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厨房,一边弄饭一边开着听书。弟说得简要,我听得平静。然后继续磨蹭蹭的弄好饭,一个人慢悠悠的吃,听书还开着。彼时,我正迷着一套历史题材书中的近代史部分。这一年的无聊闲暇里,恶补了很多民国后段正史野史,看时的心情稍复杂,既好奇喜欢又常常掩卷不忍。喜欢是因为年代很近,故事丰满而真实。掩卷不忍是因为,看的时候常常会联想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甚至也想到我高中毕业后才去世的太姥爷。父亲之前两代人的这一生不就是一部晚清民国到新中国的历史嘛,充满着战乱屈辱,贫穷苦难。微信里跳着每天聊天的蜜柚消息,我慢慢回了一行字:“我奶没了,我这孙女当到头了。”
我奶奶生于1928年2月,户籍登记名字陈贺氏。对于这个名字,小时候记得奶奶讲过,她有名字,大概是叫喜珍。这事也差不离儿,因为我有个姨奶叫喜芹。可是我始终觉得陈贺氏就非常非常好!因为奶奶脾气太凶了,东北话说是太ne了,尤其对我爷爷。所以我超喜欢她身份前被缀上我爷爷的姓儿。奶奶一个人就有霸统全家的实力,从属姓氏嘛是爷爷仅存的夫威。小小的心里偷偷愤不平儿的:“哼!虽然您这么霸道,整天瞧不起我爷爷欺负我爷爷,可是也没有个名字嘛,还不是姓了我爷爷的姓!(此处有得意)”
说起奶奶这一生,这话好长,我用半个多世纪长的生命陪伴着见证着她的思想和生活。但写起来,似乎又不多,因为奶奶和我的时代所有奶奶一样目不识丁操持家务帮带孙儿孙女琐碎庸常可讲亦可不讲。
小时候奶奶经常跟我讲她的老家“江南”(舒兰县,西流松花江)。我时常会联想那时候的她一定是白山黑水间光着大脚奔跑的健硕少女。奶奶幸运的生在不必裹小脚儿的时代,她总说她穷的没鞋穿。用到健硕,奶奶身体的确好,她八十多岁的时候依旧腰板儿溜直。她走路步伐大,年少的我们跟着她总是得快步追。奶奶七十多岁时张罗一家老小十多口人的饭丝毫不愁。当然健壮的身体也是强权的资本,为啥清末民初中国人总被称作东亚病夫,给人就是面黄肌瘦的印象嘛,而“洋人”就看着身体很强壮。所以奶奶在很长时间里都是很强很霸。怒与傲也是她的标签。
比如,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忽然指使她薅草往靠着西林河菜地边儿的一个大坑里扔,她要停下来我就叫唤。她说一边夹着我一边薅草填坑,一使劲就把连草带我都扔坑里了,然后我就再也不闹着薅草了。唉,想不起。乖乖,夹着我就能干活儿,我奶奶是多强!
再比如,稍大一点儿,她带我去美溪沟里的一个大概叫五道库的小山村去照顾她病重的妈妈,从美溪下火车要走很长很长的山路,十里还是几十里?我不知道,后来是表叔还是谁说过那个地方至今不通电早就没人住了。那样蜿蜒的长长的山路,我哭着不肯走啊。烈日下,奶奶,她是背着我走的!
南小屯老房子的院子很大,院子里立着个四轮手推车,就是铸铁管焊接的那种,铁管的间隙很大,有一天我带着小妹还有大姑家的大表妹姐仨个并排坐在铁管横梁上,晃悠晃悠,好家伙,推车哄的一下子倒了过来,而我们姐三个居然齐刷刷的在空隙里漏出来,站在那发懵了,屋子里干活的奶奶和姑姑听到响声都跑出来,奶奶冲得最快,挨着个的摸摸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霸道奶奶,忽然一下子就跪倒地上,咚咚的磕了几个头,后来奶奶说,她那是冲着南天门,我也不分辨不出南北,反正奶奶磕头时我就看着这简直太逗了咯咯笑起来,俩妹妹都跟着我大笑,结果挨了她大巴掌!
开始上学第一学期是在爷奶身边。西林俱乐部开大会,小伙伴薛小辉戴了红花而我没有,我回家只跟奶奶说了小辉戴红花而没说小辉学习第一名。奶奶很生气,“我孙女小脸儿这么周正没有花,那老薛家丫头多丑说话秃舌子liao yan的还戴花!”(小辉黑瘦细黄头发四环素牙,我俩在一起玩儿,奶奶半拉眼都不喜欢她。当然我的朋友很少有被我奶喜欢的,而我小弟的朋友她看谁都好,爱屋及乌爱孙及孙嘛)然后她去说我老师,“小苗!破红花就差我孙女那朵了,孩子叫抓的哭!”老师耐心的跟她讲:“大娘,每个班第一名戴红花的!”奶奶一甩哒,骂骂咧咧的就领我回家了。后来我学课文,鲁迅写的豆腐西施杨二嫂,不知为什么思绪总是联想我奶奶。我妹小二儿更是,天天写不完作业被老师锁在教室写。有回奶奶来赶上了,她抱个大石头砸了玻璃,她说小二的老师:“操你祖宗养汉老婆你回家chua 饭去了,把我孙女留这写作业!” 小二那老师又蛮又泼,也没敢惹乎她。唉,这世界是强者的天下,鬼都怕ne人啊,我奶就是ne人之一。
小弟好玩儿,除了学习不行其他都行,但是在他爱好的诸多体育运动里,他独独不去游泳。原因是有回去大河奶奶给找回来,心肝宝贝接户口本的大孙子被奶奶一顿抽。奶奶说:“我宁可打折他腿,也不能下河淹死了让我绝后!”奶奶和爷爷真是前世冤家,成天打个不停,一生气她就把我们祖宗三代的骂。但我始终没想通我们陈姓香火问题对她来讲比天都大。要说不识字的奶奶心中也会有理想的话,那就是有孙子有重孙子生生不息薪火相传吧。
最可怕的是老姑讲过大姑姑年轻那会儿自己处个对象。奶奶对她说:“你姐要是敢跟她,你看我活不活埋她!”。在老家时请过好几回保姆照料她。有一回奶奶找药吃。保姆不以为然,觉得八九十岁的人了还恁惜命。气得她当时就给保姆一巴掌,“我还没活够呢!”
她不仅行动孔武有力,而且言语特ne!小弟学了半两吊的文化,很到位的套用毛主席评价鲁迅的话形容奶奶言语犀利:“我奶的话象投枪,象匕首,直刺向敌人的心脏,让敌人无地自容”。我说话习惯常常抓重点,犀利,不得不说是奶奶言传身教耳睹目染潜移默化。何况时常蹦出“我奶说”,然后再怎么着怎么着。
老妈对奶奶颇有微词,当然婆媳关系可以理解嘛,换了别人和她相处不可能比上我妈。奶奶评价人是美式双标。我和我妹横针不拿竖线啥也不会她不以为然,但是她看不上我妈妈的笨,一剜一撇,“左的都能倒上炕!”陪她打扑克,“记没记牌啊,打的这是啥破牌?!”但是奶奶在大是大非前非常拎的清。年轻时有哪个漂亮阿姨和老爸走的近来我家串门勤,那奶奶是一定不给好脸的。在她心中,始终认可妈妈是她儿媳妇的最好人选。她跟我们说:“你妈不骂银啊,不撒cun。” 撒cun大约说说脏话的意思。这倒极是,我妈妈性格温和斯文。
再有一次儿时记忆深刻的事儿,就是她忽然有一天领着我去离家不远的生产队院里,一群奶奶围一起捶胸顿足的大声哭,把我都给吓哭了。奶奶生性乖戾不太合群儿,那是记忆里唯一她参加众人聚集。懂点事儿后知道原因是中国最伟大的人去世了。爷爷奶奶和千千万万穷苦中国人一样出身贫雇农。我感觉爷奶巨宠我们仨,淘气把房子掀翻都可能被原谅,但是在他们面前不许说领袖半个字不好。目不识丁不懂信仰,但是单纯而赤诚。
奶奶一辈子爱整洁爱仪表,八九旬高龄时的她每次被我们领出门去都要左挑右选拿不定穿哪件衣裳。两年多前还能自己拆洗被褥然后自己缝上。她有三个儿女,爸爸和大姑的挑剔讲究像极了她。小时候被她牵着上垓逛,她头发溜光,衣服板板的,腰板儿溜直,百货店副食店里售货员离老远就招呼大娘。奶奶一路从容不迫的寒暄着,特神气儿。那情景像极了一句歌词:我的气质你模仿不来!而我和妹,这一点都没得她嫡传。
勤劳能干最是奶奶贯穿一生的性格。她说年轻时给爷爷给嫁到大户人家的大姐家做长工,寄人篱下。十几岁就要给几十口人做饭,捞饭够不到锅台她得踩着板凳。而这一生里她的人生舞台就是炕上与锅台。炕上有数不清的针线,锅台有做不完的饭。她脾气凶,不知因为什么就发火,发火就把从我爷到我爸我姑我们仨全骂上。从小到大习惯了我倒从来不担心,哈哈,无论奶奶怎么生气也不会没我们饭吃。就是上一秒吧还盘腿在炕上鼻涕一把泪一把数落我们老少对不起她,下一秒忽的一下跳到地上饭是饭菜是菜给我们做好了。用她恶狠狠的话是:快chua吧。吃完饭呢有可能拉倒了翻篇儿了也有可能还生气还继续骂我们。怒气是她的性格做饭是她的职责,她都能坚守。
我这孙女当的唉,四十六七岁回去跟她住几天还是吃奶奶下厨煮的面。第一次去龙江县的婆婆家,婆婆夸我穿的好。左看右看说我棉裤上一块补丁都没有。我一头雾水的,为什么棉裤上会有补丁?直到去大姑姐家看了姑姐的棉裤,真是发光发亮补丁成摞。瞬间想通,婆婆说的补丁不仅是因为简朴,而是一条棉裤要穿不知多久,不会拆洗了重做。而我们几个从小到大的冬天,会有薄厚不等数不清的棉袄棉裤。头天奶奶还拿着布比量呢,或许第二天早晨就穿到了我身上。这完全是因为我有一个嘴一份手一份沙楞能干的奶奶。看抖音,很久就关注一个舒兰姑娘每天分享的农家饭。有一天忍不住去留言:这种叫“粘耗子”的和我奶奶做的方法一样。她的老家是舒兰。每个人这一生相对于永恒来讲都是转瞬即逝,即便是九十多高龄的奶奶。嘴巴里犹记奶奶的经典小吃“粘耗子”的味道,而时光已经过去了好久。谁都怕老,年轻多好。年轻的我无忧无虑,年轻的爸妈事业进取,年轻的爷爷奶奶能种很多的地,养很多的鸡哦兔哦,有力气给我们准备最好吃的食物。
奶奶性格里还有果断与决绝。有句话叫: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我奶奶其实是个高冷的奶奶,虽然她笑起来很好看。写了这么多字我也没用到 慈祥。我想这也是她长寿的原因。她生气了就破口大骂,一刻也不等。她想吃什么了就马上去做,一刻也不等。前晚做梦,梦里是西林姑姑家的老楼一角儿,姑父搭个木架子,似乎是准备收拾房。我推门进去,一如即往惯性的先扯脖子喊:“奶啊!奶!”像年幼时青年时中年时每一个回家时候。然后梦里就继续想着:奶奶确实不在了。叫也不会答应了。
奶奶这一生是圆满的,她有三个儿女。我父亲气宇轩昂锐意进取有责任有担当。两个姑姑心灵手巧,遵从父兄,知礼孝顺。年少无知时也羡慕过别人家拥有的贵与权。而人过中年后的我最安然的就是我的家,还有坦然于身上嫡寄着爷奶的基因。如果能选择来生,我还是最喜欢我的爷爷奶奶。我奶奶有平常奶奶都有的好,也有平常奶奶没有的好。单说做我们奶奶这一身份,她是最好最称职的。若泉下有知。愿她到那边不和我爷爷吵架,对爷爷好一点。
(用手指头敲手机打字有点笨,就写这么多吧)
202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