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早就想写一篇关于金钗的文章。
“薄命司”里的金陵十二钗,作为整本小说的总纲,作者将他能理解的最高智慧和才情都附着在了她们身上,惊艳了很多人。这些女子怀着不同的欲望和意志在册页里活着,命定似的悲剧,也揪心了很多人。我亦是如此。
“金钗”代指女性不是曹公首创。追溯源头,便要先由“钗”这种饰品说起。钗由簪演变而来,至始皇时期方得出现。簪男女通用,钗却专属女性。
作为女子头饰的一种,它的式样繁多,如南京博物馆馆藏的明“婴戏莲纹”金钗,首都博物馆馆藏的清“伏牛望月”金钗等。钗具象的作用有二,挽住头发保持造型,装饰发间呈现美感。因为造型上为双股或多股,常被恋人、夫妻当作寄情的表物。分钗、合钗,无数痴男怨女就这样成就。
“伏牛望月”金钗
《乐府诗集•杂歌谣辞》收录有梁武帝的《河中之水歌》,诗曰:“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较早的记述了头绾金钗后女子的美好。
这种饰品对女性的标识如此鲜明,自然地便与她们的自身挂钩。人们除了将女子的十二岁定名为“金钗之年”,更是以“钗”来代指女性。如《古宫怨》中“十二金钗独相向”,《放歌集》中“黄水吞金钗”,元杂剧《荐福碑》“他每道十二金钗,强似养三千剑客。”具是此意。
金钗、银钗、荆钗等因使用女性的阶层等级不同,所代指的女性也有了分别,变相成为了身份地位的象征。
金钗多代指贵族女性。
二
红楼梦的第五回,始写金钗。
金钗的故事始于赤霞宫的神瑛侍者(贾宝玉)凡心偶炽,想到人间钟鸣鼎盛之家造历幻缘。就有许多风流冤孽陪他来历经劫数,自然金钗们的命运册页,由贾宝玉亲历太虚幻境来打开,自此一梦入红楼,醒来已是万境归空。
文中记述的册页有三,正册、副册、又副册。除了正册十二女子记述齐备,其他的几册不过写了一人或两人,余者俱皆不知。
贾宝玉问:“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
警幻冷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厨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
一问一答,金钗入选的缘由,陈述的便很清楚:薄命、首冠、紧要者、非庸常。
“薄命”二字,多指女性,最是关键。贾太君携刘姥姥游大观园时曾谈到人的福气,贾政在元宵节猜灯谜时曾心下暗语,皆非永远福寿之辈。“薄命”二字应有福浅、寿短、运、数不济的意思。
而天下的女子之多,金陵的女子同样不少,这“首冠”、“紧要者”和“非庸常”等语,已然点名这些女子必是钟灵神秀,既聪明又美丽,但命运别样。这样的女子入薄命司,无异于一种浩大的摧毁,引发的心灵震撼是巨大的。
三
金钗三册共写了三十六位女性,每人一图、一曲、一判词,短短数语将一生的重大事件和命运结局来做预示。
甲戌本眉批曰:世之好事者争传《推背图》之说,想前人断不肯煽惑愚迷,即有此说,亦“非常人”供谈之物。此回悉借其法,为儿女子数运之机,无可以供茶酒之物,亦无干涉政事。真奇想奇笔!
《推背图》第五十二象
《推背图》是唐朝初年李淳风和袁天罡所著的预测未来朝代兴衰更替的书。因其预言涉及政治几经封杀。全书共六十象,格式固定,由卦、图、谶、颂四部分组成。现在所见的已不是原作,据说是由明金圣叹根据市面上流传的版本进行的整理。金圣叹整理后,在每一象后面又加了自己的评语,使其内容更加丰富。
金钗的册页功能和形式上与《推背图》有着类似的地方,运数自演,预示未来命运,又有人批注,其深层意义便有涉猎政治之嫌。
作者很巧妙的在第四回“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中,由门子向贾雨村递了一份手抄的“护官符”,非常清晰的将女性的纽带关系展现了出来。“护官符”上记录了本地大族名宦之家始祖官爵并房次的谚俗口碑。这些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连接他们利益关系的正是联姻。这种以血缘缔结的盟约,以人伦作为保障,无比坚固。从这一点上我们看到女性在政治生涯中的重要性。
那么金钗册页表面上预示女子的命运,实际却并非这样简单。因为这一层的裙带关系,她们预示的个人命运和个人悲剧其实就是家族的命运和悲剧。这里面也就涵盖了政治机制、阶层特权、社会规则、价值取向等等方方面面的矛盾和冲突。
作者以女性作为命定的框架,织了一张网,揭示了更大的悲剧。
四
金钗三册入选的标准没有定论。阶级地位、性格特点、命运遭遇、自身才貌都在作者的推选入册的考虑之列。
金陵十二册正册女子们的背景都不平凡,是拥有特权的天下望族的代表。这些女子具皆容貌美丽,冰雪聪明,才情卓越。她们都和贾宝玉关系亲密,按照命运走向划分恰好写了四位贾府外的宾客(薛宝钗、林黛玉、史湘云、妙玉),四位已婚的女子(贾元春、王熙凤、李纨、秦可卿),四位贾府中待字闺中的小姐(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贾巧姐)。
四位宾客中薛宝钗是紫薇舍人之后,沉默守拙;林黛玉为探花之女,神韵似泣非泣,似喜非喜;史湘云是保龄侯尚书史公之后,最爱大说大笑;而妙玉来历虽然没有交代,无喜无悲亦少语,但是她的修养和使用的器皿已经亮出身价---来历也不凡。她们处于婚姻的临界,命运悲剧虽然各有不同,但是大体上都是父母亡故,和贾宝玉在男女情感上纠结,展现了个人情感和周围世界的冲突。
四位已婚女子,亦是佼佼者。她们已经成为了家族间的纽带,人生捆绑,一呼一吸间连带的都是一族人的运数。元春嫁入宫廷,王熙凤主掌贾氏的诸般事务,李纨进入贾家守寡课子,秦可卿周旋荒谬的父子,她们是待嫁女子们将要走过的人生。悲剧细节不同,但归途一致,便是死亡。
四位贾府中的小姐,年龄上参差不齐,但人生处于同一起点。性格决定了她们的遭遇。家族决定了她们的命运。迎春沉默懦弱,遭遇了强势的中山狼的摧残;探春志存高远,见解高妙,闺中已经能够理家,未来远嫁肩负起的是家族的荣辱;惜春最为孤傲,出家为尼,红尘隔断;只有巧姐年龄最小,虽然未知将来,命运却已经为她在家族覆灭后,安排了平民的归宿。
曲演红楼梦,结局却是飞鸟各投林。
五
金陵十二册副册只在文中录了一位女子即甄英莲(香菱)。甄英莲是乡宦之女,她的故事写在开篇。甲戌本侧批曰:“本地推为望族,宁、荣则天下推为望族”。以此可见,这一册入选的女子应为本地望族之女。
香菱亦是容貌一等,才情卓绝。她全部的人生都在命运的摆弄中,运数不济。被拐卖,家族覆灭,在人贩子手里辗转,被呆霸王收做屋里人,被正妻打压至死,人生极其坎坷。我们从她的出身、人生经历、结局中可以看出,这一类的女子运、数多波折,她们连接的家族命运也同时受到波动。
在第十七回乙卯本夹批曰:后宝琴、岫烟、李纹、李琦皆陪客也,盖红楼梦中所谓副十二钗是也。由此得知此这四位宾客亦是副册人物。
四位女子来至贾府,惊艳四座。本为探亲却多是为姻缘而来,四人唯邢岫烟得咏红梅诗的“红”字,她因此和薛蝌有了婚约。宝琴本有婚约,许配的是梅翰林之子,阴错阳差的是梅家尚在任上并不能完婚。李纹李琦因为家中诸人守寡者居多,姻缘莫名的被推开了。
她们未来的未知,但可预见。薛贾两家覆灭,具是联姻,一损俱损。
这一类的人物本书中还写过多位,笔墨或多或少,但是都有故事。像尤氏三艳、傅秋芳、夏金桂都应是其间人物。
尤氏母亲被称作安人,其父应该做过六品官员。尤氏姊妹容貌自不必说,文中多有记述,她们的悲剧大姐悲在不能自主,装着糊涂度日,二姐悲在心痴意软,自食其果而亡,三姐悲在刚烈,血溅鸳鸯。她们为生存攀附在宁府的虬枝上,如同进入沼泽,越是挣扎,越是沉沦。
傅秋芳亦是才女。但是哥哥非常明确地把她当作缔结利益的纽带,二十三岁还未出嫁。悲哀不言自明。
夏金桂个性跋扈,自身容貌虽有,但是内心一片荒芜,人生一直在玩火,她的悲剧亦可预见。
而细观全书中本地望族出色的女子,还有一位金哥和慧娘(待定)我想也因位列其中。金哥的故事在八七版红楼中几乎一带而过,没有特写镜头,但在台湾版的红楼中却被扩展为一个不小的情节。这位女子是赤裸裸的权钱交易和社会制度下的的牺牲品。她的悲剧简单直接,仓促悲凉,细想之下同尤三姐饮剑自逝一样悲壮。
慧娘本是姑苏望族家里的一位小姐,因为技艺的卓著,殒命而亡。她的年龄比贾宝玉略大,其心智、眼界、审美都是一等一的。当她的遗世之作悬于显贵们的大雅之堂,我们却嗅到了她的悲剧中金钱游戏的味道。试想奇货可居,为求得她的作品,显贵们施加的压力一定不少。她经历的人情考验和孤独绝望虽隐在暗处,却可以想象。
这一册亦是四位宾客、四位已婚小姐、四位安然居家的小姐。
六
金钗第三册录有两人,晴雯、袭人。
这两个人出身低微,她们是像物品一样被买卖进入贾府的。婢女在当时的社会没有任何地位。但是她们的容貌才情不逊小姐,亦是钟灵神秀的女子。在贾府晴雯、袭人更是有着普通人家的小姐也不曾享受的锦衣玉食的生活。钗环珠翠簪于鬓间,她们被称作姑娘,副小姐,做着贵族小姐和少爷的贴身之人和生活总管。
她们是婢女之中的权力阶级。
红楼中这一类的女子很多,权力中心上各房都有。像平儿、鸳鸯、莺儿、紫鹃、翠缕、司琪、入画、麝月、金钏、玉钏、彩云、彩霞、小红、等都有可能入册。
这些女孩子做着小姐和主母们的贴身侍女,她们的悲情或会分为几种。
有的未来会随小姐一起作为陪嫁进入夫家,像平儿,往往成为妾氏或屋里人。但是妻妾有利益关系上的冲突,并不和谐。像平儿,一起陪嫁的有四个,死去三个,她周旋于丈夫和正妻之间如履薄冰,境遇堪忧。
有的或被周围的男性家主看上当成泄欲的工具,从了悲哀,挣扎也悲哀。像鸳鸯。
有的成为家主的女人无望,却被家主们的狗腿子看中,继续走家生子的命运轮回。
凡此种种,不能尽述。
但是俗语说“背靠大树好乘凉”、“树倒猕猴散”,“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些女子当下的一切同样短暂,她们终是身不由己的飘萍。
七
金钗三册人物大体如此,是本书即将讲述的主要人物朦胧的缩影。但是作者爱用譬喻,我们对于隐喻道理的领悟,因为角度不同而异。
它点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点明事与事之间的关系。它写就女子却不是来单纯讨论女人的问题。那些前世今生环环相扣的命定,因冷眼的平静而理性悲壮。
玩弄股掌的权钱游戏滋生着狂妄、淫欲、罪孽等一切黑暗的吞噬,宣告了理性、道德、人伦的崩溃。政治冰冷残酷,这些装点其间的女性,带着社会伦理道德的枷锁,怎么可能有美好的命运来走完一生?
这种悲剧延伸到社会芯子里成为一种存在的怀疑---这世界是没有什么不可以失去的,也没有什么是真正得到的,更没有什么永恒,活着的意义又在何处。
但是女性的伟大也在于此处。她们在被伦理道德剥夺了直接参与社会生活的权利后,庭院之内,依旧用自身遭遇将命运感凸显出来。而庭院之外,她们成为缔结家族利益的纽带,成为了一族人命运的枢纽,负起的是挽留家族命运的使命。
她们亦卷亦舒,延续和循环生命本质的需要,以生命为代价完成了哀矜。青春的白骨堆积如山,没有力量可以让其恢复其血肉,唯有这些册页让她们活成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