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与鱼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个看不见,一个说不出,试问,瞎子与哑巴,该要如何相知相守?

便如飞鸟与鱼,一个去不了天空,一个沉不入大海,短暂的亲吻,便穷尽了一生。

阿婆是一个有很多很多故事的人:

“南朝末年三百六十二年,国主荒淫无道,天下兵乱风云起,各地诸侯自命为王,角逐天下。这场天下之争,持续了整整六十年。”

“直到三十多年前,势力较小的国家陆续被吞并,到最后,只余下东乾、西邪、南冥、北齐四国,四分天下。此后三十余年间,四国间渐有商贸、人流来往,天下局势基本稳定。”

“但今日的故事并不发生在四国稳定之后,而是在天下纷争之时。彼时,几国争霸,江湖四百八十五派穿行乱世之间,流传下不少趣闻……”

说到这里,阿婆顿了顿,抿了口茶。

我心中急切,便拉着她问:“阿婆,你快说,今儿又是个什么故事呢?”

阿婆笑呵呵地道,“那是一个……飞鸟与鱼的故事。”

1

余暮轻咳了两声,只觉得喉咙中如火烧一般难受。

黑暗中,似乎有一双手拉住了他,随后温凉的液体滚入喉间,消磨了胸膛内灼烧般的疼痛……

再次清醒过来,余暮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他奋力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依然什么都看不见。

那一瞬间,他的心底划过茫然,随后又有股未名的惊慌。他心里隐隐有个念头——

他,失明了。

这对他而言是致命的打击;作为容国统帅一方的将领,如果他看不见了,他手下的兵怎么办?他身后的人怎么办?他守护的土地,又该怎么办?

饶是镇定如他,此刻也有几分慌乱与颓然。

他想伸手去触碰自己的双眼,却被一双手握住,阻住了他的行动。

那人握着他的手,拨开他的紧握的双拳,然后开始在他的掌心写字。

——别乱动,你伤得很重。

余暮微愣,那人便继续写道:我同姑姑救下你时,你差点就死了,眼下命是保住了,但眼睛损伤得厉害,不过你放心,姑姑会治好你的。

余暮下意识皱眉,随后问道:“你姑姑是谁?”

那人顿了一会儿,便在他手上写道:天医谷,惜柔雨。

2

惜柔雨。

这三个字,让余暮静默了许久。

大概是七年前,他与惜柔雨差一点就成为夫妻了。只是在成亲当日,他终究丢下了她,只身奔赴战场。

此后七年,便一直在战场上滚打摸爬。最后一次知道她的消息,还是听酒肆里的江湖人讲到,天医谷老谷主离世,新任谷主即位,是个容貌极艳丽的姑娘,名唤:惜柔雨。

沉默了许久,余暮喃喃问道,“你姑姑她……还好吗?”

黑暗中,只有掌心传来的触感。

对方用微凉的指尖,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写下字句:姑姑她,很好。

余暮叹了口气,注意到对方一直是用手写与他对话,便问道:“你……不能说话?”

——是,我从小是个哑巴。

“你叫什么名字?”他又问。

——我叫,夕绯。

3

夕绯将余暮照顾得很好。他是从战场上被救下来的,除了被人打到了头,眼睛受了些损伤,此外,最严重的便是他背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痕,再加上大大小小的刀伤、跌打伤,恢复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

不过天医谷,顾名思义,以医立身,济世救民。若问天下医道何者为尊,天医谷排第二,无人敢言第一。再加上天医谷有其自身的医道传承,谷中皆为医道天才,是以江湖中,天医谷很是有地位。

故而,就算余暮伤得重,但这些时日,夕绯给他用的都是上好的伤药,修养大半个月下来,他身上的伤便已经慢慢结痂了。

这日,夕绯推了木椅,将他带到院外晒太阳,说这样有益于他的康复。

余暮感受到落在身上的温暖,不由想起曾经的那个人,顿了顿,便问道:“夕绯,你姑姑她在哪儿?”

黑暗中,夕绯像是蹲在了他面前,在他掌心写道:姑姑出谷行医去了,近来天下大乱,伤患很多。

余暮记得,小的时候惜柔雨便很善良,后来去了天医谷学医后,曾说过,最大的心愿便是能让天下无灾无病无痛,能够帮助那些患有病痛的人,能够给他们和他们的家人以希望。

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她依旧保持着内心的善良。

“我能不能……见她一面?”

夕绯顿了一会儿,微暖的阳光和夹杂着花香的清风中,只能听见她清浅的呼吸声。

“夕绯?”见她没有回答,余暮问道。

夕绯缓缓回神,琥珀色的眸子静静看着这个人,张口想要说话,说出的却是喑哑。

最后她扯了扯嘴角,尽管知道他看不见,但她还是对他笑了。

她颤抖着指尖,缓缓在他手上写道:我帮你,去问问。

4

余暮得到的回答是,惜柔雨并不想见他。

他有些颓然地坐在长椅上,双眸的失明,带来的是内心难言的孤寂与空茫。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惜柔雨,不愿原谅他。

他与惜柔雨初识时,是因为一场江南烟雨。

那时,他还没有上战场,还不是容国的将军,而她,也仅是天医谷谷主身边的小药童。

他其实是被人丢下的。因为战乱年代,也伴随着饥荒,爹娘只留下了兄长,而将他抛下。那天下了雨,道上空荡荡的,只有他,迎着微冷的风,像一缕游魂,四处飘荡。

忽然有双手拉住他,他回头,便看到一个小女孩。

女孩抬头,看向他笑了笑,递给他一把油纸伞,随后便走了。

但他记住了她,和她琥珀色的眸光。

他因为无处可去,看到城中的征兵令,便奔赴了战场。

战场中的紧迫与艰辛,很容易让人忘却不愉快的事,再加上拥有了出生入死的兄弟,使他童年的缺憾有了弥补。只是在夜深人静时,心底总会有几分孤寂,便好像——空了一块。

直到再遇见她时,看到她含着笑的眼眸,他才觉得心底的那片空白有了弥补。

她是天医谷的人,天医谷,一向以济世救民为己任,是以在各国都受到尊敬。即便是在战场上,各国的士兵都不会伤天医谷中人,因为如今站在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受过天医谷的恩惠。

而此番余暮能够与惜柔雨相遇,也是因为她第一次离开师门,下山历练。

那天,他去了伤患营,拿着一把油纸伞,问她:“你记不记得?”

她的眸中划过一丝错愕,随后笑着点了点头,说:“记得。”

他们的总是很聊得来;她是唯一一个能够懂得他心中抱负的人。就像她的心愿是能让天下再无病痛;他的抱负,便是世间再无战火。

他们之间的情感,是顺理成章的;如果不是因为命运的作弄,他们也不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想了想,余暮的嘴角划过苦笑。

他还记得她琥铂色的眸子满是黯然,看着他,问道:“余暮……你能不能为了我,有半分让步?”

她不愿来见他,或许最后也是因为,她恨了他,怨了他。

余暮在院中坐了许久,直到阴云蔽日,天上下起了雨,夕绯才将他推回了房内。

5

“你是什么时候入的天医谷?”

夕绯来给他送饭,余暮便问道。随后,他很自觉地伸出手,摊开掌心,摆放在桌上。

过了片刻,便有微凉的指尖在他掌心写下字句:十二年前。

“你今年多大?”

——二十四。

“那你在天医谷算资历深的了。”

——是。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问到这时,余暮明显感受到夕绯的手有片刻静止。

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写道:不曾。

余暮想了想,笑了,“你跟你姑姑不太一样,当年,她就很想离开天医谷,还求着我,让我带她离开,但我没答应。”

“她在天医谷好好的,有人照顾有人保护,又何苦跟着我颠沛流离,过着朝生暮死的日子。”

“……”

夕绯没有写字,只有余暮自言自语。

“你姑姑……是个执念很深的人。”

“……”回答他的只有静默。

他嘲讽地笑了笑。

如今,他成了瞎子,照顾他的是个哑巴。

还能不能回到战场都不知道,再加上惜柔雨的避而不见,他心中只剩下苦闷与烦躁。

“抱歉,心情不好,说得太多了。”

夕绯顿了顿,然后在他掌心写道:

——你放心,姑姑很厉害,一定能够治好你的。

6

当年……

夕绯想到了当年。

当年她不顾一切想要嫁给余暮,想跟他在一起,想让他带她走,但在大婚当日,他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

回到天医谷后,她便受到了谷主的重罚。如果不是柔雨替她求情,她可能已经死了。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她还是被毒哑了嗓子,丢在了戒律谷中囚禁了五年,如果不是两年前,先谷主逝世,柔雨即位,她或许到死,都要在那个阴暗潮湿、蛇鼠横行的地方度过。

因为,一入天医谷,便生是天医谷的人,死是天医谷的鬼,这辈子都不能离开。

天医谷医道的传承,只能埋葬在天医谷内,这是天医谷世代保护传承的规矩。

当年那把伞,其实不是柔雨送的,是她送的。

这世上鲜有人知,新任天医谷谷主惜柔雨,与其门下的一个哑巴弟子夕绯,是一对孪生姐妹。

夕绯自从瞎了以后,便不大在世人面前出现。但她们二人长得很像——除了她们的眼睛。

夕绯有双琥珀色的眸子,眸中总是盛满盈盈秋水,让人看一眼,便不自觉沦陷;惜柔雨的眸子则漆黑如墨,让人看不透,也带着防备与锋芒。

但她们也只是长得相似,性格却截然不同。柔雨比她聪明,学什么都比她快,后来更是成为了先谷主的徒弟,最终一跃而成天医谷谷主。

但夕绯很笨,也很怯懦,在谷中时便常常被人嘲笑、看不起。当年如果不是柔雨经常护着她,她可能都被别人的唾沫给淹死了。

她总是害怕世人的眸光,总是下意识依赖别人——与柔雨的坚强自信截然不同。

所以,在他问她的名字时,她下意识将自己掩藏,下意识说出了柔雨的名字,似乎只要这样,她就不是那个卑微可笑的夕绯。

她知道他是一个心有家国大义的人,所以,她也让她自己也变得心怀天下。

但其实,她不喜欢天下人,她只喜欢他。

7

“你说柔雨要来给我治眼睛?”余暮的声音带着惊喜。

夕绯看着他脸上欣喜的神情,心中划过一丝悲凉。她贪婪地看着他的脸,眸光一点一分描摹过他的轮廓……最终,她的指尖缓缓落在他的掌心,写道:是。

“太好了!”余暮激动地握住夕绯的手,声音里都带着喜悦的颤栗。

夕绯笑了笑,眼帘低垂,琥珀色的眼眸黯然无光。

惜柔雨回来的时候,看见自己的孪生姐姐蹲坐在门檐下,撑着下巴远远看着余暮发呆的模样,心中泛起怒意。

她一把拉过夕绯,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夕绯张了张嘴,却只能任由她将自己拉走。

“姐姐!”走到院外的竹林里,确保余暮听不到两人的谈话后,惜柔雨才忍无可忍地吼了出来,她看着夕绯面色苍白的模样,心中升起怒意。

夕绯笑了笑,拉着她的手想写字,却被惜柔雨一掌拍开。

她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瞪着夕绯,因为气愤,胸口不断起伏。好半天,她才平息了下来,语气却依旧比较重。

“姐姐,我们相依为命到如今,熬了多少年才有如今的地位?你为什么又要跟那个人扯上关系?他把你害得难道还不够惨吗!”

因为说不了话,夕绯只是看着她笑。

惜柔雨说的话却像连珠炮似的,“当年你为了和他在一起,不顾谷中规矩,私自出谷,又受了多少罚?可他呢?他又做了什么?他在你大婚之夜跑了!丢下你,一个人跑了!夕绯,你清醒一点,别再执迷不悟了!”

夕绯颤了颤,嘴唇倏地苍白,她摇着头,颤抖着手拉住惜柔雨,想在她手心写字,却被惜柔雨反握住。

“姐姐,”惜柔雨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们努力了这么多年……我终于当上谷主了,我们再也不用看别人的眼色行事了,我们终于自由了!姐姐……”

说到后面,惜柔雨的声音满是颤抖,她看向夕绯的眸中带着哀求。

她求着她,求着自己的孪生姐姐,她说:“姐姐,我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你为了他,牺牲那么多……到最后,你连我都要舍弃吗?姐姐,听我的,放下他好不好……”

夕绯只是流着泪摇头。

放下……她执念了这么久的人,让她怎么放得下?

她颤抖着嘴唇,死死抓着惜柔雨的手,在她手心缓缓写道:柔雨,对不起。

8

余暮知道她来了,但她没有同他说话,连呼吸都是冰冷的,他不由苦笑。

听夕绯说,今日惜柔雨会为他治疗受损的双目,几个药童将他带到了另一处地方,这个氤氲着药香,像是药室之类的。

“你躺好了别乱动,姑姑要为你治疗双眼,要是乱动的话,毁的可是你自己!”药童叮嘱道。

余暮点了点头,“那就先多谢……惜姑娘了。”

他还是没能得到她的回答——她连一句话,都不想对他说。

他心中泛开难以言喻的苦楚。

喝下麻沸散后,他便渐渐失去意识。

混沌间,有双微凉的手触碰着他的脸颊,是熟悉的触感,也是——令人眷念的触感。

他伸出手,想要拉住她,想要对她说对不起,想要告诉她……

不要走。

醒来后,他的眼前被蒙上了纱布,但让他欣喜的是,他的眼前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是有了光。

他心中好一阵欣喜。

这时,耳畔传来了脚步声,他先是惊喜,随后听到熟悉的声音,这欣喜又变成了浓浓的失落。

“夕绯?”

他顿了顿,道,“柔雨她……走了么?”

这次,连夕绯也没有给他回答,只是听她的呼吸声,像是有些沉重。

静默的房间里,一个看不见,一个说不出,试问——瞎子与哑巴,该要如何相知相守?

便如飞鸟与鱼,一个去不了天空,一个沉不入大海,短暂的亲吻,便穷尽了一生。

夕绯的脚步有些慌乱,她磕磕绊绊地走着,不小心碰到了桌椅,发出了杂乱的声响。

听到响动,余暮有些担心,“夕绯,你怎么了?”

她的声音静默了片刻,最后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了。

解开纱布的那天,惜柔雨没有来,夕绯也不在。重见光明的那刻,他没有看到任何熟悉的风景。

只有几个小药童,交代了他几句话,便将他送下山了。

走的时候,他回头了眼云雾缭绕的天医谷。这时,天上下起了雨,烟雨凄迷风瑟瑟,一如当年的光景。

只是再也没有人会从雨幕中跑来,扯着他的衣角,为他送上一把油纸伞。

故事到这里,便讲完了。

“阿婆,后来呢?”我听得意犹未尽,便追问道。

但阿婆也不愿多说,只笑骂着将我赶去睡觉。

是夜。

雨打屋檐,发出清泠的声响,我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出于好奇心的驱使,我便溜出房门,轻车熟路地来到了秘阁,查了卷宗。

于是,我知道了后来的故事——

回到容国的余暮,心里一直惦念着惜柔雨,便时常给她写信,或送些新鲜物什,希望以此能够换得惜柔雨的原谅。

但不论是送的信也好,还是送的礼物也好,尽数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那天他在城楼上站了好久,看到无垠旷野,看到营寨里的茫茫炊烟,看着他守护的疆土,想起了他心中的抱负——

他忽然明白,他确然没有资格再去打扰她了。

在天医谷的她,有尊贵的地位、有人保护,能够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那就很好。

直到有一天,天医谷突然来了几个人,将余暮请到了一处客栈,在这里,他见到了魂牵梦绕的那个人。

余暮欣喜地走上前去,情不自禁地搂着惜柔雨的肩膀,“柔雨,你终于愿意见我了!”

惜柔雨冷然拍开他的手,幽邃的眼眸看着他,眸中里藏着不屑。

看到她眼中的轻蔑,余暮的欣喜一寸寸黯淡。

他后退两步,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苦笑着问道:“不知柔雨姑娘找在下有何事?”

惜柔雨只是看着他,冷笑:“我不是你的柔雨!她才是!”

余暮一怔,随后看着惜柔雨手指向的房门,不知为何,他的心底泛起一股慌乱与恐惧。

他推开房门,缓步走了进去。

里面是熟悉而又浓重的药香,随后他听到了清浅的呼吸声,这声音落在耳里,熟悉却又陌生。

最后,他看见躺在床上的那个人,眸光颤抖,有些不确定地道:“夕绯?”

这个时候的夕绯,已经奄奄一息了。

当年从戒律谷出来,不论惜柔雨如何温养她的身子,她便如破碎了的瓷器一般,怎么都修补不好。

这些年,她一直活着,却如同死了。

听到余暮的声音,她挣扎了两分,却又无力倒下,不断喘着气。

余暮颤抖着手拉开了天青色的床帘,看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噔”地一声,心里有个地方,塌了。

他垂眸看着她苍白的脸;

看着她瘦弱的躯壳;

看着她奄奄一息的模样;

看着她空洞的眼眶和丑陋的疤痕——他琥珀色的眸光里,满是震惊与悲痛。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在照镜子的时候,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会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与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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