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起,我就住在像火柴盒一样的楼房里,混凝土方块的第四层,有个小窗口,窗口后面,是童年的我。
我顶着黑亮亮齐刷刷的板凳头,瞪着小圆眼向外张望,不知心疼的消耗着无忧无虑的光阴。
没有缘由的迷恋,窗边这安静的时光,我,细细观察路上的行人,那些黑灰蓝的背影,怎样提着菜兜匆匆赶路。
最爱鹅毛大雪的日子,风都不忍吹起,生怕打扰了那份静谧。我,似乎听到雪花簌簌落地的声音,大大方方,踏踏实实。
转天清晨,你再看,白毯般的雪地上,开遍了小花,那是人们的脚印,一串串,交叠着远去。
窗下,两排法国梧桐,巴掌一样的叶子,很让我喜欢,微风吹过,无数的小手向我招唤,带给我对浪漫最初的体验。
树下,笔直的柏油马路闪着油光。对我来说,它实在很宽,容得下我们一群孩子奔跑撒欢。那时,大院儿里的路,没有汽车,真好。如今,再也找不到如此清静的马路,在我心里,它的美,成为绝版。
我常常蹲在梧桐树下观察蚂蚁,因为好奇,不知制造了多少家破蚁亡的祸事。身体上遭的那些罪,或许便是无知杀生的果报。
上小学依然迷恋蚂蚁,多少次错过公共汽车,望着无情远去的车尾,想起妈妈的话:“这孩子精神头儿不够用。” 这标签,从小就贴进了我的脑袋,老老实实的承认吧:五谷不分、方向不辨、轻微脸盲、人名地名书名剧名……没心没肺的全当过眼烟云……
忘了是小学几年级, 搬新家了,五楼。让我们姐俩儿挑房间,姐姐认准了背阴的小屋,那个她一放学就钻进去无声无息的角落,有什么好呢,外向的我无法体会。姐妹俩性格不同、喜好不同,却搭配圆满。连着阳台的阳光大屋,如愿归了我。
站上阳台,视野多好,除了远处的风景,左邻右舍的阳台也变成我的目标。哪家死了只鸟、哪家多了只狗、哪家晒萝卜干了、哪家的花被鸟啄了……
阳台,是我的乐园,直到那惨剧在我眼前发生。
我眼睁睁的,看着邻居家刚刚长成的大狗,一跃而起,翻过阳台的围墙,从五楼直直坠地!砰的一声闷响,大狗又腾的窜起老高,那是生命最后的挣扎。我不知自己是不是唯一的目击者,呆呆的愣着,心里的滋味儿无法言说。邻居男孩儿听到声音,飞奔下楼,抱着大狗呜呜的哭。
体形如此健硕的大狗,被囚禁在不足四平米的阳台。对它来说,广阔的天地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小主人松开链条的眨眼之间,它得以解脱,压抑已久的能量,不顾一切的爆发。从此,没有围墙、没有锁链,只有,永远的自由……
此后好一段时间,我不再来阳台,也不再迷恋窗口。
后来,阳台对面的菜地,变成了工地,新楼即将拔地而起。偶尔,我会观察建筑工人的劳作。有一天,我突然注意到,有一样东西,在触动我内心的温暖。那是从工人简易窝棚上袅袅升起的炊烟,无风的日子,炊烟升起的样子,安稳、淡然、自信。
有些东西,给你能量,说不清原因。记事起,家里就用煤气。炊烟,或许是来自祖先的记忆。离大自然越来越远的生存环境,并不能抹去嵌入基因的记忆。那种留恋,来自远古。
下一个窗口,时空跨越,广州,大学宿舍,三楼,那个叫308的窗口,我们五个女生共有。深红油漆的木制窗框,告诉你它的历史,隐约记得墙砖上的铜牌牌,刻着民国某某年。
窗外绿树成荫,一条偏僻的小路蜿蜒而至。大学校园地大人稀,湖光山色胜似公园,窗子便再次可爱起来。
每个夜晚,窗下传来嘹亮的叫卖声:“糯米鸡!玉米!”那是我最先学会的粤语。随后,一个个窗口探出脑袋,装着钱的小筐垂下去,粽香便跟着小筐扑鼻而来。发育身体的年龄,饥肠辘辘的夜晚,还有比这更贴近生命需求的满足吗?
生存需求满足之后,精神享受亦不可少。脑海里的画面,仍与这窗,密不可分。
没有电话,没有传呼喇叭,全靠嗓子喊。傍晚,是“青蛙欢唱”的高潮,“雄蛙”们展示嘹亮嗓音,男高音、男中音、男低音,声声呼唤自己的她。也有羞涩低调的,以口哨作暗号,带着点儿小酷。
我那时的他,既不羞涩也不够酷,总是中规中矩的喊:“308,XX。” 随后,是我快乐的回应:“来啦!” 偶尔吵个小架闹个脾气,让他多喊几声。或许,舍友看不下去,替着回应,我半推半就的下楼。半个楼的窗口都留下我们的回音。那样高调的约会,是专属于我们那个时代的别样色彩。
接下来的窗口,还是宿舍,单位的宿舍。窗外的风景,想必是楼对着楼,竟没了印象。再也没了消磨时间的悠闲。那是活在自我世界的年纪,那是野心勃勃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未来,有无穷无尽的可能,就好像自己永远不会老去。
和老公的第一个小窝,租在密密麻麻的城中村,繁华都市的快速扩张,留下诸多一时无法解决的将就。难以想象,高档商务区和城中村,如此鲜明的反差,各自张扬,又和睦为邻。
楼下菜场的污腥直逼而上。窗,是我刻意回避的地方。窗外,嘈杂脏乱。窗内,老鼠蟑螂分争我那本已逼仄的空间。
我苦中作乐,养鸭子。终年不进阳光的阴暗,让其中一只早早夭折。当另一只颤颤巍巍的眼看就要长大成鸭时,我没法再忍。忍心吗?让它至死都不见天日?
我带它下楼看太阳,漫无目的走着,遇到一个翻捡垃圾箱的女人,看着质朴,我问:“它会下蛋,你要养吗?” 女人木讷着,任由我递过鸭子。每每我在心里惦记它的命运,都想起妈妈的话:“养什么动物啊,你那是祸祸生命。”
第二个死在这小屋的,是我的小狗涛涛。朋友送来的时候,它淌着鼻涕感着冒,一袋小儿感冒冲剂下去,竟好了。它小时候失口咬过我,破皮了,打了五次狂犬针,我狠狠教训了它,不是生气,是怕它再咬别人。城市里的狗,见缝插针的活着,还敢咬人,只有死路一条。
长到半岁,涛涛染上犬瘟,半身瘫痪,扣扣的咳,拖着全无知觉的后腿徒劳的扭动,屎尿泡在身下,洗了脏,脏了洗……没有尊严的熬着所剩无几的生命。心痛,一咬牙,听兽医的,安乐死。
车上,紧紧抱它入怀,真希望,这奔向死亡的路,永无尽头。它无声无息,乌黑的眼睛和我对视,我的眼泪不断滑落,它微微伸出舌头,想为我舔泪,却已无力抬头……
好涛涛,你怪我吗?我没能好好把你养大,我不要看你受苦。灵魂,他很高贵,不应该被囚禁在这样不堪的躯壳,记得来世找我……
毒针注射的时候,我躲在门外,隐约听到涛涛一声轻叫,脑海想象它最后的抽动。回家的路,记忆再次空白。
没了涛涛的家,异常冷清,狗窝还在门边,永远等不到那温热的身体。睹物思狗,我没法停止流泪。老公决定把它的东西带到郊外烧了埋掉。他写了悼词,一并烧了。
至今记得,我到姐姐家过年,把它交给爱狗的网友寄养。网友的家,宽敞富丽,我一度担心它乐不思蜀。半个月后,我来接它,老远听到扒门的声音,我轻唤一声“涛涛”,它便在门内急切的呜呜低叫。一开门,迎面而来的是个变高变瘦了的涛涛。它又扑又跳,嘿,我的小伙子,都能跳这么高啦!
毫无留恋的,踏着欢快的步子,涛涛和我走上回家的路。尽管,那个家,破旧不堪。狗不嫌家贫,老话儿,得信。
城中村的这窗口,留下我多少眼泪和欢笑、生活的艰苦、新婚的甜蜜……
第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落地玻璃窗,对着一片菜田,那是我满意的。可是,城市的贪婪扩张,让这菜田没能幸免于难,若干时日之后,成片的高楼拔地而起,一切都在快速变迁。
我也目不暇接的折腾,工作、辞职、休息、再工作、再辞职……怀孕、流产、求孕、再怀孕……
医院,住院部,那个没有窗户的小黑屋,留下我终生难忘的疼和痛。恐惧,恐惧,恐惧。身体将面临怎样的痛楚?这未知让人恐惧。那时,不给麻醉。我躺好,听到机器开动的轰响,知道“刑罚”即将开始,我怯生生的问:“会很疼吗?”女医生干练的答:“没多疼,很快,放松。”
那时我还没信佛,心里默念的不知是不是观世音菩萨。只记得尖锐的疼痛阵阵袭来的时候,我死命的盯着毫不透光的窗户,窗户糊着纸还是涂了油漆?我想看到远方,我想逃离这现实,可是,这窗户不是窗户,它不给我希望。
手术的时候,我没哭,害怕的时候顾不上哭。况且,我的眼泪已在B超宣判的时候流尽了。我知道,此时,我那还没成形就夭折了的孩子,正被粉身碎骨,他已没了知觉,我是妈妈,所以要替他受这痛苦。这是女人的特权。
有生命,在我的身体里死去,也有生命,在我的身体里诞生。我体会了失去的哀痛,也体会了新生命的馈赠。为此,我无数次的感恩。人生有许多活法, 不分好坏,不分高下。只是,于我而言,这才是我希望的圆满。这一生,作为女人,我感觉,我完整了。
当医生放下“利刃”,机器的轰鸣停歇,我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可是,疼痛的地方没有丝毫减轻,我至今想不明白,才梨子大小的器官,怎么会让我疼得咬牙切齿。我把身体蜷成九十度,捂着肚子蹭到门口,被守在门外的老公搀回病房。我很不厚道的联想到电视里的镜头:从刑讯室拖出来的囚犯……
我捂着小腹,在床上蜷缩如虾米。一切都结束了,精神上的,身体上的,那些担忧,那些悔恨,那些心碎……
隔壁床才上大二的女生,一脸同情的看着我。她绝对想不到,第二天,她的痛苦比我惨烈得多。她肚子里那四个月大的胎儿,先被一根穿透肚皮的长针毒死,然后,在催产药的作用下,她开始宫缩,形象全无的嚎叫一个晚上,终于在凌晨,引产出那已有手掌大的不被欢迎的孩子。而孩子的父亲,那个趴在她床边写作业的白净男生,慌手慌脚的等候了一晚上,却不知道给女友准备点儿吃的。当女生苍白着脸喊饿的时候,他递上的,竟是个冷面包……唉,世间事啊,想要的保不住,不想要的偏要怀。
后来,当我们可以平静的回忆这段伤心往事的时候,老公告诉我:确认孩子胎死腹中当晚,为我办好住院手续的他,回家取东西,一进门,就倒在床上失声痛哭。那是他成年后第二次哭。第一次是得到他外婆去世的消息。两次都是因为生命的失去。
而老公的第三次哭,也是为了生命,但这次,不是失去,而是诞生。倒也不是电影镜头里的喜极而泣,而是活活被吓哭的。
女儿的诞生过程,惊心动魄。细节不表,直接跳到我最后一搏的片断。所有当班医生和护士全被喊来,团团把我围住,几个人一起合力按压我的肚子。前面都很顺利,偏这最后一关闯不过去。如此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全程陪同的老公一再要求手术,正当医生们犹豫不决的时候,监测提示胎心不稳,立即转剖腹产。
被推往手术室的路上,我像任命运宰割的羔羊,不知迎接自己的,将是喜悦,还是再次悲痛。这时的我,已经信佛,唯有默念观音菩萨,寻求力量。
手术室的大门一关,我和老公被迫分开,各自面对恐惧。老公再也承受不住面对生死的巨大压力,一屁股坐在楼梯上,缓了一会儿,开始拨电话,一通打给我姐,一通打给他哥,讲电话的时候,他在哭。
手术室的门再次打开的时候,老公看到的,是他的宝贝女儿,那一刻,他的心情定是五味杂陈。但医生说:“宫内窘迫,有窒息史,要住院观察。” 还没来得及被爸爸抱抱,女儿就进了保温箱。
术后二十四小时的我,急不可待的下床,拖着吊针一步步挪到新生儿病房。保温箱里,我的宝贝,光着小身子,包着尿片,额头的胎发被剃光,打着吊针,身上连着监测仪器,安静的酣睡着。旁边的保温箱是一对龙凤双胞胎,不到七个月早产,本来挺小的女儿,和早产的他们一比,倒显得结实了。
第二次探视的时候,女儿已经出了保温箱。开门的护士听说要探视七号床,朝我们一使眼色,示意我们看她怀里的宝宝,原来就是我们松子啊。小家伙刚洗过澡,头发还湿漉漉的,她正努力睁开眼睛,寻着我的声音看过来。我妈说:“快看,她在看你哎。” 我的宝贝认出我的声音了啊。小护士说,松子好可爱,所以喜欢挑她出来抱着。
要说生的过程艰辛,养育的路也并不轻松。住院期间,孩子习惯了奶瓶,回家来,不肯直接吃母乳,只认奶嘴。好吧,先用吸奶器,再装进奶瓶,原本简单的事儿,变成双倍的复杂。新生宝宝每两三个小时就要喂一次,作为“奶牛”,我根本没有整觉可睡。后来,改由老公起夜喂奶粉,我才脱离苦海。
对新妈妈来说,还有什么比美美的睡个整觉更大的幸福?可是,我的小幸福总有外敌入侵。每个清晨,窗外都要传来邻居大妈那洪亮的高谈阔论,还是粤语。她总喜欢站在阳台,一边呼吸新鲜空气,一边大声和屋里的老伴儿聊天。当然,以她说为主。上下左右多少个窗口,都得被迫洗耳恭听。她站的位置,我胳膊再长点儿,开窗都能打着她。
我实在是不胜其扰,开始厌烦这高密度的生存空间。澳洲的诱惑,适时出现。
刚到澳洲,租住一套house。白天,我独自带着不到一岁的女儿,突然没有妈妈的帮忙,我手忙脚乱。得闲的时候,我坐在落地玻璃前,看着外面发呆。小镇,静街,行人极少,邮递员都成了我盼望的风景。
那时真不开化,不懂得上网看地图。因此,不知道附近哪里有火车站,不知道附近哪里有商场……我就像被隔离的原始人,空降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难以想象,我曾有过那样一段闭塞的生活。
偶尔会和斜对面的西人妈妈简单说上几句,我那不接地气的英语实在无法支撑多么深入的交流。日子就这样过着,身体忙碌,内心却有点儿发空。
直到有一天,我抱着松子,照常坐在窗口发呆,当小Y的身影进入我视线的时候,已是个越走越远的背景,没想到,她突然一个转身,阳光下,我看到那么灿烂的笑容。她高举胳膊,向我大大的挥手。我吓了一跳。没等我反应,她便转回身走远。
过了些时间,有人敲门,是她,问我要不要跟她去图书馆转转。那是第一次,在异国他乡,我感受到了亲人般的温暖……
一旦有人启蒙,我便快速开窍。很快,我就走出家门,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进城、第一次看医生、第一次去邮局、图书馆、银行、幼儿园、动物园……自己玩出了快乐,也随时用文字记录并分享,孩子一天天长大,我也一天天充实。
我惊喜的发现:在澳洲,我的内心,回归了童年,重新找到了守望窗口的那份悠闲和惬意。
我的窗外,不再有高楼林立的压迫,不再有车水马龙的嘈杂。
清晨,将我叫醒的,是宛转鸟鸣,透着欢快喜悦,令我神清气爽……
午后,三三两两的野鸽,在窗前的草地上踱步。窗内的我,正靠在床头,刚刚放下手里的书,闭眼小睡,咕咕的鸽叫,在我耳畔,时有时无,似梦似真……
傍晚,厨房里,手上忙碌的我,不经意那一抬眼,大片的火烧云,透过宽大的窗户,映入我眼帘,清澈湛蓝的天空,瞬间向我打开时空的隧道……
我的思绪,早已飞离……
飞离这厨房劳作,飞离这宁静小镇,飞离这繁华都市……飞离,飞离……
回到童年,我看到,家旁边的操场,幼小的我,顶着黑亮亮齐刷刷的板凳头,快乐奔跑。
那背景,正是这,火烧云,一如既往的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