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闲庭

【壹】

苏云裳扶着门框喘了口气,若不是拿剑撑着地,她早已站不住了。

她腰上受了伤,身后还有数个执剑的追杀者。听着脚步声愈来愈近,苏云裳敲了敲门。

未想那门只是虚掩,随着她的力道,一下就开了。

苏云裳还没来得及惊讶,就听见里头一阵噼里啪啦的动静。她转头一看,见屋子里挂满了绫罗绸缎,是家裁缝铺子。当家的小裁缝似乎是被突然闯入的女子吓到了,骤然起身,摔了椅子,桌上正裁着的缎子也落了一半在地上。

苏云裳合上门,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裁缝呆呆地把手悬在半空,像是在表示自己毫无招架之力。

待外头的声音小了,她终是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没事,谢谢你啊。”她说着就要推门出去。

“你受伤了。”小裁缝突然道。

“怎么,”苏云裳停住了脚步,“你有药啊?”

“有……有一点。”他说着小心翼翼地向后退了一步,又看了苏云裳一眼,确定她不是上门抢劫的模样,才转身翻找起来。不一会儿,便递给苏云裳一小瓶金创药。

“谢了啊。”苏云裳说着又拿起了身侧的一件衣裳,“顺便借我换个衣服。”

小裁缝见了忽然急了起来,“这件不行,这件是……”

可他话还没说完,苏云裳已经走进了里间,“嘭”得合上了门。

苏云裳把那件袍子搁在了桌上,那是一件碧色的鹤纹对襟羽纱袍,素淡又不失大气,可苏云裳选它并不是因为它是铺子里最好看的一件,而是这袍子足够宽大,不会碰到她身上的伤。

她抹上药、换过衣裳,也不和小裁缝打声招呼,径自就从后门离开了。

毕竟她没有银子付账嘛。

回到客栈,实在乏得很,苏云裳也没有梳洗,倒头睡下了。待第二天迷迷糊糊起来,才踏出房门,就引来师姐们愕然的目光。

“你穿得这么好看,做什么去?”

苏云裳揉了揉眼睛,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师姐又问:“这是西街裁缝铺里的那件吗?”

苏云裳点了点头。

“我之前去那间铺子,一眼便相中这件,可裁缝不肯卖,说是难得有客人送了一匹羽纱,才做的这件,要留着送给未来媳妇的。”她笑着朝苏云裳靠了靠,“没想到,是送给了你呀。”

“不是的,不是的。”苏云裳忙辩解道。

她平日里最喜欢玩闹,很少有这般极力否认的时候,师姐转念一想,问道:“难不成,你又是自己拿的?”

“哎呀,我马上去还给他。”苏云裳说着,低着头急急跑回了房,又找了一瓶金创药,还顺手拿了一把碎银子。早饭都没吃,就跑去了西街。

才走到拐角,便见到几个白衣人,神色肃穆地从西街转出来。腰间纹金的缎带,昭然地揭示着他们的身份,他们是百里天阙的人,也正是昨天追杀她的人。

苏云裳往街角躲了躲,等他们走了,才快步穿过西街,闪进裁缝铺。见桌上放着的缎子缝了一半,小裁缝却正在扫地,“他们来过了?”

“嗯。”小裁缝的声音闷闷的,“说是跟着血迹来的。”

“你怎么说?”苏云裳抱着剑。

“我说昨晚睡得早,不太清楚,起来一看,倒是少了几件衣裳。”

“咳咳。”苏云裳知道他是在说自己抢了衣服就跑,故意呛了一声,“你还挺聪明的啊。”

小裁缝听见表扬,很是腼腆地笑了笑,苏云裳见了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对了,他们还问我少了什么衣服,我便随口胡诌了几样。”

“你说了什么?”

“一件并蒂莲的对襟长衣,还有件鸳鸯戏水的红锦袍。”

小裁缝说完,苏云裳却没接过话来,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小裁缝,你惹上祸端了。我苏云裳生平最不喜欢红色。”准确的说,是他们习武的人怕见血,所以平时都不会穿红色。

“可他们也没说什么呀。”

“要么是那几个人恰好没在意,要么是等着我来找你。”苏云裳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这里待不了了,你快收拾收拾东西,我带你出城。我可不想平白欠了你,给你机会下辈子来问我讨债。”

“出城?那我的铺子怎么办?”

“命都要没了,你还管铺子?”苏云裳瞪了他一眼,“你一个手艺人,到哪不能活?”

【贰】

小裁缝在苏云裳的威逼利诱下跟着她出了长安,一路上喋喋不休地都是问题,“他们为什么都要找你啊,因为你长得好看吗?”

苏云裳听了心里偷偷地有些欢喜,却还是叹了口气的,道:“什么呀,他们是觉得我拿了莫邪残卷。”她说着又补充道,“江湖上传闻莫邪当年以身殉剑时,留下一卷铸剑图,上头画的是一把足以匹敌干将、莫邪的利剑。可惜她还未来得及铸炼,就已经离开了人世。”

可这只是一个传说罢了。千百年来无数人寻找过它,也有传闻说那张图经过哪些哪些大侠的手,但终究没见到谁铸出那绝世好剑来。可坏就坏在——“前些日子,不知哪里传出消息,说铸剑图就藏在长安的云浮寺中,我又偏偏去了那云浮寺,叫人看见了。”苏云裳说着摇了摇头,“真是晦气找上门,躲都没得躲。”

“长安古刹众多,云浮寺也无甚名气,况且还远在荒郊,你往那里去,自然叫人怀疑咯。”

“我是不喜欢人多,才去那偏僻地请香的,没想到请来这种麻烦事。”苏云裳摆摆手,“罢了,不提了。”

“那我们现在往哪里走?”小裁缝问。

“去姑苏。”苏云裳根本不问小裁缝的意见就擅自决定了。

“去姑苏做什么?”

“看桃花。”

“开了春哪里都有桃花,为什么要去姑苏?”

“因为姑苏的桃花最美啊。”

“你怎么知道?”

“洛非说的。”苏云裳的目光柔了起来,她一边走,一边和小裁缝讲起了冗长的故事。

“遇见洛非的时候,我才十五岁,都没下过青城山。我是门派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师傅宠我,有外人进山的时候,她总让我去凑热闹。我就这么遇上了洛非。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人。”

苏云裳的眼望着远处无尽的路途,小裁缝从未见过如此沉静的她,不管多么危急的情况,她身上总是有种烨烨生辉的活跃,可此刻,那些跳动的光芒沉寂为了一缕浅浅的雾。

“秋日的青城山很是寂寥,落了满地的叶,天上也是灰蒙蒙的一片。我走进师门大殿时还满不高兴,一路踢着块小石头,然后就看到了洛非那双褐色的靴。他穿着一袭茶色的袍子,秋风吹过,随着漫山古树摇动的沙沙声,衣袂飘然。他就站在我面前,却如误入凡尘的仙人般让我不敢触碰。可是他低下头,眉眼温和地看着我说,‘这就是云裳吧’。”

“然后呢?”小裁缝问。

“他跟我说了许多山下的事情,特别说到姑苏的虎丘上有个拥翠山庄,里头种着满满一片桃林,他还说那里的桃花酿比青城山上的青梅酒好喝的多,让我一定要去试试。我想啊,能够让他这么喜欢的地方,一定和他一样美。”

“哦。”小裁缝应了一声。

看他这副反应,苏云裳问:“怎么了,你不喜欢桃花吗?”她想着道,“那也没关系,姑苏是东南最热闹的城市,而且丝织技术远胜长安,你在那里开铺子,一定能做出更漂亮的衣裳,赚更多的银子。”

【叁】

惬意的日子并没有几日。那天一早,小裁缝从客栈牵了马出来,苏云裳却站在门口没有动,她抱着剑低低地说了句,“后头有人跟着。”

小裁缝听了就要回头。

“你别动。”苏云裳拍了他一下,“等会他们要是动手,你就跑。你若是还想和我一起走,就回客栈等我,若是想自己找地方安定下来,就不用管我了。”苏云裳说着套好了缰绳。

“他们会有很多人吧。”见苏云裳点头,小裁缝接着说,“那你怎么打得过他们,上次你就受伤了。”

“那也是我的事,你在只能给我添乱。”

“不会的!”小裁缝有些急,“你会驯马吗?”

“会啊。”

“那你让马先在城郊等着。”

苏云裳不明所以,还是依言抚了下马背,然后用力一拍。趁着马匹穿过长街引起的骚乱,小裁缝拉着苏云裳迅速闪进了一家裁缝铺子。

小裁缝和掌柜交谈了一番后,就找了件宽大的牡丹团纹缎袍让苏云裳换上,里头又加了件厚实的对襟内衬。

“过来。”小裁缝让苏云裳坐在铜镜前,开始替她梳起头来。

“做什么?”苏云裳摇头晃脑的,有些不情愿。

“替你盘一个发髻,换了身行头,自然得换成妇人的发式。”

“可是……”苏久夜扭捏起来,尴尬地道,“可是发髻又不是随便梳的……”

按中原的习俗,女子成婚之后才能盘起发髻,而且头发得婚礼当日由夫君亲自绾起来,才应了“绾发结情终白首”的吉利话,哪里是随随便便一个人,随随便便一个时候就可以绾的。

“人都追到外头了,不然怎么躲得过呢。”小裁缝劝道,“这样吧,等我安定下来,就为你抄百遍佛经,祈祷你一辈子平安喜乐就是了。这功德,总比得上一次绾发吧?”

“也不必这样……”苏云裳支支吾吾地,十分不好意思,也就由着小裁缝替她装扮了。

小裁缝为她梳了个垂云髻,再细细画了个远山眉,胭脂一抹,果然活脱脱成了个贵妇人。小裁缝自己就更简单了,换过衣服,贴了两撇胡子,一下便老成起来。

这样子走出去,百里天阙的人就是有十双眼睛,也瞧不出是原来的小女侠和小裁缝。

“想不到你还有这个本事啊。”苏云裳还在反复打量着他,小裁缝已经付过银两,就要出门,“走吧。”

可苏云裳只是歪着头看他,没有动。

他只是一个小裁缝。

明明是见到她闯进门去,都会吓得摔了椅子的寻常百姓,又怎么会这些江湖救急的法子?怎么会替人梳发替人上妆?

还是说,他本就是江湖人,还是精通易容术的江湖人。他也想要铸剑图,或者根本就和百里天阙是一伙的。

江湖人特有的警觉让苏云裳不禁懊悔起来,当初看到白衣人从裁缝铺出来,就下意识地以为他们是去找麻烦的。

也许,还有别的可能呢?

可是苏云裳很快摇了摇头,想太多了吧,她当时可是随便挑了一间铺子躲进去的啊,怎么会刚好遇上个觊觎铸剑图的人。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苏云裳稳了稳表情,在铜镜前又摆弄了一番,跟着小裁缝出了门。

可走了没几天,小裁缝便吃不消了。他开始频繁地劝说起苏云裳来,“从长安到姑苏有数月的路程,沿途也有诸多奇景,自也会有十里桃林,你又何必执着于一个姑苏。”

苏云裳听了又有些不高兴,过了许久才努着嘴说:“可我也想见见他呀。”

“那他现在在拥翠山庄吗?”

“我不知道。”苏云裳说,“试试运气嘛。”

其实她哪里是花几个月的时间跋山涉水去试运气,她是真的忍不住了。苏云裳见过很多人,他们都和她讲青城山下的世界,每一处都让她心生向往,可只有那个人让她念念不忘至今。这次随师傅来长安,她便存了心思,一定要见到他。

虽然他们相处的时间极短,可从在大殿上初遇时的对望,到在山门下送他离去,发生过的一幕幕都深深地刻进了苏云裳的心里。

可这些话她没法对师姐们说,也只有遇到萍水相逢的小裁缝,才能袒露一两句。反正如果他真是个坏人,他们日后就是你死我亡。如果不是,等她找到洛非,他们也是老死不相往来了。正好苏云裳担心自己没有这个能耐一路走到姑苏,就带上小裁缝做个伴。

可是小裁缝却反问道:“也就是说,你们根本就没有约好咯。”

“那又怎么样?”

“他有可能只是到过姑苏,根本就不是住在那里。”小裁缝说完,感觉苏云裳的表情不太对,便赶紧住嘴。

苏云裳确实从来没有想过小裁缝说的,他和洛非之间,其实并没有任何实质的约定。她很有可能,根本就找不到洛非。

【肆】

苏云裳仔细地回想了自己闯荡江湖的这些年。她离开青城山的时候并没有带多少银子,和师姐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她们付账,单独出门就用些随身的随意碎银,还总能遇上仰慕青城剑法的人为了和她比试一场就请她吃饭。总之,她靠着那点银子没灾没难地过到了今天,只能到今天。

她没钱了。

一路打尖住店,她当时拿的那把碎银子早就用完了。

露宿是没问题,可是不用风餐啊。没有钱,他们会饿死的。

苏云裳赔着笑,尴尬地把空空的钱袋子反过来拎了拎,里面当然不会自己长出银子来。

说起来,苏云裳还真觉得有些抱歉。如果不是她的缘故,他还是长安城里衣食无忧的小裁缝,现在却不得不走到可能要饿死的境地。

苏云裳没办法,只得咬咬牙,趁小裁缝不注意的时候,走进了小镇唯一的当铺。

她没有首饰,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手上那把有着上百年历史的古剑。她还记得师傅把这把剑传给她时,说它有多珍贵多难得。

可是她也记得师傅说过,活下去比其他事都重要。

朝奉倒是个识货的人,看得出那把剑价值非凡。可是他更知道,江湖中人,扔掉什么都不会扔掉自己的剑。

“你既然是青城派的人,去镇上喊一句,说不定就有你们的门徒,或是想要拜你为师的人,弄点银子还不容易吗?”老朝奉脸上堆着笑,语气上却已是回绝。

“我不想这么做。”苏云裳说。等她喊完,青城派的人没来,百里天阙的人肯定是会蜂拥而至的。到时候别说骗银子了,命都要被人拿了去。

朝奉见她这么说,只得笑笑:“东西是好东西,可是我们也不敢收,万一你们青城山的人来,说不是他们的人当的,要拿回去,你们江湖人啊,我可惹不起。”

“不会的。”苏云裳说着。可就像她没法证明自己没有拿铸剑图一样,她也没法证明自己的剑不是偷来抢来的。总不能跟人家说,我是因为在逃命所以不能暴露身份吧。

“你看,我也要担风险。你要是真的急用钱,不然我们把价钱再压一压?”老朝奉说着做了一个手势,做出探寻的姿势。

可苏云裳又有什么办法,再不愿意也只能点头。她拿起剑,又仔细地看了看。正要递过去,却被一只手拦下了。

苏云裳抬起头,看到了小裁缝。

“你疯了啊,把剑当了,我们还怎么去姑苏?”

“可是,我们没有钱了啊。”她一脸无辜。

小裁缝白了她一眼,拿出了一把玉制的小剪子递给朝奉。一眼瞧过去,就知道是上好的料子。一把八字剪,剪子的部分是青翠色,八字的地方是奶白色,玉雕师是依照玉色的渐变做了这枚小剪子。

“你看看这个值多少钱?”小裁缝故作成熟地问,却还是掩不住声音里那一丝心疼。

小裁缝拿着银票,拉着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苏云裳出了当铺的门。

“你那是什么宝贝,这么值钱?居然和我的剑差不多的价?”苏云裳今天是难得的多话。

“别问了,够我们走到姑苏就行。”

“这么好的东西,是你们家传家的宝贝吗?你想清楚啊,我们走了就不会回来了,没有机会赎回来的。”

“你的剑难道就赎得回来吗?”

这之后,苏云裳在小裁缝面前的地位一落千丈,颐指气使的那个人,一下子换成了小裁缝。

“为了去姑苏见一个一面之缘的人,你连师门的剑都不要了吗?你这样值得吗?对得起你师傅对你这么多年含辛茹苦的教诲吗?”

苏云裳低着头没说话,过了一会才咕哝着道:“我就是想见他嘛。”

她说着忽然来劲了,“我就是想见他呀,这些破事都快把我烦死了,这种时候我就是最想见见他啊怎么了。你说的没错,我和洛非确实只是萍水相逢过,他不知道我会过去,也想不到我会过去,甚至我去了可能会给他惹麻烦,那又怎么样。我就是想见他。有错吗?就算有错,也就是不该连累你。但你放心,你的钱我一定会还你的。”

【伍】

小裁缝的换装并未让他们支撑多久,才过了两个驿站,又被百里天阙的人追了上来。他们从长安出发那么久了,走的又不是官道,七弯八拐换了许多小路,竟然还没甩了这群人。

苏云裳本就在生小裁缝的气,一下又觉得他身份可疑起来。小裁缝却没知没觉的,孜孜不倦地劝着苏云裳:“我们还是别去了吧,山高水远的,何必呢?”

苏云裳指了指前头,“可是你看,这里两条路,一条去江南,另一条是蜀中。蜀中可是百里天阙的所在,我们往那里去,不是自寻死路吗?”

苏云裳的另一只手握在剑柄上,若是小裁缝敢劝她去蜀中,她便先一剑杀了这细作。

还好小裁缝并未执意。他有些忧伤地叹了口气,“你说去,便去吧。”

苏云裳见了他那副样子,又有些不忍起来。他或许真的是个不谙世事的小裁缝,整天关在屋子里做衣服。是她莫名其妙闯进了他的铺子,让他惹上百里天阙的人。他们又没什么别的交情,人家威逼利诱的,他干吗要宁死不屈呢。

可师傅说了,行走江湖,一定要万分小心。

被百里天阙的人跟紧了之后,苏云裳就很注意饮食,若他们真的要寻铸剑图,把她迷晕了才能仔细搜寻。可她一路吃过的酒楼客栈,没有一家给她下了迷药,更别说下毒了。

苏云裳对小裁缝的怀疑不得不又深了一分。

他大概已经告诉那些人,她身上并没有带着铸剑图,那些负责追杀的人也就只是吓唬她,不会真的下杀手,而是要等到她拿出图样,才真正动手。

苏云裳这样一想,反而确信小裁缝在找到铸剑图前会护她周全,便光明正大地走上了官道。任由那群人忽远忽近地跟在后头。他们估计是觉得她把铸剑图藏在了拥翠山庄,等到了姑苏,发现她真的只是想去看一片桃林,不知他们会作何表情。

苏云裳刚松了一口气,小裁缝还在不依不饶地劝着,“就因为几年前说过的几句话,你就要这样千里迢迢地去找他吗?”

“我这个人很讲信用的啊。”

“那我有一天走丢了你会不会也来找我?”看苏云裳愣了一下,小裁缝接着说,“你说过会帮我找到容身之处的。”

“在这之前,我不会把你扔掉的。”苏云裳说。说到姑苏,她还是叹了口气,“可是我不能不去姑苏。它就像我心里的一根刺,除了拔掉没别的办法。它不会越磨越短,只会越陷越深。如果我不去姑苏,我就要一辈子活在这种难受里。”

“可它有可能不是你向往的那样,可能会破灭你对它的所有想象。”

“如果不是,我也就死心了呀,”苏云裳说,“就算会难过会失落,我也不会再这样心心念念了,所以啊,我是绝对不会后悔的。”

苏云裳转过头去,看着小裁缝努着嘴用心听她说话的模样,不过一点点舟车劳顿,他就瘦了那么多。他真的会是一个江湖人吗?苏云裳总以为自己有多老练,没想到才一个小裁缝,就让她猜不透了。

【陆】

想从一个人嘴里套出话来,比杀了他要难的多。

可是他们追赶的人身上,也许并没有他们想要的秘密。其实只要清清楚楚的一句话,所有人都可以脱身离去,可这句话说出来,偏偏就是没人相信。人有的时候就是愿意固执地去做一件事,然后否认掉怀疑它的一切可能。

但他们终于厌倦了这种你追我赶的游戏,也或许是想,与其让苏云裳把铸剑图交给别人,不如让她带着秘密彻底消失。得不到的也不给别人,这才是魔教的逻辑。

对这次突如其来的杀戮,她一点准备也没有。

苏云裳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用力的杀人了,比起在城里的拘束,到了这荒郊野外,他们动起手来是一点也不留情面。纵然她师承青城,也敌不过这五六个高手轮番的攻击。

苏云裳用力从一个人的身体中拔出自己的剑,溅了自己一身血。可她没功夫关心这些,立刻回过身去对付呼啸而来的利刃。

还带着鲜血的剑似乎完全无法让对方暂停,哪怕仅仅是一瞬的动作。苏云裳利落地打落进攻者的武器,却忽然感受到了一股近在咫尺的寒意。

她回过头,闪着银光的剑尖正好指着她的脸。

躲不过了。

所以最后要用毁容这种方式死掉吗?苏云裳狠狠地皱了一下眉头,不就去了一趟云浮寺吗,这到底是作什么死啊。

如果这真的是生命的最后一秒,苏云裳的表情只剩下了——气急败坏。

以及,一脸血。

一把匕首突然穿过了那个人的喉咙,一刀毙命。颈部顺势喷薄出一大滩鲜血,恰到好处地落在苏云裳那副不耐烦的表情上。

不过那很快转化成了惊愕,直到那个人直直地倒了下去,苏云裳还傻傻地站在原地。然后她就看见了一脸惊恐的小裁缝。

他的手停在半空,他像每一个第一次杀人的人一般,毫无新意地颤抖着问,“我……杀了他?”

可是苏云裳没有嘲笑他,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把剑刺入别人胸膛时的那种软绵感,人的血肉像是一个无底洞,用力地拉扯着她握剑的手,让她觉得那个人很快就会复活过来,然后一口吞噬掉她。

那种恐惧,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

而且这种感觉会反反复复地出现在她的梦里,杀戮,血腥,争夺,复仇……

他原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小裁缝,却为了她杀了人,从此以后,他将一生都背负上这样的罪孽,不得解脱。

苏云裳怔怔地看着小裁缝失神的眼,“对不起啊。”

小裁缝突然沉默了起来。

苏云裳坐在马车里,偷偷地瞄着小裁缝的表情,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如果他这时候再开口说不想去姑苏,苏云裳大概是没法拒绝他了。可他没有,或许他心里非常想摆脱这个麻烦的女人,但他没有办法,离开这个保镖,也只能是死路一条。

等见到洛非就好了,他一定能把这些麻烦都解决的。苏云裳想。不过她好像很久都没有想起洛非了,久到她已经记不太清他的样子了。

【柒】

又过了些许时日,他们终于到了姑苏的驿站。进了城,苏云裳和小裁缝借着人多,在巷子里绕了几圈,就把剩下的两个讨厌的人甩掉了。然后立刻直奔虎丘,苏云裳在山下便见到了她朝思暮想的洛非。

而他似乎也等了她许久了。

“我昨日算了一卦,得知贵客将至,不知为何,总隐约觉得是你,但又想你在青城山上,怎么会来姑苏,没想到真的是。”洛非望着她的眼说,“云裳,我真像做梦一样。”

正值春日,拥翠山庄里的桃林灼灼绽放,层团锦簇,如一片绯色欲滴的红云,映于山间。洛非陪在苏云裳身侧,嘴角扬着温和的笑意,静静地望着苏云裳。

小裁缝不愿打扰,不知自己去什么地方闲逛了。洛非从酒窖取出桃花酿,又备了些姑苏点心。他问苏云裳为何突然来了姑苏,苏云裳便把铸剑图的事和他说了。

洛非道:“这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有人故意要陷害你,不管怎样你都要更小心才是,怎么还能带着一个陌生人,一起走了这么多路呢?”

“没关系啊,反正我没有铸剑图,他和我越熟,就越该清楚这一点。”

“那万一他给你下了什么毒,到时候逼着你交出图样怎么办,你哪里拿得出来?”

“他要下毒早就下了啊,没事。”

洛非听了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怎么就这么任性呢。”她说着又问道:“对了,你去云浮寺,看到古槐没有?”

“什么古槐?”

“你不是去看古槐的吗?”洛非有些愕然,“还记得当年在青城山,你说山下再美,也比不上山上这些参天的古木有灵气。我就告诉你云浮寺有两棵千年的古槐树,相生相依,生长在了一起,是为奇观。我以为你是冲着它们去的呢。”

他这么一说,苏云裳才有了些印象。“喔,我光顾着看佛像许愿了。”

许了一个相逢白首、百年和乐的愿。

说到这里,苏云裳有些尴尬,便寻了个由头出了屋子。

一出门恰巧见到小裁缝从后院出来,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赶了这么久的路,你怎么不去歇着?”苏云裳问。

“你把拥翠山庄说的那么神乎其神,我当然要看看它究竟美成什么样咯。”小裁缝回答。

“你把山庄都逛过一圈了?”

小裁缝点点头,不明白她为何要问这个。

苏云裳的眼神一冷,还是那种无所谓的语气,道:“没有找到莫邪残卷,很失望吧?”

“什么?”

“你是哪个门派的人?”

“我是长安西街的呀。”他笑嘻嘻地说,以为苏云裳在和他开玩笑。

“那为什么你会答应跟着我一路到姑苏?为什么你会易容术?为什么我们几乎走过了整个中原,都甩不掉百里天阙的人?”

小裁缝显然被吓到了,良久才缓缓道:“因为你拿了我的衣裳啊。”他说,“我跟你说了那件不行,你说没关系。我以为你知道,直到后来你说起洛非,我才发现原来你不明白。可怎么办呢,那时候,我只想把它送给你了。”

苏云裳听了这话,怔怔地看着小裁缝,没有说话。

真的是她想的太多了。苏云裳低下头,她不停揣测的、小裁缝所有的目的,只变成了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这就是他数月来的舟车劳顿的原因,是他心里所有隐忍不可言说的念想。

“那时候,我只想把它送给你了。”

“他说是难得有客人送了一匹羽纱,才做的这件,要留着送给未来媳妇的。”

可是怎么办呢,虽是不忍心,苏云裳还是要说。“我那天来找你,本是要还你衣服的,没想到后来出了那样的变故。”

听到这个“还”字,小裁缝像是心死了似的。“没关系,你就拿着吧。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离开长安,都不会见到那么多山山水水,见到姑苏的桃花。那件衣服,就当是谢谢你了。”小裁缝说,“我会去山下找一家店面,你以后若是要买衣裳,就来找我吧。”

苏云裳还想再劝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着什么。

【捌】

洛非把小裁缝借给苏云裳的钱都还了他,还替他在姑苏城里租了间铺子,又给了他好多银两,让他置办物件。

可因为前日的话,苏云裳还是有些不安,送小裁缝下山的时候,她只是呆呆的跟在后头,都不说话。

一路走到山下,到了要分开的时候,小裁缝回过头来说:“我走了。”

“嗯。”苏云裳点点头。

“过几日等你要成婚了,可以来找我做衣裳。”

“瞎说什么呀,我和洛非只是……”苏云裳忙解释道。

小裁缝却没理会她的辩驳。“以前在长安的时候,他们都说我做得嫁衣最好看。一件并蒂莲的对襟长衣,外头罩件鸳鸯戏水的红锦袍,这样式是我店里最讨喜的。”小裁缝说着又皱起了眉,“可是你不喜欢红色呢,但成婚的时候都是要穿红色的,喜庆、吉利。”

“嗯,我知道。”

洛非没有骗她。拥翠山庄的桃花确实开得特别美,是长安城和青城山都远远无法比及的。整个山庄里都弥漫着一股春日的清醇香气。哪怕是坐在屋里,和风一起,花瓣就如羽毛一般轻盈无声地落到了庭院里,也将满园的花香,透过花梨木的窗棂,融入阁中。

都说江南美,那最好看的也不过是这春暖花开的姑苏城了吧。

不过拥翠山庄里的桃花酿,却并不如洛非说的那般,比青城山上的青梅酒要好喝的多。青梅酒酸,桃花酿甜,可这清清甜甜的味道却总让苏云裳觉得如坠云雾。

像在做梦一样。

明明前些天还是刀光剑影,和小裁缝一起疲于逃命,一下子过上了这样赏花饮酒的日子,苏云裳还真有些不适应。

就像期盼了很久的愿望忽然成了真,一时便没了目标,也就失去了方向。

想起小裁缝,他现在还好吗?苏云裳答应过要帮他找到容身之处,要看着他开一间生意兴隆的新铺子。可是她只是给了小裁缝一笔钱,就忙着和洛非吟诗作曲了。

但就算有再多的银子,小裁缝的玉剪子也留在了那个慌败的小镇里头,再也回不来了。

于是一会儿见到了洛非,苏云裳马上凑了上去问:“你前几日下山,见着小裁缝了吗?他还好吗?铺子里生意好不?百里天阙的人有寻过来吗?”

看着洛非哭笑不得的表情,苏云裳才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多,“啊,我就是有点不放心。”

苏云裳想了想又说:“我明天下山去看看他吧。”

“不必了,他过得好好的呢。”洛非笑着道。

可苏云裳还是十分犹豫,“他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

“你下山去,万一被百里天阙的人认出来可怎么办?”洛非一脸忧愁,“你就放心吧,我下山的时候,会替你照看他的。”

话虽如此,苏云裳还是无法安心。那之后,她看到十里桃林,就想起当日和小裁缝描述起拥翠山庄的花树旺盛,可真到了这里,却都没带他好好瞧一瞧,就让他下了山。

苏云裳想着,再也无法平静地面对这一山花树。一天天变得郁郁寡欢起来,最后,她终于忍不住蒙上面纱,悄悄地跑下山去。

【玖】

苏云裳一路四处寻找,才找到了洛非之前说起过的那条林萃街。可她刚走过拐角,就见到几个白衣人转了进去。和她在长安城里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样,他们神色肃穆,腰间系纹金的缎带。

苏云裳心里一下便慌了,赶紧跟着他们走了过去。她躲进了隔壁的店铺,打算听到动手的声音就冲进去,可等了很久,屋子里都安安静静的。苏云裳正在担心小裁缝是不是已经遭到毒手时,百里天阙的人依次走了出来,然后离开了林萃街。

“小裁缝!”

苏云裳蓦地推开门,却发现他好端端地坐在位置上,什么事都没有,而且眼色温和,都不像是刚刚被恐吓过的样子。反倒是因为看到她,小裁缝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明白过来,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他们为什么会找到这里?为什么会放过你?”苏云裳的声音有些颤抖。

小裁缝没有说话。而这时候,苏云裳已经看到了桌子上还来不及收进去的银锭子。

她的质问忽然变得虚弱无比。

“你为什么要骗我?”

每一次她怀疑了小裁缝之后,都要在心里深深的忏悔一番。他长着一张那么单纯的面容,那么全无心机的模样。甚至她时常为将他带入这血雨腥风的江湖而感到懊悔,觉得抱歉,可到头来,她的自责都是活见鬼,那么呆头呆脑的小裁缝居然真的是算计了她。

苏云裳的神智近乎崩溃,“为什么偏偏就是我?这世上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要说是我拿了铸剑图?为什么就抓着我不放呢?”

“我没有……”小裁缝说,还想再解释什么。

可苏云裳一把拔剑出鞘,指在小裁缝的面前,她的声音因为带着哭腔,有些声嘶力竭的感觉。“够了,你不要再算计我了,什么玉剪子,什么羽纱袍,什么并蒂莲的嫁衣,都是骗人的!”

“不是的……”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真的没有拿铸剑图!你们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我!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还要这样来骗我!”

苏云裳就这么握着剑,一步一步倒退着,跌跌撞撞地从裁缝铺里退出来,在街上发了疯似的跑起来。她赶紧要回到拥翠山庄,那些人从小裁缝这拿到了消息,一定会去拥翠山庄找洛非麻烦的。

洛非。

她的洛非。

“你别回去!他在骗你!”小裁缝追了出去,大声地喊着。可苏云裳却根本不理会他。

她没有回头,没有看到他是怎么慌乱的跑出来,怎么伤心地跌倒在了半路,怎么用尽全力喊她回来。

她的心里只有洛非。

小裁缝不知道要怎么说,才能让苏云裳再相信他。

他是一路给百里天阙的人留下了记号,那是因为他们来裁缝铺的时候,说苏云裳从云浮寺拿了铸剑图。可恰好他们说的那一天,他也去了云浮寺,为僧侣送几件褂子。

云浮寺很小,来烧香的只是几个周围的民户,苏云裳站在其中自然显眼。小裁缝当时还注意了她好一会,看着她在大殿侧殿都走了一圈,似乎有些失望,转身便离开了,根本没有去找什么铸剑图。

这件事情,他记得很清楚。他就和百里天阙的人说,你们弄错了,不是她。

他们不信,非要他拿出证据来。再说,当时矛头直指苏云裳,她与真正的持图人肯定也脱不了干系。

小裁缝不知怎么样才能帮她,苏云裳突然又来了裁缝铺,自说自话得就要带他离开。小裁缝便顺其自然地跟着苏云裳走,然后和百里天阙的人约定,帮他们从苏云裳身上,套出真相。

而这只是一个幌子罢了,他觉得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再对苏云裳动手,不会再让她受伤。

可苏云裳不知道这些,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姑苏的桃花,是拥翠山庄里风神俊秀的少年。知道这些的时候,小裁缝只是觉得有些难受,可那又怎么样呢,他一直都只是在帮别人做嫁衣罢了。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随着苏云裳千里迢迢、翻山越岭而来,最后赴的居然是一个死局。

比起他,洛非才是一个真正的骗子啊。

【拾】

苏云裳回到拥翠山庄的时候,只见着一袭青衣的洛非和百里天阙的人在狭促的林间交手,见到桃花随着剑尖肆意飞舞,落了满地的残红。

她觉得天光忽然变得惨白起来,眼前又似乎有血色,在本就红艳的花瓣上染上一层一层墨色。

她只要再往前一步,就会踩到尸体。

苏云裳总以为红色是血色,不吉利,不愿意穿。原来血流得多了,是会堆积成发紫的黑色的,如一笔浓墨,抹在她心上,怎么也洗不干净。

过了很久很久,这场打斗才停了下来,洛非的剑架在了最后一个白衣人的脖颈上。那个人像是受了很重的伤,一手扶着花枝,勉强站立,如同几月前被追杀的苏云裳一般狼狈。

洛非就在这个时候转过头,对苏云裳炫耀似的笑了笑。

终于,尘埃落定。

再不会有人追着她要铸剑图,再不会有人千方百计地算计她。她终归是可以得到安宁了。

已是到了暮春。洛非说桃花很快就要谢了,想趁着这满园春色还在的时候,迎娶苏云裳。她低下头,笑着应了声“好”。

江湖人没有大户人家那么多规矩,来来回回跑好多趟还定不下一个好日子。他们只要互相欢喜,就一同携手,浪迹天涯。

于是婚礼很快被置办起来,拥翠山庄里的喜帕和锦缎和院子里的桃花交相辉映,美得不可方物。

至于嫁衣,苏云裳着人做了一件并蒂莲的对襟长衣和一件鸳鸯戏水的红锦袍。那喜娘听了这布置还夸道,姑娘真是好眼光,这一套穿着可配了。

而她只是笑笑没说话。

虽然他不是一个单纯的小裁缝,但或许真的是一个眼光和手艺不错的裁缝吧。

不过这和她都没有关系了。

可苏云裳怎么也没有想到,婚礼当日,叩开拥翠山庄门的人,不是洛非宴请的宾客,而是百里天阙的人。

他们没有死,一个个完好无缺地出现在苏云裳面前,命她交出铸剑图。

那么,那天洛非杀的那些,是什么人?

可她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洛非已经迅速地和他们缠斗在了一起。很快,后院里跑出来好些持剑的人,加入了战局。

苏云裳怔怔地看着他们,却忽然在刀光剑影里看见了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厮。那么喜庆的装扮,和当日截然不同。可苏云裳还是认出了他,是当时她差一步就要踩到的“尸体”。

而他现在拿着剑,对付着同样身着金纹白衣的人。

那是一个局,是一个假杀假死的局,那些人不是百里天阙的人,是洛非的手下,他们没有死,甚至可能连受伤也是假的。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演这么一出戏?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骗她呢?

事实并不如预演的那般,洛非和他的手下,并不是百里天阙的对手。很快,他们的剑架上了洛非的肩。

他们说苏云裳不拿出铸剑图,他们就杀了他。

“云裳,去拿铸剑图,给他们铸剑图!”

听到这句话,苏云裳完全不知所措。

洛非紧接着喊到:“在后院的酒窖里,你去拿啊。”

苏云裳还以为他在施什么计策,以为酒窖里藏着什么绝世高手可以来救他们,可她走了下去,竟然真的看到了一卷古旧的铸剑图。

“莫邪残卷”四个古旧的字遒劲有力地写在卷首。

真的,这世上真的有铸剑图。传闻中一直在她手上的铸剑图,今天,她终于见到了。

却是,在她一直信任的洛非手上。

他明明拿着铸剑图,却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为众矢之的,狼狈地被人追杀,只能躲在山庄里不敢出去见人。

他就这么看着,为了保护他的图,他什么都不说。

苏云裳神色恍惚地取了图,一步一步踉跄地走了出去。

都是假的。

她信任的,在乎的人,都在骗她。

都在看她的笑话。

百里天阙的人拿到图,也不做停留,迅速地离开了。其余众人,有的去料理伤势,有的去收拾残败的山庄。

偌大的庭院里,很快只剩下了苏云裳和洛非。

“你为什么会有铸剑图?”苏云裳根本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她不敢看洛非,垂着头问,“你从哪里拿到铸剑图的?”

“青城山。”他说。

【拾壹】

青城山。

她还记得那时候在青城山,洛非和她谈起江湖上的人,他说“江湖上多的是欺瞒利用,你明明是个江湖人,你师傅却要把你养在青城山上,可你不明白这些江湖事,又怎么能成一个江湖人。”

所以他要亲自教会她这件事吗?

“云浮寺里真的有古槐树吗?”苏云裳问。

“回答我。”

可洛非只是哀求般的看着她,说不出话。

果然没有吧。

不仅仅是隐瞒着他拥有铸剑图这个事实,而是从一开始,最最开始的时候,他就骗了她。他早就有着铸剑图,却让所有人把矛头指向她,然后远远地、居高临下地旁观着她一路的狼狈。

她那么喜欢、那么喜欢的人,在生死关头第一个想到投奔的人,是他教她离开青城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外面的世界完全不是他说的那般美好,反而充满着他制造的阴谋与骗局。

洛非在青城山得到了铸剑图,为了避免被各大门派追寻,得个清闲偷偷铸剑,就放出消息说铸剑图在云浮寺。而在这之前,他早已布好了局,告诉苏云裳云浮寺那个地方虽然偏僻,却有棵百年古槐值得一看。

因为在他认识的人里面,能够躲过百里天阙的追杀,不至于死得太快暴露了真相,又不是剑术卓绝,日后会找他算账,而且还会不由分说地相信他的人,也就只有她苏云裳了。

对他情根深种的青城派弟子。

“所以一开始,在青城山遇见我的时候,你对我就是怀着这个心思?”

“不是的,云裳,我只是想让你帮我挡几天人,让我能把剑炼出来。我是真的想和你成亲的。”像是觉得这话没有说服力,洛非做了个很让人不悦的假设,“不然我完全可以把你赶下山去,让你被百里天阙的人寻到,到时候他们在你身上找不到铸剑图,这事就断了线索,成一桩无头公案。”

苏云裳听了只是冷笑了一声。“那是因为后来小裁缝在明,我在暗。你觉得只要杀了小裁缝,这事也能断了线索,成一桩无头公案。”

如果那天那群白衣人是假的话,那么去找小裁缝的人也是假的吧,不然他们早就找上门来了,不会故意等到今日。

既然洛非已经做到了这份上,那么小裁缝也就……

“我没有杀他……我没有。”洛非无力的辩解着,“我只是想演一出戏,让你忘了那个人。你可知道你到了姑苏之后,就三句话不离他,开始是说你们一路过来的辛酸,而后就是为他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我嫉妒他,你明白吗?云裳,我是真的、真的想和你在一起的啊。”

他说的情真意切,可苏云裳只是摇摇头。

“我不会再相信你。”

她的剑忽然出鞘,指向了洛非。

那么好看的洛非,那么好看到让她为之着迷的洛非。而她今日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你要杀我?你不爱我了吗?”洛非悲戚地反问。

“我就是瞎了眼才会喜欢你!”苏云裳说着凌厉地刺了过去。

“是吗?”片刻前还哀求着她原谅的洛非灵巧地躲过了她的剑,“我就知道,你已经喜欢上那个小裁缝了对吧,从你到了拥翠山庄你就每一刻停下来担心他过!既然你心里都是他,虚情假意地和我在一起又算什么?”

“你!”苏云裳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气得一口气顺不下去,就咳了起来。

趁这这会,洛非很快逃了开去,“你无情就别怪我不义,苏云裳,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他说着便翻过墙,逃了出去。

苏云裳颓然地跪坐下来。

在小裁缝心里,她是不是就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他借她衣服,陪着她一路到了姑苏,替她换装,为她杀人,可到了最后,她却不相信他。

苏云裳迅速地转过身,离开了拥翠山庄,跑下山去。这是她期盼了那么久的地方,等待了那么久的地方,可她此时离开,却决绝得没有半分留恋。

姑苏的桃花再美,终究不是她的。

洛非爱剑,正如苏云裳爱他。

为了炼出莫邪残卷,他不惜大费周章让苏云裳爱上他,再一把把她推向深渊。

在洛非的眼中,恰恰好成为幌子的人,是苏云裳。可在苏云裳的生命里,她一见倾心的人,也恰恰好是洛非。正如她一顺手,就拿走了小裁缝最珍视的衣裳,也拿走了他的一颗心。

他们都以为自己的计谋可以把他人都玩弄于手掌,可最后,还是,没逃过命运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终】

苏云裳一路跑到林萃街,却没见到小裁缝。

被她错怪的小裁缝。

裁缝铺里冷冷清清的,和长安城里那一家截然不同。苏云裳抬起头,当时挂着羽纱衫子的地方,如今挂着一件并蒂莲的对襟长衣和一件鸳鸯戏水的红锦袍。

针脚细密,栩栩如生。

桌子上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剪子,也没有布料。

只有一百页眷写得整整齐齐的佛经。蝇头小楷就如他的模样一般胆怯又害羞。

“等我安定下来,就为你抄百遍佛经,祈祷你一辈子平安喜乐就是了。这功德,总比得上一次绾发吧?”

苏云裳的身上还穿着鲜红的嫁衣,及腰的青丝还没来得及被绾起。姑苏城里起了风,街角的桃花树被风吹的簌簌作响,盛开着的桃花纷纷扬扬被卷入半空,很快便落了一地的残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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