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刚到,连续下了一周暴雨。塌陷坑顷刻之间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湖。地势沉陷厉害,湖内最深的地方,接近四五米水深。
周围搬迁的村子,未来得及拆掉的房屋,都淹在“湖水中”。
杨籽附近的三个村庄,据说地下是山头,没有煤层,不在塌陷搬迁范围。
方圆一二十里的村落、田地,只剩下三个小的自然村,和一个县属国有农场的几排房屋,屹然挺立。
几百年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地,全部淹没在湖中。
“湖”,原本在北方平原农民的概念中,是指大片的田地。
比如“东湖、南湖、西湖”,就是指以村子为坐标,各个方向的大片农田。但是没有“北湖”之说,北边那片地叫“家后”。
杨籽的村名“杨家湖”,起源于杨姓祖先开垦的大面积的土地、农田。现在确实有了“塌陷湖”,名副其实成了“杨家湖”。
也许冥冥之中,祖先给村庄起名的时候,就有了先见之明。
“家后”通向乡、县、工人村的唯一一条土路,也陷了下去,车辆无法通行;人畜蹚水而过、或者绕行河堤的羊肠小道。砖窑厂也停工了。
煤矿和乡政府组织大批货车、推土机,从矿内拉煤矸石垫路。煤矸石里,有很多煤块、费电缆线、铁块等。村子里面赋闲在家的大人、小孩就去垫路的现场“淘宝”。
杨籽也背个粪箕子,跟着人群去“淘宝”。杨籽不喜欢挤在翻卸煤矸石的车后争抢。跑在一边推成路基的煤矸石上挑拣。
太阳照射下,煤块会反光,煤矸石不会;杨籽收获的煤块颇丰。那些围车争抢的人群,除了偶尔能捡到半截电缆头,剥皮抽铜丝;或者抢到一小块矿车轨道铁;抢到的煤块掺杂太多煤矸石。
村里人看到杨籽堆积如坟头的煤块,无不羡慕地说:
“恁这个家伙,不争不抢,捡的煤比俺三个大人加起来还多?!真是人小鬼大!点子多压得不长个!”
母亲笑着说:
“拉秧的瓜最甜!也长得最大。俺小儿子这才多大点?男长二十三,半夜子时窜一窜!过几年肯定比恁孩子高。”
……
让杨籽感到奇怪的是:牛屋学校村、吃商品粮的“城里人”,已经有两个生产队搬迁到了乡政府附近、新盖的两层三合院了;余下的也等着二期搬迁;他们大人小孩也过来捡煤块。
“恁这些吃商品粮的,都住新房了,成了城里人!还来凑啥热闹?还跟俺这些农村的平头老百姓抢煤块?不怕弄脏恁城里人的手?”
村里的很多人也挖苦讥讽他们说。
“可拉倒吧!俺们现在没法和恁几个庄比喽!恁现在粮食自己种的,菜自己种的,鸡鸭鹅、猪自己养的。除了衣裳,恁不要花钱。还可以干建筑、进窑厂挣钱。”
“俺可毁喽!卖地那点钱还不够装修房子的。别提商品粮了,那也要拿钱买。吃一根葱都要花钱买。没有了地种,更没工作安排。”
“破户口本还不如烂树叶值钱。烂树叶还可以当柴火烧,俺现在连柴火都不给烧了,只能花钱买煤球。”
“俺现在穷得快吃不上饭喽!后悔想哭都找不着坟头。祖坟都淹进恁杨家湖喽!”
“别叫叽了!恁现在吃商品粮多好!屙屎都头抬得像企鹅一样!不愿意闻臭味!”
“咱换换吧!俺把新房子、非农业户口给恁,恁把地和茅坑给俺,咋样?”
“不跟恁换,俺没有吃商品粮、当城里人的命!住恁的新房?屙得屎尿都被水冲走了,俺指唤啥上地施肥?庄稼光靠化肥不管!上粪的庄稼、青菜,人吃了才香。”
……
杨籽也很鄙夷那些、以前“傲得像企鹅一样”的牛屋学校村的人,也来捡煤块。
村里的小孩,因为抢煤块,也会和“城里人”的小男孩发生摩擦。村里的小孩好像不再像以前那样惧怕“吃商品粮”的孩子了,也敢和他们对骂、打架。
但是打架都是搂抱一起摔跤,打不出什么名堂的。看热闹的大人,一旦看到有哪个小孩想拿煤矸石砸对方,就会拉开了。训斥想砸人的一方。
杨籽不屑一顾他们的打架。杨籽盼望着那些曾经欺负过自己的“城里人”大孩子能出现。
杨籽不确定能打得过他们。但是杨籽想好了对策:可以趁着他(们)站在翻斗汽车后面的时候,拿一块煤矸石砸在他头上,然后一脚踹过去;车上翻卸的煤矸石就会埋住他。
等到大人把他挖出来的时候,必定会闷死了。
杨籽一直为自己的计划沾沾自喜。但是直到半个多月,路垫完了;杨籽的“仇人”一直也没有一个人露面。杨籽倍感失望。
此时的杨籽,不知道自己已经发生了蜕变,或者患上了严重的心理扭曲。
原本乖巧、柔弱的少年,不知不觉中已经变成了任性、仇恨、胆大心狠的另外一个人了。
……
窑厂的管理者,是行政村的“当官的”。也都是牛屋学校村里的人。窑厂一复产,管理层就把杨籽这三个村子的工人调换了工种。
全部都是窑里出砖、车上装砖、板车拉砖坯等体力活。脏累不说,工资还低。
那些轻巧、体面的工种,全部留给了从他们牛屋学校村新招的女青年。男工没有;失地“进城”的男青年是不屑于窑厂干活的。
人家在家里吃商品粮,街上闲逛;或者等着煤矿开恩,招他们当矿工,下井挖煤。
和杨籽同龄的那些童工也被清退出了窑厂。
杨籽有时候也会去窑厂帮两个姐姐搬砖装车。
那些“城里人”女青年,比杨籽三个自然村的女子“开放”;一个个都穿着喇叭裤、的确良衫,甚至烫着卷花头。
每次看到个子矮小的“霍东阁”杨籽,都会围着杨籽,在杨籽黑胖的脸蛋上亲几口。甚至作势扒杨籽的裤子。
杨籽的脸上留下很多“血盆大口”印迹。去搬砖装车时,又引来大家的嘻哈大笑。杨籽不敢轻易去砖窑厂了。
杨籽家附近的三个自然村,地处比较低洼的平原,周围也仅有两条人工开挖的排水小河道。
上半年收成的小麦,都交了公粮。全指望秋季的黄豆、玉米、芝麻、棉花等收成,卖钱买小麦,缴村、乡的提留钱。
但是秋季雨水多,大部分庄稼被淹。除了高产、保命的红薯;其它收成惨淡。所以日子一直很穷。
很多人说杨籽那三个村:
“蛤蟆撒泡尿,就淹了!”
很多外村的姑娘,不愿意嫁到杨籽那三个村子。村里杨姓之间也不通婚。所以很多大龄青年都找不到媳妇,单着身。
这两年有了塌陷坑这个天然的蓄水池,秋季庄稼不会再被水淹了,日子过得好了。
可是,那些青年人已经错过了最佳的、十六七岁说媒的好时光,依然单着身。
……
牛屋学校村的那些窑厂女工,突然间成了村里最大的福利。没多久,村里所有的适龄男青年,都在窑厂自由恋爱、谈了对象。
已经当了“城里人”的那些女青年的父母、兄弟,是极力反对自家非农业户口的姑娘,嫁给农村人的。
谈成的一对对,就私奔跑了,躲在外地的亲戚家里,紧急播种。
私奔的女青年家人,就带着很多亲友,到男方家里面要人、吵骂。男方家人也不去理会,一一躲走。
任由女方家里人,打砸。大门被砸烂,做饭的锅底被捣破,碗勺碎了一地。
杨籽很来火,拿着少林棍,腰缠九节鞭;想上前抵挡“日寇行径”。村长拉住杨籽。
“你小孩子不懂!别瞎掺和!由他们砸,过两三个月,砸得啥,他们都会乖乖地赔过来。你去放恁的羊、练武吧。等着‘吃大桌’吧!”
甚至有年轻人想爬上屋顶掀瓦时,村长还会笑呵呵地说:
“别费那个劲喽。恁在这里喝茶、吸烟,歇一会儿。俺去窑厂给您借推土机,恁直接把他家的这几间破房子推倒它。过几个月恁再花钱给恁自家的孩子盖新的!”
女方的父亲或长辈听了以后,就会喝止年轻人;留下几句狠话,怏怏离去。
被砸的人家,很多会马上买来砖、瓦盖新房;哥哥和叔叔的各自的建筑队,忙碌了起来。
小伟的六个叔叔,除了一个大杨籽一岁、未成年的;跑了五个。小伟的爷爷家的锅,被人家捣烂了五回。
每烂了一个锅,做棺材的三爷,就会乐呵呵地咧嘴笑,抿几口老酒。
……
“有水的地方就有鱼”。这句话一点不假。和外河不相通的塌陷湖,一两个月时间,里面有了各种鱼类。小龙虾、老鳖(甲鱼),甚至大闸蟹都有。
湖内长满了野生蒲苇、芦苇。结满了蒲棒。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杨籽除了放羊,和同龄的伙伴们打起了塌陷坑的主意。
开始是摸鱼捡田螺;摘成熟的蒲棒回家晒干,点燃熏蚊子、填枕头。
后来就是下丝绺子渔网、竹罩罩鱼、撒网捉鱼。喜欢吃鱼的父亲,每天没断过鱼吃。
后来鱼吃不完了。杨籽和前院、比自己大一岁的同辈邻居、建民,就把捉得鱼、虾、田螺拿去工人村的菜市场去卖。收获很是可观。
塌陷坑有个老头用鸬鹚捉鱼。想把小船和鸬鹚卖给建民和杨籽。建民很感兴趣,但是他学不会站立划那种小船。
杨籽平衡力强,很快找到了划小船的平衡窍门。但是杨籽不喜欢从鱼鹰(鸬鹚)脖子里往外挤鱼,觉得过于残忍。就没有成交。
杨籽跟着建民的姐夫,学会了下滚钩。上午放羊回来,去野地里挖蚯蚓。吃过午饭挂滚钩;挂完后,天凉快了,去放羊。
晚饭后去塌陷湖下滚钩。第二天早上天亮前,收钩。
所获的鱼,都是野生的嘎牙子(黄骨鱼)、鲶鱼等夜食的鱼类;甚至有黄鳝、老鳖。
价格更贵,卖得钱更多。建民经常买新短裤背心。
杨籽的卖得钱都是自己存着,不舍得乱花,想着冬天卖羊的时候,凑一起去少林寺当和尚、习武报仇。
杨籽也想像建民一样,让父亲找人打一个小木船;父亲不理睬杨籽。
杨籽就用一桶鱼,一桶蜗牛跟村邻,换了一个旧的农用车轮胎内胎,充满气,放上一个木盆,作为小船。
一天晚上,杨籽两人下完滚钩后,突发奇想,想进入塌陷湖中心,捉野鸭子。蒲苇荡太密,小船不好进,两人就抓住蒲苇游水。
没有找到野鸭的聚点,两人迷路了。折腾了三几个小时,就是靠不了岸。水越来越深,探不到底。
甚至脚下能感觉到淹没的树梢。水面上不时有野鱼跳跃,野鸟鸣叫,水蛇窸窣乱窜。
两人害怕了。摸索到一棵被淹没一多半的大树上,呆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上午太阳出来时,才辨明了方向。游到中午才靠岸。
收钩扛船回到家,家里人似乎没有寻找过两人的迹象。
建民听老人说,湖中心的那棵大柳树,是牛屋学校村的一户人家、祖坟上的幡杆子长出来的。建民怕了。不再敢夜里去下滚钩了。
杨籽不觉得怕,但是没有了同伴,滚钩捕鱼的生活结束了。
杨籽迷上了钓鱼。
……
秋寒已到,杨籽和父亲赶集卖掉了山羊,仅留下三只怀胎的山羊在家里用麦秸饲养。
卖羊的钱有几千块,杨籽求情父母给一半钱,作为去少林寺当和尚的盘缠。父母不同意。母亲说:
“想练武?没门!去上学就管!你去上学吧!所有的钱都给你。想买啥就买啥!”
“上学?把俺丢机井里去吧!”
“不上学?那这个钱就不能给你瞎扑腾。将来给你盖屋娶媳妇用。”
“将来你要是没本事从窑厂、不花钱领个媳妇回家!还要花钱给你买个南蛮子!”
住校回家的二姐也劝杨籽去上学。
“你现在胆子也大了,敢反抗了。一个人打倒了两个,也算报仇雪恨了。你就去上学吧!你还怕啥。应该没有人敢欺负你了呀。”
“不行!我仇还没报完。我一想起上学被欺负的情景,我就想杀了他们。至少他们还没给俺下跪。”
“你可以去学校,边上学边报仇呀!你在家里也见不到你的仇人呀?”
“不行!我的功夫还没练好,怕打不过他们!我要去少林寺练个十年八年。回来后踏平牛屋学校!一把火烧了它!”
杨籽就像野生的黄骨鱼,身上有了尖刺。
杨籽的话传到母亲的耳朵里。母亲有种隐隐的担心和惊恐。
……
私奔的青年先后回了村子,带走的“城里”的姑娘,都挺着大肚子。男青年把挺着大肚子的女友,还回了娘家。
娘家人陪着笑脸送回来了。赔偿了先前砸烂的东西。张罗着找媒人补媒,马上举行婚礼。不但不要彩礼钱,还倒贴了很多陪嫁的东西。
有个别倔强的家长,誓死断绝父女、母女关系。但是男方也不理会,婚礼照常举行。
孩子出生后,两家也摒弃前嫌,成了亲热的儿女亲家。
村长真有先见之明,村里不停地喝喜酒、“吃大桌”。父亲和一个同村的大爷,作为厨师,义务帮忙;每每忙碌三天,事主家送几瓶酒,一些肉菜过来。
母亲或者两个姐姐吃大桌,吃掉了杨籽的很多只羊钱。杨籽有些心疼,那本来应该是杨籽去少林寺当和尚的盘缠。
杨籽不去吃大桌,虽然父亲也想带杨籽去,或者事主来拉杨籽;杨籽很清高的不去。宁愿在家,吃韭菜鸡蛋水饺。
……
隔壁的那个农场,也不种粮食了。建起了一个更大的窑厂。把整垧整垧的大田地,挖土烧砖。
整个县城的农田,突然间到处高耸着砖窑烟囱。农村的生活越来越好,很多人家买上了彩电、摩托车。
杨籽家后的窑厂,利用的是马上沉陷的土地;取土烧砖,可以理解。不烧砖也会塌进湖里。
但是把大面积不会采煤塌陷、已长出麦苗的田地,挖土烧砖;父亲那些喜爱农田的农民想不通了。甚至无比痛心地说:
“这些当官的,尽干断子绝孙的事!好好的地都挖来烧砖?以后哪还有地种庄稼?他们拿钱买屎吃?”
不久,屎真的有人买了。
一个搬迁了的行政村,花巨资在新村里推广新科技——“沼气池”。可以用沼气点灯做饭。为了节省煤炭、电力等自然资源。
乡、县、市各级领导,下来考察,给予了“科技模范村”等很多奖项、头衔。广播电视也整天宣讲、称赞。引得其它搬迁的新村,纷纷效仿。
但是,很快出现了问题:搬迁的新村,不能饲养家畜,光靠城镇化的家庭冲进化粪池里的那点人拉的粪水,不够沼气池的能量。
那些“科技沼气村”的人,就跑到杨籽这些农村家庭拿钱买粪。
杨籽听说大粪、狗屎等可以卖钱,能换去少林寺的路费。就学着村里那个被改造的孤苦伶仃的老地主——八爷;大清早背着粪箕子,拿着粪耙子,去野地里拾粪。
八爷念过黄埔军校,参加过国民党军队,打过小日本鬼子。杨籽喜欢听他讲述自己未曾谋面、早逝的、也曾经是国民党侦查连长的爷爷,痛宰小日本侵略者的事迹。
杨籽路过爷爷孤零零的坟头,肃然起敬。
父亲不给杨籽卖拾来的粪;留着给自家的庄稼施肥。村里的人也不卖自家的粪肥。
那些“城里人”,真的是拿着钱,屎也买不到。
投资几百万的沼气工程,噶然作废。
杨籽也觉得那些“当官的”,比自己还任性。
在城市化管理的搬迁新村,推广沼气?简直就是掰着腚沟子想问题,做出的找屎吃的决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