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周育田站立良久,怅怅地望着祠堂,他有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大呼几声厚伯,厚伯是晓得他来了的。
育田叔叔!
转身看时,眼前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长相斯文,比他高一头,白净面皮,鼻梁上架着一幅黑框眼镜,穿着浅灰色的羽绒服。
周育田不认识,念高中开始,寒暑假都在补课,在村里时间很少,后一辈人大多不认识了。
小伙腼腆地笑道:我是李志明的儿子李清根。
周育田点点头,沉吟道:你现在也跟着你爸做生意?
清根摇头:我在南昌上学,研二了,明年毕业。我读过您的博士论文,导师推荐的必读参考书之一。我斗胆说一句,您真应该去做学术研究!
周育田轻叹了口气,很多时候,很难按自己所喜欢的做出选择。对父母、对张岚一家,去事业单位谋一个好前程算是一个好的交代。他暗忖自己在如何坚持和勇气方面,比厚伯差远了。他勉强笑笑:搞研究要做冷板凳,就算自己坐得住,看的早不耐烦了。你怎么起这么早?!
清根道:回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睡得早就起得早,就到处逛逛消磨时间。
周育田笑道:他们八成要说你是书呆子。
清根道:可不是,他们,包括我父母根本不了解我,就希望我按他们要求的,将来要么能当官,要么能赚发财,从不考虑我自己想要什么。要是我达他们的期望,他们就会很失望,指责我这个那个。拿族里的这些兄弟来说吧,动不动就是钱那,女人那,我跟他们说不到一起去,太粗俗,我爸说我不活泼,将来吃不开!还说小心变成您这样。我说能达到您的水平是我的荣幸,做梦都不敢想的。清根有些激动,看来很久没找到可以倾诉的人,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周育田淡淡一笑:你爷没讲过以前村里的两个怪人吗,一老一少,一个是厚伯,一个是我。他伸手指了指祠堂,以前这一片都是老屋,厚伯就住这个屋子。
清根目光一闪,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我爸说我们族上的一个孤寡老人把祖屋烧了,祖屋原来是要留给他成家用的,一把火把他的家产烧得精光,叫他吃尽苦头,才不得不出来做生意。
周育田摇摇头:你怎爸么能这么教你!他原本是过继给厚伯。厚伯就是你的二爷爷,论起来也是你的亲爷爷。他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愤怒。苍白的脸瞬时涨得通红。
清根吃了一惊,不由地呆了住了:田叔,我出生后二爷爷早走了,只有这一片废墟,大人们说这里有怨鬼,让我们别来这里玩。念初中就到县城了,对村里的人和事都不关心了。前几年,修祠堂的时候,大人们才说起过去的人和事。其实,我一辈或更小的,根本不关心,也没多大兴趣去了解。
周育田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温和地点点头:是呀,过去的人和事又不来带来什么好处!
清根说:他们把二爷爷说得这样那样,当时我就特别好奇,特别想了解一下,找族里上岁数的人打听,都说,你问这个做啥?没人愿意说,田叔,你跟我说说吧。
周育田有点激动,镜片后的双目闪烁着一丝喜悦的光芒:我们一起走走吧。
太阳从东山顶上出来,温暖的阳光洒在田野,河岸两侧嫩草油油,清澈的河水缓缓的流淌。两人并肩沿着河岸漫步。周育田指着河中的一处淤泥说:小时候,夏秋两季,我们隔一段时间就挖起淤泥做坝,两边截住河水,把中间戽干,然后用手翻泥抓泥鳅。能捉好几两。过一两个月,下一场雨过,在同一个地方截住再捉,又能捉住不少。后来,他们用电瓶电鱼,一遍之后,第二年都很难看见鱼了。
水田也是,夏天晚上,天一黑下来,我和厚伯两个打伙去叉泥鳅黄鳝,我在前后负责用鱼叉叉鱼,一手架着灯笼,一手提着鱼叉;厚伯在后面提着鱼篓负责把泥鳅从鱼叉下橹下来。每次出去至少一两斤。他们用电瓶所到之处,再也叉不到鱼。泥鳅黄鳝不见了,又盯上青蛙了。原本这个时节,河里能看见青蛙乱跳了。夏天连蛙鸣都听不见了。
清根说:我爸的养殖基地我从来没去过,泥鳅、黄鳝、螃蟹、甲鱼、还有养猪场之类的,我娘也从来不给我做我爸养的东西。我也没见过我爸和族里兄弟拿家里养的东西给领导送礼。一年营收两三个亿。一多半用来广告。他顿了顿又说,现在这一套不灵了。外面看着架子还在。看着周育田突然问:我爸是第一个用电瓶电鱼的吧。
周育田沉默了一会,村里人都说你爸脑子活,做什么都抢先。话锋一转,又道:厚伯看上去凶神恶煞似的,什么都不怕。夜里我们一起插鱼,有次我叉了一条黄鳝把鱼叉伸到后面,他吓得跌倒水田里去了,泥鳅从鱼篓跑了好几条,还沾了一屁股的泥,样子很狼狈。我笑得不行。他爬起来也笑。他最怕蛇,小时候被蛇咬过。黄鳝在鱼叉上扭来扭曲活像蛇。有天上午我们一起打柴,他看砍完堆了两大堆,正要捆扎,忽然惊慌失措地跑到一边。我赶过去,问他,说有条蛇钻到柴堆下了。我过去看了看,柴堆底下露出一个褐色的尾巴。我胆子大,不怕蛇,揪住尾巴提出来,却是一条壁虎。那时,草桥乡开始有人收蛇,贩往广州。一条一斤重的毒蛇能卖五六块。你爸提着一条棍子成天在山里各处寻蛇。我也跃跃欲试,想赚这份钱。厚伯不让我捉,说蛇是山神的狗,都捉走了,谁来看山呢?!
清根摇了摇头,说道,我爸大概是靠贩蛇起家的吧,乡里收了贩了蛇到广州,租了个房,注水卖到各个饭店。因为给大厨留的回扣多,所以生意比别人做得更好。
两人不觉到了山上,草木丛中,一支映山红伸出来,花蕾血红。周育田止步看着,伸手摘了花瓣嘴里嚼着,一面笑道:以前清明前后,站在河岸一望,满山遍野的映山红。就是诗句里的杜鹃啼血。小女孩折了插了一头。我一般摘了花瓣吃,吃得嘴唇跟涂了口红一般。厚伯教我吃的,很多野果子他都带我吃。以前挨饿的时候,山上寻到能吃的都吃过。打柴的时候告诉我那些不能砍,要留下来。小华山山涧那株老杨梅树,合抱不过,每年秋天杨梅挂满枝头,不知哪个砍倒了。他心疼了好几天。他自己是怕吃酸的,我们也没采了去乡里卖。想想看,村里媳妇怀孕了,告诉他男人一声,采一盘来多好。
聊着,踩着地上厚厚的枯枝,钻进头顶枝条交织的小径,弯弯曲曲几百步,前方是个小水坝,高出山地两尺有余,水坝上长满青藤和荆棘。下面便是黄牛岭祖坟,一百来座坟墓静静地躺在这片高低不平山松树掩映的山地。周育田望着坟墓想,因为修路占地之故,来了这笔意外之财,子弟们都拿祖宗来说事,未必心疼惊动了他们的魂灵,不过是挖空心思想给自己多弄两文。
清根指了指水库上方,一片树木砍光了,黄土裸露出来。施工方在那里修了一处公墓,答应将墓碑移过去,老的坟墓的骨骸还不要移过去看自己。施工方不管,这一两年的新坟的可以帮着把棺椁移过去。我爸前两天找了个懂风水的到处看,想堪几处好穴,自己出钱迁过去。镇上说一律统一到这里。从明年去各镇都建公墓了,人死了一律火化,骨灰放公墓。我爸早就打火葬场殡葬的生意,好像没抢过人家。昨夜在祠堂喝多了,骂那些县里的头头脑脑到半夜。
两人走上水坝,水库不大,一汪碧水荡漾,往年到旱季就枯了,河底淤泥龟裂。一条铲车到从北边的交椅形地下碾过来,草木都推倒到两边。
周育田沿着铲车道走到交椅形,在簇簇丛丛的草木中四处搜寻,看见一处灌木丛中一堆隆半尺高土堆,上面垒着七八块苔藓斑驳的石块。他叹了口气,对清根说:厚伯就葬在这里。以前我每年春节回来都来寻,砍掉周边的柴草,捡了石块来垒高,生怕下次就找不到。清明从来没人给烧过香,上过纸。我怕村里人说闲话,清明回来始终没有勇气给他上坟。说着,他脸色暗淡下来,对着坟墓深深的鞠了三个躬!我应该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怎么说才对。清明祭扫完了就回北京了。我太怯弱,换作厚伯,是能够坚持自己言行的,不会叫闲话左右的。我比厚伯差远了。也许一辈子也都学不来!
清根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受到感染,也冲着土堆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周育田看着清根道:我感到很欣慰,我从你身上看到厚伯的影子,你比我勇敢多了。其实厚伯对后辈子孙心里是怜爱的。金根银根去摘他果树上果子,他从来不会骂一句,见了也装作没看见。你爸去他菜地摘辣椒茄子,他也没说什么,他从不骂街!但他不会主动去讨好他们。拿金根、银根来说,你大伯大娘从小教他们厚伯这不好那不好,不让他们亲近他。
清根纳闷,为什么会这样。周育田指了指山坡:我们上去说吧。
坡顶一块裸露山地,一层细碎沙石,北面不远处便是高速公路的地基,停着七八台工程车。从宽阔的黄土路面延伸过去,还可以看到几里外邻村吴家湾错落的屋舍。周育田指了指下面的山坳,下面有条路为界,那边就是吴家湾的山。两个村的小孩山上放牛动不动隔空骂阵,互相掷石子,骂着骂着就打起来了。你爸最喜欢怂恿我们去跟对方打架,不要紧,有我呢。打赢了算你的,输了我就出来帮你。我一般是领头的那个。有时被对方大点的男孩打鼻青脸肿,有时阻住个子比自己小的,连扇几记耳光。后来厚伯让我不要跟人家打骂了。二愣子才去跟人家打架呢?
我说我们跟吴家湾不是有仇吗?争山争水,后生们赶紧碰上了眼珠都红。
厚伯说:打得头皮血流有什么用么?能解决什么问题么?放水打打商量,两句话解决问题了,水又不是不够用的。至于山,没见谁开过荒,多一亩少一亩又会怎么样?谁也拿不走,不是都留给子孙么?
我说:人家不会觉得我们无能?好欺负吗
厚伯摇头:坏就坏在两边都这么教仔孙。要争口气,要挣面子,越打仇越深,越打越稀里糊涂,最后都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打起来。
清根说:我爸年轻时跟吴家湾人打架吗?
周育田笑道:你爸挑动别人动手,从不冲锋陷阵。顿了顿,又道,我们村开了山禁之后,林木败光,后生们经常去吴家湾山上偷砍树木。有几次他们村里人冲到我们村来抓人。
厚伯最看不起偷人东西的,我们连吴家湾的一根草不去割!
清根叹道:想不到二爷爷对您影响这么深!到现在您还记得他说过的话。
草丛里有两口青石,周育田撮过来:坐下来,我跟你细说吧!
太阳升到半空了,清根手机响起,他娘打来的,喊他回家吃饭,说他爸的一个熟人在省里组织部工作,回县城了,中午一起拜会人家。
清根放下手机,望着周育田:我爸一门心思想让我毕业去政府机关,可我根本不喜欢交际应酬!
周育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沙土:回去吧!
两人下山,原路折回,清根安慰周育田:田叔,您也不必一直感到愧疚,二爷爷有你作伴之后,同样很开心,而且晓得你心里一直在惦念着他,也会感到很欣慰。
周育田点点头:我们朝夕相处,可惜只有短短的一年半。第一次给他送完泥鳅之后,不知哪天开始,吃完早饭,撂下饭碗我就去找他。他正蹲在檐下磨刀呢,我问他:厚仔伯,我跟你一起砍柴吧。
他抬头看我,笑道:我也要个伴呢,你柴刀太钝了,快去拿来我教你磨。从此,我撂下饭碗就跑去跟他一起在巷子里乘凉,他躺在躺椅里,我靠在竹椅子上,后来砍了一根竹子,他给我做了一个小躺椅。天气最热的时候,我们就在外面过夜。有时候他摆张小桌子放盘花生米,一瓶烧酒,给我也筛一点,一口下去,从喉咙到肠胃火烧火燎。双枪的时候,脱粒的时候,他一人要踩打谷机又要去取稻把费事,我就去给他打两天下手。趁我家牛闲着时,大胆做主让他用一两天。我兄弟姊妹数落我吃里扒外,胳膊肘往外拐,我毫不客气顶回去:厚仔伯帮我的多哩,你们看不见。我爷娘见我自从跟厚伯走进之后,干活有模有样,再不去招灾惹祸,人也稳重多了,也就不说什么了。村里人闲言碎语议论我们,有说说厚伯带着我躲在河边草丛里偷看小媳妇大姑娘洗澡,有说厚伯水泥厂回来时带了存了不少工资,我爷娘惦着他的钱才让我亲近他。扑风捉影。厚伯听到了很不安,怕对我影响,我来帮他的时候,他总是叫我回去,我说:我才不在乎他们放什么狗屁呢!谁对我好,我对谁好,天王老子都管不了。年少时倒是无所畏惧!
到村头,周育田对清根说:你先回去吧,若让人看着我们一起,不定生出什么闲话来呢。
清根说:我才不在乎呢!等我下午回来再找您!
周育田停住脚步,点点头,摆摆手:走吧!望着清根离开,这才慢慢地进了村。
早饭后,周姓男人陆陆续续来到育山的院子里,有事要一起议,屋里搬了凳椅摆得横横竖竖,后来的没座,有的蹲檐下,有的站在树底下,用熏得发黄的手指夹着烟猛抽,空中烟雾腾腾,熏得周育田往屋里躲。大家到他大哥家里绝不是因他院子宽敞,而是因他老二在县上当干部,而老四在北京好歹是个处长,在官场混的,遇事总找关系。不比他们,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
论事还没有开始,大家各说各的,七嘴八舌嗡嗡嗡响成一片。育田已经不适应这种好像吵架一样的大嗓门,若是有针对李姓的秘密,倒不用人家派人来贴墙打探。在屋里喝着酒就听得一清二楚。
育田听了一阵,大致明白他们要商量两件事,一是想集资重修村里的门楼,老门楼早已倾颓,红事白事进出有碍观瞻。几年前,本来想拉着李姓一起,李志明说他们李姓人家不用,他们要单独在村西口新建一座门楼。周姓男人们觉得大失颜面,一直吵嚷着周姓单独修,修好不让李姓用,不过到了真金白银拿钱出来,应者寥寥。第二件就是迁坟款的事情,周姓人家内部怎么分,是按各家祖坟的多寡分呢?还是按各家人口多寡来分?还是按户均分呢?莫衷一是,各怀心机。
早饭时,育田听他三个兄弟议论,老大育山对修门楼极不热心:修什么修,吃饱了撑的。而今谁还跑你村里来看门楼,修出花来都没人看。何况中星旺生两个抻头,不用看都能想到修成什么样来。做个花账,多余的钱一分。
老四育谷说:我们也不反对,随大溜,大家都出我们也出点,不多不少,中不溜,他们要能贪是他的本事,总有人会盯着,我们也不说。庙里烧柱香不得花几百。
育山皱眉道:我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让他们装到口袋去?做梦呢!
育石以干部的口吻总结:乌溪村姓周的从来没有一起做成什么事,修门楼,我看再吵三四年也修不起来。都是嘴上积极。分占坟款才麻烦,都想多拿,搞不好就得打生死架。说罢望着育田:这些人鬼得很,欺负你老实,顶你出来,你可不要当众表态说话。
育田答得干脆:我搀合它做什么,我又不要这份儿钱。站一边的大嫂听了,笑道:四叔才看不上这点钱呢!
院子里男人们分成四五拨在谈论,烟雾涌进屋里。终于,旺生站出来主持:大家静一下,修门楼的事拖了好几年了,趁清明大家回来,议一议,修不修,打算花几多钱。还有占祖坟补偿款怎么分,也要论一论。旺生五十来岁,外号现世宝,无甚口才,说得磕磕巴巴。他当村长完全是因为留在村里的就数他年轻。
福生向他开炮了:现世宝,你抻头你得拿出一个方案来,比方说门楼修成修成什么样,要花多少钱?是每家平摊还是自愿?自愿有的出的多,有的出的少,总的有个说法。
几个人一起附和,对呀,对呀!
旺生一下子被问住了,张着嘴巴,答不上来。中星替他打圆场,说:现世宝回头搞个计划出来让大家看看,合理不合理的好商量。依我看,修门楼事还不急,占祖坟山的款怎么个分法大家都关心,弄清楚了好分钱。
有人说:我们论明白了有什么用?李志明不认有个屁用。
中星道:跟李家队怎么分单说。李志明恨不得一把搂过去呢,跟他该找关系找关系,该打官司打官司。而今是我们自己内部搞清楚了,莫到后面吵起来。
福生说:按祖坟个数算最简单。几座坟分拿几注钱。
有人问:有的祖坟是一个大房名下的。
福生说:这还不简单,大房下几家平分呗。
育房说:这不合理,有祖坟正好埋在黄牛岭的多。少的呢,能分到几个钱?修路占的是山,从交椅形到老牛岭一带,公家的山,人人有份。论理就得按人口均分。一个人拿一注钱才合理。
有人喊道:这也不对呀,那户口不在村里的怎么算。
育房说:不是农村户口肯定不算。人说:人补偿款强调的是站祖坟,他是乌溪村的仔孙,你能说他祖坟没份。
旺生说:干脆按户平分
有人又说:单独吃的老人算不算一户?!
众说纷纭,吵吵嚷嚷。
育田听了,怕被拉出去表态,慌忙从楼梯上楼,来到厨房上方的露台。他立在栏杆边望着山野,河岸两侧两三块油菜花,烂漫开放,一抹金黄色点缀着四周枯黄的稻田。他目光延伸到崎岖的山岭,树木在阳光温暖下格外葱翠。春和景色,正合踏青。而下面传来粗俗的骂娘大煞风景。他不禁摇头,叹了口气,原本以为族人外出打工,眼界宽了,见过世面,心胸会开阔起来。他根本不了解他们,就想他们根本不了解他一样。厚伯在村里是如此的另类、与众不同,就想老话说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想到厚伯,他又平静下来,仿佛远离了他们,下面的喧嚣渐渐隐去。厚伯常说,他自己是一条菜花蛇。实际没毒,表面凶巴巴的,大多时候是吓唬小猴儿用的,免得他那些田地里的瓜果遭殃。做出一副惹不得的样子,其实很少跟别人吵嚷。谁家牛不小心吃了他的禾苗或红薯,他顶多咕噜两句,绝不会回村里转巷骂街,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老哑巴路过他檐下时,总会顺走几个劈柴,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年夏日的一个黄昏,育田又缠着他学算盘,爷两个坐在门槛上演练。两个外地贩子过来问有没有现大洋卖,一块能换十八钱。厚伯摆摆手,没有没有。出了个题考他:七块现大洋能换多少。他抓耳挠腮,百进为位的加法他刚学会,乘法如何算呢。十八相加七次。他犹豫着播着算珠,口里重复着,将结果算出来。厚伯笑道:算得是没错,就是太慢。要是三四十块呢,总不能加三四十次吧。一面说,嘴里捻着乘法口诀,左手五指噼里啪啦娴熟地拨弄算珠,眨眼就将结果算出来了。你莫偷懒,口诀要背得滚瓜烂熟。
正说着,隔壁独居的老婆婆家乱哄哄吵嚷起来。两人连忙过去,看时,老人的四五个仔孙正气势汹汹的训斥老人。原来她卖了两块现大洋换零用钱,他们闻讯赶来,追贩子不及,回来冲老人发作一通,要停米停柴。她孙子憨仔吵吵道:不缺你吃不缺你住,祖宗留下的东西都让你败光了!
他婆婆吓得手足无措,嘴里不断重复:没钱,想扯一块布料做身衣服!
赶紧进房间把藏在衣橱里剩余的现大洋都拿出来,尽数分给他们。憨仔还不依不饶:公公还留下其他宝贝没有!别趁我们不注意,卖个精光!
老人几乎已哀告的口吻说:再没用了!厚伯实在看不下去,走过去对他们说:老人一个人吃,米柴仔女会给不错,不过想吃块软柿子、割块肉、总不好找仔女要钱,手头金的银的换点钱花也不是罪过吧。
憨仔冲他嚷道:轮得到你说话吧?跟你没关系!
厚伯用手点着他鼻子说:按辈分我是公!替我老嫂子说两公道话有什么不可以。你现在这么对你婆婆,将来会这么对你爷娘呢。你仔女跟你学,等你老了也会这么对你。老人用手里现大洋换两个零花钱走哪里都说得通。愿意省下来留给仔孙是一片心意,儿孙也要念这个好,领这个情!
憨仔鼓起牛眼,再想说什么,被他娘拉到一边,别憨憨蠢蠢了,你还嫌看热闹的人不多吗?
周育田想,厚伯说公道话时的正气凛凛他永远学不来了。厚伯手很巧,屋里的凳子、箱子都是自己做的,从山上砍来杉树和竹子,自己打,做出来跟村里的木匠、篾匠一般好。编得鱼篓又轻又密,育田最喜欢带着去插鱼。
有一次他见厚伯拿出算盘,放在放桌上,在条登上坐了,两手在算盘飞快地拨动算珠,噼里啪啦,有节奏地响动着。育田看呆了,他想把这项本事学到手。
厚伯从不会表现出不麻烦的样子,不厌其烦给他讲解要领,手把手领着他拨算珠,他做对了一点厚伯便竖起大拇指表扬:呱呱叫!呱呱叫!
那年他家晚稻收完,晒干了,准备去粮站卖。饭后,一灯如豆,有星拿张算盘,坐在桌边算账,傍边搁着一个泛黄的笔记本,竖着写了七八行数字。皱着眉头,扒拉着算珠,算了几篇数字都不上。
育田进屋到水缸舀水喝,丢下水瓢,瞄了一眼,凑上去说:我来试试!
有星哼了一声:你有这本事。不过任他把算盘拿去,歪着脑袋看着数字,右手在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弄,眨眼间算出来了!将算珠复位,重新算了一篇,两个数字对上了。对有星说:三百四十二点四。说着,一径去了。
有星用笔记下数字,算盘上算了几篇,有两次对上,不放心,又在本子上列竖式算了,正是这个数字。他搞了一个钟点,蚊虫在手上咬了好几个包。有星瞪着煤油忽高忽低摇曳的火苗愣了一会神。他四仔这算盘打的,乌溪村没几个能超过去。
打那以后,他就很少打骂育田了。
厚伯胡琴拉得好,笛子也能吹出活泼欢快的曲调,他缠着要学时。厚伯说贪多嚼不烂,让他先把算盘练熟了。
吵嚷声一浪高过一浪,他踅回到院子这面往下看时,一个个脸红耳赤,怒气冲冲,有人悻悻拂袖而去,不一时,众人散去。楼上躲了许久,站在脚都麻了,下楼来,育山正在扫地上的烟头,育石用一爬缺牙的木梳子梳理头上稀疏的头发,一面冷冷说道:早就说过在这帮人屁做不来。一盘散沙,人再多也斗不过李志明。
他又回到那种熟悉的孤独的心境,回乡的喜悦之情早就一扫而光了。心生一股逃离的冲动。没人可说话,时间难消磨,他步出院子,避开人多之处,来到村西头,一口水塘,西岸七八株几人合抱不过来来的大樟树,连个土坡之间垒了一间小庙,供奉观音,不过早已坍塌,一堆砖瓦散落地上。那时,他们爷俩个午后常来这里纳凉。他趴在岸边用一根干稻草从石头缝隙之间伸进去,再水面弹了弹,洞洞响了几声,瞩目稻杆,一动,猛地一拽,甩到岸上来。厚伯靠着树根打盹,忽觉脚下有物挪动,一睁眼,一只七寸来长肥硕的鳝鱼沙地扭动,慌得往树上爬了爬:阿田,赶紧把它捉走。吓得我腿都发软。育田跑过右手握住黄鳝,提起来,甩了甩:你看,他不会咬人。
拿走拿走,放鱼篓里。厚伯捏着一把汗的样子,一面冲他喊:把手洗干净了,别摸头发,会结癞子。
稻杆吊黄鳝的法子是厚伯教给他的,他自己却从未试过。他走到水塘边,水很清澈,水底一层淤泥,樟树枝叶如伞盖,影在水面,使得水塘明暗相间,光影斑驳,几条两指大的鱼停在水中。一直水蜘蛛从水面掠过,泛起圈圈涟漪。
岸边用青石铺了三级台阶到水面,大约近处住着的老人在此浆洗衣服或洗菜。 他在台阶上坐下来,望着水面。
田叔,我转了一大圈找你。清根挨着他坐下来。
他颇感诧异:你爸不是带你见组织部的官吗?
清根把头摇摇,青涩的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我爸跟人不熟装熟,人家院子里一堆人等着求见呢。他拉着我挤进去巴拉巴拉。低眉下眼的,我都看出人家不耐烦了,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周育田望着他,正颜厉色地说:不要这样说父母,你爸不也是想给你铺一条路吗?
清根脸色一红,盯着水面,沉默半晌,说:我觉得我不适合在机关。我爸给我钱让我在学校搞好好关系,给学院老师请客送礼、跟同学吃吃喝喝,我做不来,不想太勉强自己了。我愿意多读读书,想想问题。我爸说我大学六年,连个女朋友都带不回来,一点不随他,一年换一个才显得有本事!
育田笑笑:确时该谈谈了。
清根说:处过一个,三观不合,分了。感觉谈朋友太浪费时间,心思都花在吃喝玩乐上面了。大一宿舍六个,下半年一个个出去租房住。学校管得也松。想混证很容易。我年年拿国家奖学金,基本不花我爸的钱。但在我爸眼里,这算不上优秀。他更喜欢我当校会主席,能跟学校领导搞上关系。
育田拍了拍他肩膀:你做的对,要坚持住。叹了口气,幽幽道:现在回过头来看,我在能选择的时候往往被别人左右,努力做他想要的,到头来,他们也不满意,而你也是支离破碎。
清根泄愤似的从身边捡了一粒石子丢在水里:我跟我爸吧,不是一路人,想不到一处,也说不到一块去。他沉吟着,似乎难以启齿:我爸吧,暴发户的典型特征他身上都能看到,好炫耀、花天酒地,刚愎自用,好虚名,喜欢奉承话。
育田静静地听着,他没料到志明父子隔阂这么深,看来做父亲的赚钱多寡不是核心所在。
清根又从身边捡起一端枯木挥了挥,显然他从来没在背后议论过父亲:我爸赚了几年快钱,他搞的那套来钱很容易。这几年形势早变了,他还守着那一套。砸广告、搞加盟,以前来连养殖基地都没有,纯是二道贩子。带着亲戚各地开店,他赚钱容易的时候,大家都跟着赚钱。市场不规范,没那么多竞争,跑马圈地,他占了先机。竞争多了,那些沾亲带故的下游也没什么忠诚度,哪儿便宜哪儿拿货,反正他出的广告费。我娘都看出来了,不敢跟他说,让我说,一句话挡回来:老子玩这行三十年,谁能耍得了我!
叹了口气,又说,外人认为我妈跟着我爸享福。其实她一点也不幸福,她确实没有为钱太操过新,但在家里一直处于弱势地位,事事迁就我爸,由着他的性子胡来,我爸在外面找女人她也不敢说什么。金根、银根跟我爸学,赚俩钱了夜里就不回家,跟老婆闹得鸡飞狗跳的。去年我妹夫嫖娼被派出所逮了,我爸把他捞出来,还让我妹别闹,说男人外面玩个把女人不叫事,只好别带回家来就行,关键问题是:有本事玩就要有本事赚钱!居然是这种逻辑,你说可笑不可笑。
育田叹了口气,说这种逻辑很盛行呀。他心想,倘若自己每年能拿一两百万回来,在外面沾花惹草,前妻多半睁一眼闭一眼。
清根说:他现在不过勉强撑着。手头钱多的时候,什么都想搞,房地产、小煤矿,套里面出不来,从来不肯在养殖上下工夫。他从来没想过他能起来一大半是凭着那个年代的机缘。时代造就了他。他从不反思,一门心思找钻空子投机。一说他就暴跳如雷,你奶臭没干,懂什么,来教训老子!有时真想跟他大吵一架!他有些激动了,额头青筋露出来。车上回来我还想呢,我羡慕您的孩子,可以跟父亲好好说话。
一句话把育田说一愣,身体不由抖了一下,不觉叹可口气:恰恰相反,在我儿子眼中,我这个父亲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清根很意外:田叔,您这么优秀,怎么会?
育田转向他,有烟吗?突然想抽根烟!清根从裤头里掏出一包中华来,掏出一支给他点上。一面解释:我不抽烟,我爸非让我揣着见亲戚朋友散散!
育田猛抽了一口,放下来,手指有点哆嗦,两股烟缓缓从鼻孔喷出,他望着水塘中央粼粼波光,和清根诉说起自己破碎的家庭和不幸的婚姻。
临近中午,育谷打电话让回去吃饭。育田站起来,拍拍屁股杂草:回去吧。清根似乎还处在震惊中,育田的境况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一时又不知如何安慰对方。
育田摇摇头:我没能力影响儿子,只能看着前妻一家给他灌输那些功利的思想。就像我小的时候,爷娘教育小孩,厚伯是坏人,要离他远远的,孩子们自然而然就以为厚伯坏,长大了,这个观念根深蒂固,难以扭转。厚伯身上看不到那种赤裸裸不加掩饰的势利,他从不跟我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说另一句: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他做事细致认真,就是种田,一亩地也能比别家多收一石,种得辣椒茄子也比别人结得多。我能沉下心去搞些研究,是受他潜移默化的影响。
中午吃饭,育石去驻村值守去了。育田盛了半碗饭,一会便吃完。育山和育谷端着酒瓶,对着瓶嘴喝啤酒,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各村在外面发了迹的人物衣锦还乡的情形。育谷无不羡慕地说道:狗操的,奔驰宝马不敢想,明年也花几万块买辆大众开回来。省得人家说我们五个兄弟连辆车都买不起!
育石是开着车的,不过是他老婆出钱买的。说着望着育田:哥,你还歹是个处长,回来别搞得这么寒酸,打工的还不如。叫人家背地瞧不起。租个车开回来也是好的。我听说草坑有个人在北京一个部委当处长,每次回来县上派车去接!
育田皱皱眉头,不知道怎么跟弟弟解释。负责项目的时候,稍稍给行内几个大公司的老板一个暗示,省分公司安排豪车高接远送还不容易。非像古时做官的高头大马或者八抬大轿,卤薄前导,鸣锣开道,随从簇拥才能彰显还乡的荣耀。才能让故人充分见识发了迹的气派?
他淡淡说道:打肿脸充胖子的也不少!
育山说:现在就兴这个,你穿名牌开好车,别人就不敢轻看你。不然,正眼都不看你,连家里也被看轻。
育田心想要是他告诉兄弟们准备丢掉这个金饭碗,再不是处长,他们会失望到何种程度。
吃得杯盘狼藉时,大嫂走进来,一脸不高兴对育山说:每顿一抹嘴什么不管,丢给我洗碗摸桌子。吃完就抽烟,这般享福。老娘也不管了,你爱收拾不收拾。每次弄的我两手都是油。说着拂袖进了房间。
育山黑着脸,眼珠一瞪,待要发作,门外中星、旺生进来,育谷站起来给他们散烟。两个在条登上坐下来,中星望着育田说:田仔,你官场走的,见多识广,占坟款怎么分,你有什么主意没。
没等育田开口,育山抢着说,他读书人,又不了解村里情况,他能有什么主意?
中星道:他天子脚下当处长的人,会不如我们打赤脚的?
育田想了想道:其实这钱不一定要分了,打比方,修自来水、排污管道、建一些设施给老人和小孩用,或者资助孤寡老人,资助家庭困难的小孩上学。没等他说完,中星和旺生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乌溪村再过二十年也到不了这步,这钱谁敢留着不发,半夜睡屋里被谁杀死都不晓得。
育田自觉也没趣,不说话了。几个人尴尬地坐着。清根打院子进来,挨个叫伯伯叔叔,最后冲育田说:育田叔叔,我爸想请你晚上去我家吃酒,伯伯叔叔有空一起去。
育田点点头,清根聪明,没有私下或打电话叫他,当着众人喊吃酒,闲话就少了。清根朝众人点点头,我先回去了。
大嫂闻声从房间出来,跟到外面,回来眯着眼睛,啧啧叹道:都说志明的仔是个书呆子,见生人脸红,不像呀,挺懂礼貌呀!听说女朋友还没找呢,不晓得想找个什么样的。傍人一眼就看着她在心中盘算女儿庭庭跟他可能性。
中星看着育田:晚上你也探探李志明的底牌。育谷说:哥,你不要轻易表态!多听少说!育山冷笑:姓李的请吃酒,宴无好宴,会无好会。大嫂哼了一声: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四叔是处长,有份量,人家才请!
育山一拍桌子,朝她一瞪眼:蠢屄你叨叨个什么?皮又痒痒了!
育田忍不住喊出来:别吵了,我不去还不行吗?
第五章
大雨如注,黄土路面打出无数水坑,稻田里已经抽穗稠密稻谷被打的前合后偃,水塘的水面一片烟雨。雨声铺天盖地,天色昏暗如夜,轰隆隆一阵闷雷响过,咔嚓一道电光闪过,庙里神龛上泥塑的菩萨亮出狰狞的面孔。庙门口,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坐在门槛上,光着上身,脊背上有的地方被晒的脱皮了,下身只穿着一条裤衩,一阵风吹来,急雨乱打在身,他双手摸了摸脸上的雨水,眼睛彪彪地盯着水塘出水口,他装了一个抓鱼的鱼篓在这里,喇叭嘴,颈小肚子大,鱼进去容易出来难
浑浊的水流急涌而出。雨势渐小,田间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扛着锄头的人,赤着脚躺着水过来,扭头望了少年一眼,喊道:猴子精,又被你抢先下手了。
少年咧嘴一笑,跳起来冒雨朝出水口跑去,脚下一滑坐水里,爬起来,到岸边往水里便跳,差一点被水冲倒。他将压在陷阱上方的石块一一搬开,拽住鱼篓边缘,用力提离水面,两尾大鲤鱼在里面使劲摇摆。站在岸上两个大人见了大为羡慕:狗操的,有星有口福。隔三差五就能见荤腥。
少年提了鱼篓沿着田埂一溜小跑,进村拐进老巷子,排水沟污水淤积,浑浊的污水眼见要翻滚上来了,一个老人戴着斗笠,披着塑料薄膜,站在上面,用一根长竹竿捅下面一个暗道。少年放下鱼篓,抢过竹竿,赤脚用脚趾扣在住两边的石头,俯身下去用力捅了捅,一个漩涡下去,再捅了捅,漩涡越来越大,水位很快下降。
老人笑道:人老了,腰弯不下去,捅不准地方,你再不来我家就成龙宫了。这里不通,天井里的水出不来。
少年一指鱼篓,哈哈大笑:你看我捉到什么!
雨停了,将巷子冲刷干净,鹅卵石锃明瓦亮,太空乌云消散,抬头见日,阳光格外刺眼。少年浑身湿漉漉的。老人进屋拿了一条干毛巾来:快擦干净了。他接来头上身上擦了擦。老人笑,哪里擦干净了?比我抹锅还马虎!接过毛巾,催促他赶紧回家:拿鱼回去让你老子欢喜。
又不凉,少年说着,将裤衩脱下来,没有经常晒日头的屁股一截格外白,他双手将裤衩宁城一股麻绳,挤出一注水来,抖了抖,重新穿上。
两个进了屋,门槛里面的一块地被雨水打湿了。房屋南北向,进屋左手是灶台,右边堆满了柴草。当中是个长条形厅堂,北门横着的一口天井,长条形。水已经排干了,檐下水滴还在嗒嗒地滴。天井的后面是一面壁板,跟对面的屋子隔开,算是一堵墙,中间开了两扇门,可以出入。厅堂两侧是用半壁隔出来的房间。杉木板壁,年深日久,已经发黑了。挨着左边壁板放着一张粗木方桌,两条条凳。右侧壁板中间嵌着一个木架神龛,贴着泛白红纸,正中写着天地国亲师。架子上摆着一个香炉,一个一尺见方的画像,面容消瘦的老婆婆忧虑地望着下方。
硬泥地面黑乎乎的,凹凹凸凸。一条桌子腿下惦着一块砖头。老人从灶眼铲了白色的柴灰洒洒在天井周围,以防滑到。
桌上盖着篾罩,少年掀开一看,半碗青菜梗,水黄水黄的,半碗豆腐,稀烂如豆腐渣。他将罩子合上,扭头问老人:你把豆腐煮成豆腐渣了?
老人难为情地挠挠头皮:早上荷塘老默来卖豆腐,我说买一块吧,煎的时候锅铲一铲两铲就铲稀烂了,煎不成就舀了一瓢水煮了,水干了就成这样了。几只苍蝇围着罩之嗡嗡乱飞,少年抄起苍蝇拍子打苍蝇。一面笑道:说不准我炒出来都比你好。
老人放下火铲立在灶边,两道浓眉往上扬了扬,望着灶台摇摇头:整个乌溪村炒菜找不着比我还差的来,什么好东西到我手里都会糟蹋了。我做什么都跟猪食一样。除了炸花生米,快拿鱼回去吧,你娘正好拾撮了红烧,
少年:两条我抓一条来给你
老人:不要不要,人看见又要说闲话。
少年歪着头想了想:我跟老娘学了煎鱼再来帮你煎。
老人笑:做菜的手艺哪有看一遍就会的
少年:不试不知道。柱子钉子上挂着剪刀,他摘下来,走到鱼篓边,伸手从里抓出一尾双掌大鲤鱼来,他抓鱼的技巧很高明,母指和食指扣住腮提起来,我先来杀鱼。说着往外走。
老人拗不过他,只好去了铝皮捅水缸里舀了水跟出来。
他杀鱼也很熟练,剪刀从鱼嘴巴伸进去,咔嚓剪开,剖开肚皮,掏出内脏,将鱼泡鱼子摘出来,其余丢水沟里,水桶里洗了几把,洗净,寻了一个红色塑料盆盛了。收拾完,手也不洗,提着鱼篓飞也去了。到家跟他娘一说,抓了一尾大鱼,她娘喜欢,打水杀鱼整理干净,切了姜丝,几根蒜头,蒜叶。备好半碗酒酿兑满水。灶膛火烧旺,铁锅烧红,下油,滋滋作响,青烟冒起来,将鱼下锅,刺啦一声巨响,鱼皮鼓起来。他娘抄起锅铲翻鱼,放蒜头,放盐,浇水酒,盖锅盖闷,打开香味四溢,下蒜叶、辣椒粉,翻一翻,出锅。
他站一边看完,掉头飞奔。一老一少照方抓药,准备好材料。老人坐在灶边烧火,柴火有点潮,黑烟滚出来,呛得两人咳嗦不停。少年抄锅铲,立在灶边,一幅踌躇满志的样子。良久,灶头火旺,锅红,锅内几粒水珠收缩。他慌忙将油泼下锅,油花乱跳,往脸上身上飞溅过来。他吓得往后躲开。将鱼盘往锅内一掀,一股火蹿起来。哎呀,起火了,他慌忙将水酒泼下去。铁锅安静下来,他立在傍边发愣,锅内水眼见就干了,厚伯忙又舀了一瓢水下锅。他泄了气,抬头望着老人:我浪费你的油烟了。
老人大笑:比我强,快翻鱼。小孩鼓起勇气翻炒,手忙脚乱地铲了一通,将鱼肉翻的稀烂。老人取筷子夹了块送嘴里,不住点头,味道还不错,至少我水平强。哈,我要喝两盅。
菜搬上桌,惨白惨白,少年抄筷子尝了下,有点甜辣,没吃出鱼味道。育谷跑过来喊吃他饭,他迟疑着回去,端了饭碗来,老人坐在条凳上,倒了一碗烧酒,饶有滋味地剔着鱼吃。少年见了,展颜一笑,筷子欢快地在碗里拨动起来。
阳光晒得有点热了,他睁开眼睛,太阳已经偏西了。昨夜未曾安眠,他靠在檐下的竹椅上沉沉睡去。这次烹鱼之后,没到饭点,他围着灶台看他娘炒菜,问这个那个。问得他娘烦了,轰他走开:男人围着灶台有什么出息!
在厚伯灶台又试了几次之后,他做菜得颇像一回事。到年节,不用下地干活,他早早来厚伯家帮他炒好几个菜,连红烧鱼也不在话下了。每次掌勺,厚伯打下手,搓着手在一边看,然而,轮到他自己做,手艺一点也没长进。
几乎是在原先厚伯灶台的位置,李志明修建祠堂的时候让人打了两眼柴灶,当然更为精致,灶面贴满瓷砖。一张崭新漆得黄澄澄的八仙桌摆在当庭,四条粗壮的条凳,犹散着松木的香味。李志明站在灶边亲自掌勺,他的举止神态跟当年的厚伯颇为相似,只不过他体型更胖些,脸上泛着一层油光。周育田随清根进来,乍看之下,竟有几分恍惚。李志明对自己的厨艺很自矜,冲他笑道:今天招待阿田处长,我亲自下厨,一会你尝尝我的手艺。一般我是不做饭的。要讲要吃,还是柴锅炒出来的香。大馆子的菜估计你也吃腻了,我就做烧几样家乡菜。锅内一条一尺来长的大鲤鱼正在收汁,上面撒了青蒜叶和辣椒面,散发出阵阵香味。李志明不慌不忙地用铲子拨弄了几下。准备出锅。他说话高声亮气,带着几分夸张的热情。周育田勉强笑道:看来我今晚有口福了。灶边烧火的银根笑道:我们也跟着沾光。周育田对这种虚情假意的奉承很不习惯,既不愿奉承别人,也不愿被人奉承,他脸上带着尴尬之色。清根看出来了:田叔,我带你转转吧。周育田如释重负,吁了一口气。祠堂厅堂宏阔,占了原先四个老屋的地基。地面都铺着瓷砖。正厅当中一个大神龛,供奉的不是李姓开基之祖,而是一座半米高的关公像。周育田想,全族男人们都在做生意,讨财神喜欢当然更重要。李姓五枝五个房,各房的祖宗牌位供在一个房间,墙上做一个凹进去的大神龛,按族谱,这支祖宗牌位一股脑供在上面,也没区分什么昭穆。
周育田转到李志明这支,走进神龛看了看,没见到厚伯的名字,脸色暗下来,沉默半晌。清根说:这两天我让我爸补上二爷爷的牌位。
周育田意识到失态了,淡淡一笑:你那做得了他的主?走吧!两人出来。转到小门这边,侧面一个小厅堂,一张麻将桌,四个男人各据一桌,几个人围着看。听见脚步,都扭头看他们。金根朝他喊道:大处长,来玩几把。都喊他上桌,金根胖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肚皮滚圆,撑得衣服很不合身。其他人面熟,可是叫不上名字来,周育田只好走过去,摆摆手,你们接着玩,我可不会玩。沙发上坐着两个十八九岁后生,头发染黄,低头看手机,大人寒暄时他们连眼皮也不抬。
众人七嘴八舌的问他几句,北京房买在哪里?老婆孩子怎么没跟着来?他少不得一一作答。后面追问一月赚多少钱,什么时候升司长,要刨根问底的时,他架不住了,只好哼哼哈哈。清根忙解围:我爸叫呢。拉着他出来。
桌上已摆好七八个盘菜,中间电磁炉锅,油红的汤里烫着一锅肉,一盘鱼、一盘青椒炒肉、一盘煎豆腐、一碗炖鸡、一盘油菜、一碟花生米。李志明立在桌边,受用者傍边三四个人的吹捧,他女人茶英在他身后将围裙解下来。
他一抬头看见周育田走来,高声说道:今天一道菜,你在北京不一定吃的着。等周育田近了,他指了指电磁锅:狗肉滚一滚,神仙站不稳。打电话让人专程送来的土狗。吃狗肉讲求一黄二白三花四黑,正宗的黄狗肉。阿田处长,请上座!过来拽他。育田一眼瞥见国明,老态龙钟,颤巍巍地进门来。忙说:国明大哥年长,应该他先入座。喊了一声国民大哥,这边来,国明睁着浑浊的老眼往这边看了看。志明摆了摆手,耳聋的厉害,拿大喇叭喊都听不见。国明走近来,望着他弟弟,说道:分款跟周家队谈好了么?狗操的,一直压着我们李家队。这次依不着他。
志明对着他耳朵大声喊:这个不用你来操心,你先回去,等会我让银仔给你送饭。国明对弟弟似乎有几分畏惧,转身离开了,嘴里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志明看着育田,脑子糊涂了,有点事和尚念经一样念的人烦。请坐请坐。
育田说:人还没齐吧。
志明摆摆手,不等他们,我还不晓得他们,跟开小卖部的、搞装修的,卖家具的一吃酒自在,和高级一点的人物就上不了台面。周育田只得占了尊位。志明吩咐茶英,老婆子,快去把我酒柜里的茅台拿一瓶来。茶英迟疑了一下,育田看时,她五十多岁,身广体胖,长得比村里差不多年纪的妇人都年轻些,只是眼神迷离,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迷茫和焦虑。
她勉强笑了笑:掌柜的,你忘了这次走得急,没拿茅台。要不拿五粮液吧。
志明望着其他人说:人家北京的领导只喝茅台,今晚我们要怠慢大处长了。
周育田连忙说道:我不喝白酒的,平时应酬啤酒一瓶就倒。
志明好像吃了一惊,不能吧,我记得你放牛那会还跟老屋里的老汉喝常喝烧酒,不会见外了吧。说着用手划了个半圈。
育田被他说得窘迫,没料到他突然就说到厚伯。他干笑两声,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志明吩咐茶英,拿两瓶五粮液来吧!
育田站起来,连连摆手,不是我矫情,我刚动完手术,真喝不了白酒。真要喝的话,可不可以来到水酒。
志明假意踌躇,你可千万别跟我客气。老婆子,烫壶米酒来。茶英如释重负,步履轻快地去了。不一时,她提着一个铝壶走来给育田筛酒,酒是滚烫的。育田连忙道谢,登时明白了,水酒是早就备好的。银根接壶去挨个筛了。
志明夹了一块好肉送到育田碗里,尝尝看。
育田素不喜欢人家帮着夹菜,只好夹了往嘴里送,汤汁极辣,他嚼了几把就囫囵吞下去,气管进了点汁水,扭头不住的咳嗦,眼泪鼻涕都差点出来了。清根递来纸巾让他擦了一把。抬头时,见众箸在狗肉锅内齐飞,早下去一大半了。他连忙低头啜了一口水酒。志明一边嚼着,一面用筷子点着狗肉锅点评:米椒再放几只更够味!阿田,吃呀吃呀。
育田对他们的胃口大为敬服,他吃相一直为前妻所诟病,但她还没有见识过真正的狼吞虎咽。他夹了一块青菜送嘴里。志明端起酒碗对着他,吃酒吃酒,送嘴巴咕咚半碗下去。他只得端起来吃了一口。志明喊道:深一点,深一点。水酒跟水一样。我半碗都下去了。他低头再深喝了一口,脸色很快就红了。志明哈哈大笑,望着他说:阿田,你比我小四岁还是五岁。
周育田抹了抹秃脑门,说:我比你显老 ,现在人家以为我比你大四五岁呢。众人附和,齐赞他显年轻。他嘿嘿一笑,说:年轻个鬼,十八岁的姑娘摆在面前…一看老婆孩子在侧,收住了。育田想起那会打柴歇肩的时候,他经常说这句话。
他用筷子指着鱼让育田:我的红烧鱼,乌溪村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育田夹一块送嘴里,外脆里润,又辣又香,果然很有滋味。众人一起把筷子伸过去。
志明又问:听说邙县在北京当官的有个小圈子,经常活动,互相帮忙,你在里面吗?
周育田摇摇头:我一向应酬少,跟老乡也少来往。
志明以长者的口吻告诫:你在官场混得,应该多活动啊。跟我们多做生意的一样,多个朋友多条路。
育田嘿嘿笑了两声:我没啥活动能力,不善搞人际关系,有时间就钻研钻研技术和业务。
清根忍不住插嘴:育田叔是行内有名的专家,写得书我们导师指定我们阅读。
志明听罢一拍大腿,眼睛发亮,有技术来钱容易,我听说草桥郝老六的儿子本科毕业在深州搞软件的,编了一个产品让人家卖,一年坐着就赚几百万。你大博士不比他强?
育田最讨厌用道听途说来的不相干的人来量自己,或者一个外行凭着管窥蠡测反来教训自己该怎么做。前妻一家让他饱受这种苦恼,解释是无用的,后来他只好沉默以对,她们指责他心胸狭窄,忠言逆耳,早听她们何至于如此云云。
育田沉吟半晌,看着志明:我的研究偏底层一点,应用上的东西考虑得少,这个清根可能清楚一点。
志明笑道:技术我可不懂,你想搞点什么缺钱的话,多了不敢说,几百万一句话的事,我也想投点高科技,卖螃蟹搞得再大也不上了档次。
育田只好说:我公职在身,在外面搞点什么属于违规。
金根忍不住插嘴问他:你一月工资有四五万吧。
育田摇头:我们部长也拿不到这个。
银根说:当官的有几个靠工资的,不是说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吗
金根一幅问不出来不收嘴的架势:两三万总有吧。
育田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说:我哪里比得了你们当老板的,我一月到手也就一万五。经常加班,灰色收入没有,公司送张购物卡都不敢收!
志明斩钉截铁地说:当官和做生意一回事,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扭头看育田:喝了点酒,我问问题你别在意。你辛辛苦苦念十几二十年的书,拿到博士文凭,当上处长,一月就拿这点钱,图啥?人生苦短,一辈子值不值。
这个问题育田在心里想过无数遍,答不出来,越想越觉得人生失败。住院时,他慢慢想明白了。他抬头看着志明,反将一军:你呢,觉得一辈子值不值。
志明哈哈大笑:我一个小学没毕业的,赤手赤脚打天下,搞到一点就算赢了。就算最后破产,山珍海味吃过、总统套房住过、漂亮女人也搞过,大钱也花过,有钱有权也不过如此,没啥遗憾的,要死就能闭眼。他酒吃到五六分,正在兴头,指手画脚,说的唾沫横飞。所幸茶英已经离席,大约知道他喝了酒说话毫无顾忌。清根坐如针毡,脸色阴晴不定。
志明淡淡笑道:我图个心安理得吧。如果有点书呆子的追求,就是研究出一点成果来对后面人有点用。
厚伯常说一辈子图个心安理得,他在躺在病床想时,脑中灵光一闪,想通了。
志明嘴巴一撇,晃了晃肥大的头颅,搞不懂。指了指儿子:看来你们两个谈得来。书年多了不见的是好事,老话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我们光棍一条,干就行了,捞到就算赚着。我仔一点不随我,老子家产搞再大他接不过去,看起来一点也不想接。看见么,你研究搞得过你育田叔叔么?一月才赚一万多,三五十年都买不了一套房,哪个女人跟你?
清根显然很不喜欢这个现场教学,忍不知反驳:爸,别用你这套暴发户价值观去衡量所有人。育田叔想赚钱,随便去个大公司,年薪轻松一两百万。人家追求的东西比你更高级。
志明脸带怒容,高声道:你爸粗人一个,高级不高级搞不清楚,不过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把亲戚朋友都带出来了。到哪儿都可以拍着胸脯说,上对得起祖宗先人,下对得起子孙后代。
清根还要再说什么,育田用眼神制止他了。他怕父子吵起来了,志明不一定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呢。于是他打圆场,笑道:清根,你爸给你创造了一个很好的条件,衣食无忧,不用像我们念书那会,饭都吃不饱!
志明脸色缓和下来,指节敲着桌子,说:仔呀仔,你没吃过苦,不晓得世上有多难。你育田叔叔吃过苦,晓得。你晓得你老子刚开始贩蛇有多苦么。两次被眼镜蛇咬,差一点死掉。但凡你爷爷能给我留点什么,我也不至于这样。过继给烧死的老汉,一个子也没留给我,想起来我就气炸。
金根附和,老东西一看见我们就吹胡子瞪眼,我小时候可怕他了,夜里不睡觉,老娘就拿他来吓唬我。
银根说:老家伙最后也算是恶有恶报。不过死就死,还乱害人。
大家七嘴八舌数落起厚叔来,育田每听一句,好似刀子剜在心窝,幸亏喝了点酒脸色红了看不出来,他不断夹菜吃来掩饰,菜已经凉了,除了辣椒,他吃不吃什么滋味来了。他怕他们再说下去,说不定自己就要掀桌子了。
李志明掏出烟先散了,育田接了抽着,清根注意到他的压制的愤怒,颇为忧虑地望着他,却不知道如何岔开话题。李志明抽着烟,颇为得意的说:当年老屋一把大火,我对着熊熊烈火呼天抢地地哭,周家队很多人背后看笑话,现在这么样?!阿田,迁坟款的事他们肯定找你商量过,我敢断定八成想让你们哥四个出头。我今晚撂下一句话,我不缺这点钱,不过一分都不会多让给姓周的人,官司打到天边都这样。
周育田放下筷子,正颜厉色道,没错,他们跟我说了。我原本不想掺和。既然话到这里,我就乱说几句。乌溪村周李两姓的祖宗怎么相处现在不好推断,不过一起共修祠堂、共修门楼,老巷的鹅卵石也是一起铺得,还共用一面墙,屋檐连着屋檐。算得上是同舟共济吧。以前穷的,没什么出路,争点地,争点水,不光是周李两姓只见,就是同姓之间,吵闹争斗不是也很正常。你是村里拼出来的能人,见识、气量村里没人比得上,如果连你都放不下这点素怨,岂不是要延续到子孙后代。过十年二十年回头看,会不会觉得很好笑,没有什么意义呢?迁坟款算是祖宗的遗福,如果带来无尽的争斗,那有什么意义,祖宗的灵魂也不得安宁。你养殖种植搞这么久,渠道又是通的,不如拿这笔钱一起搞个合作社搞养殖,大家也信服你,赚的钱大家按股份分一分或者村里搞点建设。不是很好吗?
李志明哑然失笑:阿田,你别不服气,我要按你这样搞就会把自己搞死,这帮人,你跟他们合作入股,还没赚钱就算计着怎么分钱,还没倒台就算计着怎么散伙。能跟你一条心?有这时间,我八养殖基地都建起来了。你呀,还是书生本色,太理想化了。
育田听了,默然半晌,一到利益关头,即便是亲兄弟之间半分钱都不会让步,何谈把这么多人捏合在一起做事。
志明吃得又七八分醉意了,胖大的身躯摇晃着。育田有点担心他翻到,不过他的屁股想吸盘一般牢牢吃住条凳。
想当年邙县那些贩蛇一个都卖不过我,狗日的,合起伙来整我,撬开我房门,把蛇笼打开,房间全是蛇。房东知道了赶我走。老子换个地方接着卖,还是卖不过我。文的不行来武的,有天夜里我走在乌漆墨黑的巷子里,一条麻袋盖下,拳头跟雨点一样落下,打得我浑身是伤,在医院趟了半个月。好,老子去上海。老子走了,那些狗日的照样打的你死我活。当初我但凡多一点本钱,不至于这么受人欺负。李志明说起了自己的往昔,其他人只是吃着残羹冷炙,水酒完了接着喝啤酒。对他艰辛创业经历无动于衷。
清根皱着眉头,说:爸,你又喝多了,这一段我都听过很多遍了。我扶你回家睡觉吧!
志明把眼珠一瞪:老子没多,你懂个屁。乜斜着眼看着育田:阿田,我向你要一句实话,你放牛放烦了,重新念书的时候,烧死鬼有没有送钱给你。他存了二十几年的工资哪里去了?就算烧了也能看到灰,我刨了这么久,毛都没看到。
周育田忍不住了:李志明,我也问你一句话,你奶奶在世病了这么久,求医问药花了多少钱,你兄弟两个关心过没有。
李志明大喊一声:狗操的,我们家的事你插进来一杠子,没你老东西也不至于对我们这么差。攘臂宣拳,准备来粗的。
清根站起来扯着周育田往外走。育田气得酒早醒了,心脏突突乱跳,不是清根架着,他都迈步路了。
清根不断说:田叔,你消消气,我爸一喝多就这样,明天说了什么他自己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