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矛盾中生活,亦在矛盾中求生存。有一利必有一弊的道理可说世人皆知,然而真正摆在自己面前就成了难题。我和兰芳何尝不如此呢?不过,既然我俩走到了这一步,再用单纯的得、失来权衡、评价就极不相宜了。
兰芳对我的好,我知。她今后的处理,自然有她的道理和苦衷,哪怕是违心和极不情愿。对此,我应以投桃报李相待,恰如当代一句歌词——“只要你过得好”一般。
兰芳:侬好!
有好几天未动笔聚谈了,今天想与你碰碰“面”。
我这里已是一连几天的连绵雨,这说明渡口进入雨季,所谓“入秋”了。昨天下午老天转雨为阴,头顶彩云脚踩雾,天地被云雾笼罩,人仿佛仙人般飘飘然,享受着城市人想不到的静谧和惬意,再听听夜间青蛙、小虫的低鸣声,自然界竟是这样的如诗如画。
昨晚,7659部队放映朝鲜片《卖花姑娘》,尽管我已看过三遍,但是还是再次前往观看,据参考报道,饰演“花妮”和“顺姬”的两个演员受到世界公众的好评。
兴许是多日来思绪的由来,随着荧幕上情节的起伏,情感再度被感染。怪不得人说看了《卖花姑娘》都会哭。我周围的好多人都不约而同地在巡视着别人脸上是否挂着泪痕,还说什么如不抽泣、不掉泪,此人肯定是硬心肠,或者不懂艺术、不会欣赏。我没抛泪珠,只是有点胸闷、眼酸,可能她苦的程度还不及我母所致。
不知怎么搞的,花妮的几个镜头有些像你,视觉中甚至将花妮和你的脸庞重现,而且会越看越像。电影散场,自己匆忙返宿舍取出你的倩影端详起来,粗看有些像,可细看却不然,总的仍是像,不由自己笑出了声。
看了花妮母亲的不幸,我油然地想起我的妈妈,接下谈谈我家的简史,好得我俩无话不讲。
我妈是个饱经风霜、吃尽苦的人。娘家原靠裁缝度日,因弟妹多,终日不得温饱,我妈是老大,看到父母万般无奈下送给人家两个弟弟后,就托人紧随到上海纱厂当童工。
我妈是个富有同情心且爱打抱不平之人。曾几次被厂方开除,她自己赚的钱不舍得用,一个不存地寄回常州家中供家人糊口。几年后外公、外婆就带着我阿姨(小香妹的妈妈)在曹家渡落脚,阿姨也随我妈到国棉一厂学挡车。由于阿姨容貌较好,常被工头、白相人(流氓)侮辱,我妈妈常为保护她而招致打骂。
我父原籍无锡,老家底子尚可,有一年家中房梁突然断裂,一年中相继死了三个人(我爷爷、二伯的老婆和孩子),按迷信说法的倒霉,从此一蹶不振、衰败。我父是兄弟中最小一个,据妈说他年轻时长得很秀气,皮肤细白,可很瘦弱,只读了几年私塾就辍学到上海学厨师。
我父母的婚姻基本算是自愿,是姑母媒妁而就的。
妈妈常对我讲,父亲年轻时漂亮,选她的原因是他上了当。父亲年轻时爱动,欢喜看戏,所以常约几个人往城里跑。日子一久,他竟与一个锡剧团的花旦认得了,后被我爷爷晓得并严加反对(封建的清规戒律确实厉害),父亲被迫只能默忍,可这个花旦还隔三差五地找他,后来发展到两人私奔两天,住在这个花旦的姨家。奈于不是长久之计,加之环境、经济诸多原因,父亲仍旧只好回家。不料,这个花旦嫁给了一个老板,也出于此,父就找到了一个老实人过日子,这个人就是我妈妈(他们是在上海相识的)。父母成婚后,父亲的工作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加之他常生病,家中经济来源全指望妈妈。那时,我住在长寿路梅芳里(燎原电影院隔壁里弄)。家中没什么家具,简陋得可说一贫如洗。父亲的最大特点是失业就在床上睡着不起来,能睡一天一夜。正因此,我们经常取笑他“本事蛮大,实在佩服!”,不久他又回无锡老家。
我妈共生养五个孩子,我是老三。老大是哥哥,老二是姐姐,我下面是弟弟,最后是伯生。你可能要问,为什么只剩下我和伯生呢?提起此事,妈妈就会流泪。妈妈说,我哥、姐若在世都已三十五左右的人了,长得都很好,特别是哥哥(亦许应了人们讲的“死去的都好看”这句话)。他俩全是在未满月因妈无奶、供不起而活活饿死的。我妈几次都哭晕过去。我祖父笃信迷信,请人算命,求第三个小人(小孩)能保下来,这第三个正是鄙人。
1945年,也就是在日本投降之前,为了对付抗日力量实行封锁政策。妈妈正怀着我,父母担心我会再次夭折,为此,二老决定拼命挣钱、攒钱,想在我出生前找个奶妈喂养我。奈于家境一贫如洗,每天三顿薄粥汤,父亲只得在无望的情况下先去上海寻找落脚点,让妈妈在乡下跟随邻里、乡亲们不管刮风下雨、天寒地冻地跑单帮。妈妈跑的东西就是米。由于妈怀着我,拿不动重物,又怕被日本鬼子、坏人发觉,被充公、被毒打,于是她不得不将长袍棉袄里的棉花抽空,灌上米。妈妈身子本来不便,再穿上一身米的长袍,要通过封锁线,一天跑上几十里路,其沉重、艰难可想而知。有一次,妈妈真的遇上了麻烦,她摔了一跤,而离她不远处就是卡哨、检查口,眼看着别人一个个通过卡哨,她却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心急火燎的她此时在乡邻的帮助下,顾不得许多,强忍疼痛地硬撑爬了起来并拼命往前冲,多亏人多如潮,卡哨人少一时难以抵挡住老百姓拥挤,妈妈总算逃过一劫,可人却被摔得鼻青脸肿。这种事对妈妈来说是举不胜举的。
当年十月十六日,耐不住的我终于出世了,开始妈妈还有点奶,只是少得可怜,全家为了保住我这个宝贝,都在尽力想方设法。求神拜佛、托人找秘方是老百姓唯一的手段。不知从哪里听到吃蟑螂、蚯蚓可出奶水的谣传,于是亲娘(奶奶)和父亲挖了一盆端在妈妈面前要她吃。可怜的妈妈看着盆中一条条蠕动、粘滑、龌龊的虫直摇头,可最后还是在亲娘(奶奶)使出家规,父亲显示出夫权的威逼下答应,但要求将虫冲洗、煮后再入口……。兰芳,想想妈妈闭着眼睛、憋着气一口口地吞着蚯蚓、蟑螂的情景,真是不寒而栗。妈妈又为了什么?还用我说吗?折腾了个把月,蚯蚓、蟑螂并没使妈产奶,所以最后父母就将我寄在无锡奶妈家喂养,他们即去上海寻活,想挣到钱换米交付奶钱。
兴许是我幸运,奶妈家住在同一个村,奶妈很喜欢我,她孩子出生后,由于疏忽被被子闷死了,奶完全能满足我。有了这一教训,奶妈家对我倍加照看、疼爱,生怕万一。就这样我一直到三岁才离开奶妈回家。在我读小学时,奶妈还经常逢年过节叫我去她家玩,不是烧鸡蛋给我,就是让我躲在门后吃鸡心(迷信说吃了长记性)或者给我压岁钱。1966年7月,我在临离上海支内到四川前,还和父母一起去无锡看望过奶妈。
在这么苦的环境中长大的我,吃的苦却并不多,但我能体会得到父母为我吃苦的困危和难境。我想你的状况远比我好吧。
解放后,妈妈在胶州路国棉一厂挡车,父亲在教育局工作。妈妈是解放前入的党,共产党接管棉纺厂至今,相继担任工段长、支部书记、工会主席。53年又脱产进华东纺织干部学校读书三年,她底子薄但用功,多次获奖,眼睛原本不好的她视力直线下降,毕业后分配到澳门路申新九厂支部、工会工作,曾被评为市先进工作者。文革中受到一些小冲击,得到了一些教训和经验,没几年,妈妈退休在街道里弄发挥余热。
妈妈是一个有性格、有主见但通情达理的人,我家很民主,父母不以长辈自居,凡事大家商量。妈妈平时爱哼几句沪、越、锡剧,也爱动,63年曾在申九运动会上获花式踢毽子第三名!平日里我母子俩经常闲聊、讲家常,她爱听、爱看我的戏,曾多次到明星戏院来看剧。邻居说我似妈妈的女儿,中学期间,我要学戏,父亲坚决反对,但她仍去人民沪剧团与丁是娥、石筱英、张清谈。有关此事,直到张清来我家才提及。如今我离上海、离父母,可留恋上海,想念妈妈的情感是越来越深,可谓人在四川,心在上海。就此,同事们总说我家庭观念极重。就每年回沪探亲来说,我一呆就是三、五个月,好像母子俩有说不完的话,我从不瞒她,当然包括与你的来往。老人为我操心,为我东奔西跑,无论是精神和物质上都做到了尽量。偶尔我与妈妈也有矛盾,我对她不是硬来、要态度,采取的是回避、慢慢谈心来采取她的赞同。我有这么好的妈妈是我的幸福,但又会为父母的今后而发愁、担心。
虽然我离上海这么多年了,妈妈总是经常亲笔写信关照我,为我她够为难的了,这是我的无能所致。
兰芳,我俩的事,妈妈心知肚明,妈妈最知道我的性格,只是为难,所以我望你经常去家看看她,就我而言,这件事今后的发展不管如何,我不绝不食言,具体事待我回上海再对两老详谈。
这封信整整写了三个小时,与其说谈《卖花姑娘》,倒不如说在讲我的家事更为贴切,我的信口开河、滔滔不绝,你不见怪吧!
祝
心悦!
伯清 73.6.18 Pm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