掌,我不知道下手为什么那么重,五个指印清晰地挂在你的脸上。
你被我打懵了,你说难道这不是线人该做的吗?难道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是啊,这就是我想要的,抓更多的吸毒者和毒贩,两眼通红地立功,立功,立越来越大的功!让那些勋章挂满我的左胸,那样我的未来就不再是一眼望到头的毫无生机的死水!
田雨琪,你竟让我无言以对,让我对自己那么失望。
我把哭哭啼啼的你带回家,用冰块给你消肿。你泪眼汪汪地看着我,你说社会根本容不下你这种人,它天生就带着一种歧视,你的命,其实早就被老天定好了轨迹,没有一丝翻盘的可能。你又问我,你的未来能像这里的天空和花海那般美吗?
我突然那样心痛,我抱住你,莫明其妙的悲伤袭击了我。
你真瘦啊,你说你以前又蠢又肥,我不相信。你都不知道你现在瘦成什么样了,指甲盖上全是吸毒造成的竖条纹路。但你还是很美,你的长头发就像黑色的绸缎,轻易就把你包裹。
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人贩和毒贩,如果不是他们,你怎会千里迢迢来到云南,你本应有多好多好的生活啊。可如果不是他们,我又怎能认识你呢?这样的矛盾让我哑然失笑。
你在我怀里居然害羞起来,跟平时的死皮赖脸有些不太一样。你突然瞪大眼睛问我,你能陪我再去一次翁丁村吗?
你刺激了我的宏图大志。我说好,下次咱们不再小富即安地抓吸毒的了,咱抓大毒枭!抓到我就请假陪你去。
你笑了,像临沧满山遍野开放的紫色鼠尾草一样动人。
其实现在想来,我是有多自私啊。我总是在牺牲你,成就我。
为了表示我的内疚,我在某天逮到一个人贩子的时候,把他揍了个半死。我得告诉那个狗日的,他毁掉了多少像你一样美好的女孩子,他得受到应有的惩罚。
4
那天你得意地告诉我你钓到了一个毒枭,他叫邦哥,他每次出手,都是两百克以上的冰毒。我叫你盯好他,骗他交易,到时候我和同事就可以瓮中捉鳖了。
可没几天你发微信给我,说他太精,交易时都是开着车子,从来不熄火,拿到钱就把毒扔出来,一轰油门就走。你发了一个流汗的表情,我说没关系,再想其它办法。
过了几天你说约好了,只知道时间,不知道地点,邦哥说叫你等着他来接。我有些紧张,赶快把情况反映给所里,所里组织了抓捕小组。
那天下午我看到你被车接走,我们跟着到了酒店门口,我的手心冒着汗,皮肤紧得难受,我查过邦哥,他虽然谨慎得像一只鹰,可软肋却是女人。我知道你是用你稚嫩的风情去引诱他,我得保护你,否则我他妈不配当男人。
十分钟后,我收到你的消息,你说你居然紧张得忘了看房号。我吓得跳起来,头撞到车顶棚上,疼得我呲牙咧嘴。你不是狡猾得像只狐狸吗!怎么也会临场爆胎!我急得不行,想着只有打草惊蛇一间间地搜了,我明知道你的本行是坐台,可我就是不能容忍你为了帮我破案而被玷污。你的微信突然发过来,你跟前台订了酒,在开门时瞟见了房号,邦哥叫你洗澡,你就躲到了卫生间。
我们冲进去的时候你刚洗完澡,瘦小的身子在白色的袍子下散发着诱惑。我们抓捕了邦哥,搜出了二百六十克冰毒,我们成功了。
你真聪明,我夸你。看着穿浴袍的你我的脸居然又热又红,你高兴地冲我笑,说可以陪我去翁丁村了哦。
5
你为我舍身犯险,我得说到做到。
我去找所长请假,我要带你去翁丁村,它在沧源,离这二百多公里,我还要带你去看最美丽的云海,最漂渺的佤山,最古老的崖画,尝一尝最香的茶。
所里人手不够,所长批了五天假,已是极限。
我还准备了两万块钱给你,我想我们旅行回来之后,你的线人身份就正式终止了,我必须送你去强戒所,你必须接受脱毒、心理康复和信心重建,然后开启一个光明的未来。说起来所里的线人费简直少得可怜,一个线人五百块都是最高的了。田雨琪,不枉我俩相识合作一场,我想能帮你做的,只能是这些了。
可见到你,你却神秘兮兮地跟我说,昨晚你在KTV听到一条重要线索,有毒贩从缅甸边境带大批毒品入境,听说数量不小,恐怕有几十公斤。
你兴奋地问:你破获这个大案是不是就可以升职加薪立功受奖啦?
其实我的未来根本不用你来操心,你应该操心的是你的未来啊!难道你想用身体换钱又用钱换毒品直到被甲基苯丙胺弄疯弄死吗?!可你当时却那么执拗。我说你不去沧源啦?你说破了这个大案,就正式出发。
于是,出行的计划搁置了,你让我等你的好消息。
五天后是我值班,同事说城外南汀河有案子,我心不在焉地跟他坐在巡逻车上。我发微信给你你没回,我想晚上下班我得去找你。
可我真的做梦都没有想到,我就在河边看见了你。
但你再也不会跟我说话了,你再也不需要担心毒瘾了,田雨琪,你成了一具无声的荒凉的尸体。
我不知道你在河里飘浮了多久,你的脸煞白,不再像月光,它肿得变了形,嘴唇是紫的,双目紧闭。你长头发像水草,凌乱地缠绕着身体。要不是你手上戴着我前女友的石头手串,我绝对不会相信那是你。
在那一瞬间我觉得窒息。临沧的天空依然很蓝,云朵低得伸手可得,河边有粉色的花海,但你再也看不到了。你还那么年轻,你还有很多梦想都没有完成,你还有很多地方都没有去过。
我站在河边,使劲煽自己的脸,我想我只不过做了一个阴暗的梦,梦醒了,你就站在我面前笑了。
6
但你真的就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你的小聪明始终不能抵挡毒贩的狡诈,你的身体有刀伤,是在死后被他们残忍地扔进河里的。
可我却找不到他们,我连凶手是谁我都查不到。
其实我知道谁是凶手,是我。
是我害死你的,是我一步一步把你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我比人贩和毒贩还要卑鄙。
田雨琪,我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我是那么想你,我不介意你到我家混吃混喝,我只是介意有一种锥心刺骨的痛,像钩子一样长年累月地挂在我的心里。
我连一个可怜的跛脚的吸毒的姑娘都保护不了,我还配当什么警察。
我辞了职,抱着你的骨灰,去沧源看了最美丽的云海,最漂渺的佤山,最古老的崖画,我还替你尝了尝最香的茶。
可是,这个世界种茶原生地的茶真他妈苦,一直苦到了心里,让我苦得掉出了眼泪。我在茶山上痛哭失声,我抱着装着你的匣子,觉得失去你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
最后,我把你送到了翁丁村。
你知道翁丁的意思吗?在佤语里,它是云雾缠绕的地方。
我希望你能在没有伤害恍若仙境的地方得到安息。
错落有致的竹木屋像一座座城堡,在棕色茅草铺满的屋顶,有云、有雾、有风、有树,那里的背景永远是淡蓝色的,屋子长年被浓绿包裹,又在春天被花的鲜活所吞噬。
你说袅袅炊烟给你一种忠实的温暖,你说佤族女人织的锦像把彩虹铺在了怀里,你所向往的美好却为什么要被险恶的人世挠得面目全非。
如果没有毒品,你可以和美丽的佤族姑娘一样,坐在夕阳下面,安安静静地织着一条温柔的锦。
如果没有我,你应该是活着的,就算满身卑污满身泥泞,但起码,你还有跳动的生命。
田雨琪,我站在村后的神树下,对着数不清的牛头骨许愿,可没有用了,任何愿望在现实面前都是苍白和残忍的。
其实我应该得到应有的惩罚,我不知道爱上你,算不算。
田雨琪,请永世不要原谅我。
——THE END——
【文首图片来自于网络】
重要的事说三遍:
一定一定不要碰毒品!一定一定不要碰毒品!一定一定不要碰毒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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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萧蓝黛 | 原期刊写手,80后,现居彩云之南。文字散见于《爱人》、《爱人时尚》、《恋爱婚姻家庭》、《知音女孩》、《新女性》、《家庭之友暖爱》等情感杂志。十年旧梦重拾笔,愿思想与文字终能表达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