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时间之快,直教人猝不及防。
小布、圆咕噜噜枕头、嵌着红双囍,游着鸳鸯的大红大绿被面,这几件东西仍躺在箱子里,箱壁上贴的旧时的绿底红花的壁纸适合把人的想象培养成孙悟空。二十多年前,我看这些东西,却是在十万八千里之外遨游着。现在我看这些东西,小布、圆咕噜噜枕头、嵌着红双囍,游着鸳鸯的大红大绿被面,有我们的亲人,和我们的生活。
话说我和先生结婚前,先生已是有产之人。即:几间小十年无人居住的,塌落的老宅和一对画着水曲线图的箱和箱柜。
“那就是父母分给我的房子。”新婚期间偶尔从村中过,先生远远的用手拨开一群灰墙土瓦的院落指给我看。像所有农村的村中村一样,它们荒芜、破败。一院一院的空房子互相牵扯着,就像晃眼的迷宫或一枝颓败的花朵。瓦坡上的蒿草倒不甘寂寞,随风飘舞着向我们频频示意:“我在,我在……”
“清代的建筑啊,”先生看看我,顿了顿又说“那是一个三进院落。”然,当时二十几岁的我,满眼的浮华,狠不得立时逃离这些。心中没一丝涟漪,只喉头轻应一声,算是答应。——这一切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我们工作、生活在城里,我是不会回乡下居住的。
“我姥爷是地主,小时候我还在后楼墙壁缝里掏出过铜钱。”先生这话倒让我眼前嘭地一亮:“真的?”我的声音不觉兴奋起来,那几间没定位的老宅似乎也幻出了光彩,“有银元吗?”先生回头瞥了我一眼,没再说话。可钱毕竟是好东西,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先生哥姐四个,一个姐姐,两个哥哥,他是老小。哥哥们结婚早,由娘舅姑父作主,早早的就把家给分了。因为他念书,要花钱,所以新修的房子归两个哥哥所有。他只分到那几间老宅和一对箱和箱柜。其实老宅他父母当时也没住。因为他父亲脑溢血后遗症,行走不便,搬到了他姐姐家的平房里。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听先生讲的。箱和箱柜放在我们结婚时暂住的卧室,结婚时我们用了一只,婆婆用了一只,说等他们过世后,就完全属于我们了。可它们,又怎会在我眼里呢?
公公婆婆相继去世后不久,时间大约是2002年或2003年,一日先生他们村中的干部突然找到城里我们家说:“村里要修路,老宅需要拆掉,折算下来大约有800块钱。”其中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的话我记得很清,他说:“村里也没钱,再说你们都有工作,哪在乎这几个钱,以后想回村了,我们再给你们批块地方,都不是什么事。”先生好面子,在村人面前自然抹不下脸,我这个外人更不用说了。所以,在我还未真正看清老宅是什么样子的时候,老宅就已从我眼前消失了。只有箱和箱柜,虽几次在别人家挪腾,但最后总算跟着我们,放在了阁楼上。
统共算起来,自己也没开过5次吧?
箱和箱柜漆橙黄色,上面缓缓画着几笔水曲线图,图案亦曲亦弯,像是流动的光阴。两枚手心大的小锁挂在上面,搭扣锈迹斑斑,钥匙仍是婆婆留下的。
说起它们,在我的记忆里,仍象一幅新油印出来的画,泛着阵阵油墨清香。那时正是数九寒天,我第一次上先生家。刚吃过午饭,瘦小的婆婆就急急喊我进了里间卧室。她搬了个小板凳踩着开了箱,先用顶箱板支起箱子,然后又麻利地从箱里取出一个蓝沙布的包袱,象现宝一样,一一展开来让我看。那是四五条大红大绿的被面,上面不是喜鹊登枝,就是鸳鸯戏水,还有大大的红双囍字嵌在上面。俗得掉渣。婆婆一件一件地抖开来让我看,仿佛人家中数她的被面出彩。
“你看这小布,”婆婆的声音里溢满欢喜,“这是我早些年织的,攒着给你们!”未了,婆婆又大呼“还有这圆咕噜噜枕头,都是为你们结婚特地准备的。”
说小布,我也不大清楚,先生他们当地兴这个。就是结婚送礼时,男方除了给女方送彩礼外,还要给女方送四个小布。总之这些东西统统都要成双成对。
说到小布,容我细说,我和先生结婚时,母亲和婆婆各送了我们一条手工织的粗布床单。原来不上心,近几年才觉出它的熨帖,可都洗的薄透了。想买,市面上的粗布床单又都不太喜欢。还是母亲提醒我说:“你婆婆送你的小布呢?那可是自家织的东西!”听了这话,我才想起我还有一对箱和箱柜在阁楼上,而我,至少有十年没开启它们了!
心“嘎登”跳了一下,开锁的手有了颤抖,于是有了今日的故事。
我才清楚了小布的尺寸:一个小布,实际上有丈6长,也就是16尺,4幅,缝起来铺在长2米,宽1.8米的床上正正好。布仍持本色,没有浆染,机织的纹理也十分明显。
我见过织布。记得女儿两三岁时,先生的小姨还亲自把婆婆接到她家,请她给她安机织布。犹记得婆婆坐在机后,穿一下梭,拉一下引线板,穿一下梭,拉一下引线板……婆婆是他们村公认的巧手,每每说起,先生都会说,毛主席逝世时,婆婆为其折的相框,在全公社流动。这我相信。的确,婆婆的活计细发,耐看。女儿小时,婆婆给做的眉眼鞋,经常被人拦问在哪儿买的,一听说是婆婆做的,都夸其手工了得。
犹记得婆婆在捧出这对圆咕噜噜枕头后,说这是她特地为我们结婚准备的,并说眼下没什么粗布,只好用细纹布做了。
“你摸摸,你摸摸”,说着,她的手在上面抚过,当时我强忍着笑——都什么年代了,还枕这枕头?(我们是95年初结的婚)过后还和先生取笑说“我们就不要枕了,留着将来让咱们的孩子当文物……”
这一对圆咕噜噜枕头,跟电视古装剧里睡榻上常常放着的枕头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人家那是缎面的,婆婆做的是黑蓝布面的。枕顶是桃红、大绿丝线绣花,花蕊上还留有金纸,这是婆婆的一惯所为。贴着,有柔软轻轻入怀。枕头背面有行细密的大针脚,挑开来看,里面竟装着黄黄的麦秸!掏一把,滑滑的,一点也不棘手。
婆婆装的真瓷实!那是她做给她最宠爱的小儿子的结婚枕头啊。黄黄的麦桔挤嚷着,金灿灿的,望得见的温暖。哎,这老太……
想她,麦收后,在小山样的麦秸中,一根一根细细地挑选:稍稍有点黑的,她肯定扔了;干瘪瘪的,她肯定扔了;她认为不直溜的,她也肯定扔了。于是一些又饱满又光滑如笔芯般匀累累的麦秸被她挑了一大捆抱回家来。先是放在艳艳的阳光下晾晒,然后再用自家窑顶的小铁骨碌,吱呀吱呀,一下一下,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一遍遍地碾压,最后才用剪刀剪成一厘米长的寸条装入枕头。一点一点,添着她的绵爱。有路人过,她一抬脸:“给我三儿准备结婚用呢!”那眼神,那语气,定是透满了欢喜!
至于绣花,那就更不用说了,它是婆婆的绝活。线是鲜亮、喜庆的线,几次三番后方才下手。戴个老花镜,一针一针,绣一下,眯缝起眼端详一会儿;再绣,复端详,脸上的花便印到了枕顶上,瓣瓣都开得喜盈盈。
最奇怪的,枕头内,一根红绳子牵了枕顶两心——不得不佩服婆婆的创意了!佛若月老手中的红绳,它使我们在尘世迢迢里,找到了彼此,这就是缘分!缘分把两个原本不相干的人,聚拢到一个屋檐下,一日一日成了不舍,这就是亲情,是圆咕噜噜枕头一样含香的情分。
脑筋在这儿忽地转了一个弯,想起那天朋友问我为什么不写写现在的生活?话怎么说,不是不想写,只是觉得自己对生活的看法,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越来越简单,返璞归真。活了半辈子,自己没有掌握生活,倒是生活慢慢地教条了自己,改变了自己。
这种感觉有点像自己读《红楼梦》:十几岁时读,完全是猎奇新鲜;二十几岁时读,会为宝黛的爱情故事耿耿于怀;三十几岁时读,嗅到官场风云,学到为人处事;四十几岁时还读,也不厌倦,却越来越发现她的妙。特别是那些生活的细节,常常的让自己千回百转。估计这辈子都有她了!如周瑞家的去给姑娘们送宫花;宝玉雨夜去看黛玉;平儿屈膝于炕沿之上,半身仍立于炕下陪凤姐吃饭。等等这些生活的小细节,多的不可复制。就连凤姐在家,穿一身家常衣服,而恰恰此时,贾瑞上门来了。不可说,不可说,只待今后细细把玩。年龄则成了资本,就像门上挂的门帘,挡灰尘,挡光线,挡私闯民宅的生物。无需掩饰,生活自会显山露水让她回到最初的美好。
常会为一些陌生人的表情、眼神、言语、或者举止,怦然心动,因为他(她)太像那个故去的人,那一转身,那一句口头禅,那一抹笑容……差一点儿,我就要喊出来,对着一个比我小很多、或男或女的人。
但,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她)消失在身侧,我站在原地。
此生,就这样急迫地过着,活着,爱着,苦者,经受着,流逝着。现在我把这圆咕噜噜枕头,小布,被面都搬到了我的床上,看着俗气,却也纯朴,它们是怀旧的颜色,是亲人们温暖的笑容。我有时会静静对着它们,想一想故人,想一想从前,还有那个叫缘分的东西,心会变得很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