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许多作家在小说里会表达“徒劳”的主题。
川端康成写的是对抗人生虚无主义本质的徒劳,三岛由纪夫写的是解决人物认识与行为的二律背反的徒劳,大江健三郎写的是试图满足无法被满足的人性欲望的徒劳。
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里写的,是寻求人与人之间相互理解的徒劳。
1
《挪威的森林》里无处不在的压抑感,大多来自于面对徒劳的无奈。
渡边对直子毫无保留的爱,全身心的付出,甚至让她在二十岁那天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欲望和高潮,可是,他仍然无法进入她的内心。
直子始终如一地爱着木月,木月死了,她的心就封闭了,不愿意任何人进去她的里面,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她彻底锁住了自己。这把锁,没有人能打开,也屏蔽了理解的机会。
渡边一直不愿意放弃直子。他本身并不是一个顽强的人,但他试图变得顽强;他本身并不算是个很成熟的人,但他为了直子而用力成长。但这一切的努力,都被阻隔在“理解”的鸿沟之外。
虽然直子知道,”死了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但她仍执着于死去的木月;直子知道她需要“肩膀放松,身体变轻”,但她没有办法做到,因为只要一放松就会土崩瓦解。
自身的“知”和“行”之间尚且存在着巨大的距离,又谈何与他人的理解呢?他人的安慰、体贴、认同,又能对自己产生多大的影响呢?
这是《挪威的森林》所表达的意义之一——“人,人生,在本质上是孤独的”,相互理解,是“宿命式的不可能。
2
村上春树在很多场合提过他最爱的三个作家:雷蒙德·钱德勒、菲茨杰拉德、雷蒙德·卡佛。
不少人读雷蒙德·卡佛,都感觉云里雾里,不知道卡佛写的那些所谓极简主义的枯燥文字、看似随意截取的生活片断,到底表达了什么。
我读过卡佛的《大教堂》和《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在我看来,卡佛勾勒的是每个人生命中都可能出现的一种荒凉的、令人感到空落落的大片大片的苍白。这种苍白来不仅来自于无趣的生活,也来自于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困境。
在卡佛的作品里,人们在沟通和表达上的缺陷随处可见。我们在阅读时感觉到书中人物的前言不搭后语,或是对话的支离破碎,其实都是真实生活的精确反应——人其实在很多时候都不能明确地表达自己。
当沟通的起点——自己想要表达的内容——都出现问题时,更不用提沟通的其它环节——对方是否能听清、是否愿意听、听了是否能听懂了。
在读《挪威的森林》时,能感觉到村上春树对卡佛的致敬。
渡边和直子无法相互理解,永泽和初美无法相互理解,玲子和外界无法相互理解,即使是敢死队,我们在阅读时大多只会对他报以嘲笑,很少能与他达成理解。
无法理解的原因,可能来自于个人的经历、理念或心态,但起主要作用的,还是沟通和表达。脱离了沟通和表达来追求理解,是纸上谈兵、一厢情愿的尝试。因此,在相互理解的徒劳里,沟通和表达的本质缺陷起到了明显的作用。
书中多次提到这种缺陷,比如说直子,“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比如说渡边在思考死亡问题时,“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可以看出,这种缺陷,既在于内心对于感受的定位误差,也在于语言体系的不完善。
这种缺陷,与口才无关,和尝试的次数无关。这是由沟通和表达的属性和载体所决定的,试图解决的努力是徒劳的。但大多数人并不会意识到这样的努力是徒劳,人们在产生孤独感和疏离感时,仍会本能地寻求与他人的交流,试图以交流获得相互理解,来应对孤独。
不可否认,这种与他人交流的尝试,或多或少会起到一些作用,会让人有机会产生“被理解”的感受,但这样的理解,更偏重于表象,而无法解决根本问题。就好像是被火灼伤后,用凉水浇伤口,碰到水的那一刹那,感受是舒服的,但这种舒服是短暂的,是表面的,真正的伤口,仍然在疼。
这种徒劳的努力,同样表现在书中所描写的年轻一代对性的态度上。泡吧、一夜情,在书中是很普遍的社会现象,很显然,对于性的放纵,同样是人们试图解决孤独感的一种方式——
既然无法相互理解,就至少让彼此的身体结合在一起吧。但这种尝试同样是失败的,渡边的感受是:“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
3
在牢不可破的徒劳面前,村上春树给出了一种应对的方式:
“与其勉强通过与人交往来消灭孤独,化解无奈,莫如退回来把玩孤独,把玩无奈。”
在书里,这是渡边和永泽的态度。永泽说:“我同渡边的相近之处,就在于不希望别人理解自己。这点与其他人不同,那些家伙无不蝇营苟且地设法让周围人理解自己。”
但渡边和永泽选择这种态度的成因是不同的。对渡边来说,他并非不渴望他人的理解,只是在遇到徒劳的迎头痛击时,钻回自己的壳里,喘口气让自己缓一缓。而对永泽来说,他试图以执拗的姿态彰显自己对抗孤独的勇气,用激烈的态度向徒劳发起正面挑战,即使伤害自己身边最亲最爱的人也在所不惜。
从结果来看,以否定问题本身来解决问题,并没有起到解决问题的作用。渡边仍在孤独的泥沼中气喘吁吁,永泽同样在孤寂的道路上找不到归宿。
村上春树给出的真正的答案,是绿子。
绿子的形象,类似于《雪国》里的叶子、《围城》里的唐晓芙、《罪与罚》里的索尼娅,他们是重重黑暗里的一丝光亮,是对抗徒劳和虚无的勇气来源。
绿子给渡边的感觉,和直子截然不同。绿子是立体的,是行走的、呼吸的、跳动的,她的一举一动都在让渡边感受到触动。
绿子的经历,其实并没有比直子和玲子好太多。她同样无依无靠。但在孤独里,她选择的是与她们截然不同的态度。她选择接受现实,选择追逐生活里的一个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小目标,或者说得更简单些,她选择的是——活下去。
“我们是在活着,我们必须考虑的事只能是如何活下去。”——这是渡边在书的尾声处的想法。这个想法从模糊到清晰的转变,关键在于绿子。
4
在《挪威的森林》里,村上春树把致敬同样献给了他的另一位偶像——菲茨杰拉德。
《了不起的盖茨比》,高居20世纪百部最佳英文小说排行榜第二名。小说和电影里,都有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盖茨比整夜整夜凝望着对岸的灯光,也就是黛西家码头的灯光。这束灯光,是整部小说的灵魂,有着丰富的隐喻和意向。
《挪威的森林》里有类似的光亮。
“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着那若明若暗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这束光亮,是渡边的寄托和追求,是他灵魂的方向,是他希望用生命为之守护的珍宝,也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遗憾。
在书中的大部分篇幅里,村上都让渡边和读者们以为,这束光亮,是渡边的最爱——直子。
直到全书的最后一句,当渡边在“哪里也不是的场所的正中央,不断地呼唤着绿子”时,我才意识到,这束光亮,是绿子。
虽然村上春树没有在书中提到这束光的颜色,但我们都知道,在《了不起的盖茨比》里,这束光,是绿色的。
绿光,绿子,或许这并不只是个巧合。
再想得更深一点,这束绿光,是幸福的终点吗?
村上春树选择了开放式的结尾,没有给出答案。但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这束绿光并没有给盖茨比带来幸福的终点。在《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结尾,菲茨杰拉德写下了脍炙人口的一段话:
“So we beat on, boats against the current, borne back ceaselessly into the past.”
“我们继续奋力向前划,逆水行舟,不停地倒退,回到往昔。”
盖茨比相信的那盏绿灯,那个年复一年渐行渐远的令人沉醉的未来,为何努力向这个目标奋进的我们,是在“逆水行舟”,会“不停地倒退,回到往昔”呢?
回到《挪威的森林》里来,绿子带来的这束光亮,是否也会让渡边陷入同样的境地?
这才是这本小说最值得玩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