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大学时遇到一个老师,江湖人称“老朱”,生活过得潇洒极了。
他教艺术史,肤色黑,脸颊上两抹高原红,一副刚从藏区回来或刚喝大酒或刚从藏区喝大酒回来的样子,他上课时总是慷慨激昂手舞足蹈的,像个酒鬼,更像是个不服气的孩子,挥舞拳头对抗着不喜欢的一切。
他广受学生热爱,但不肯写论文,也不肯出书,被以出成绩争排名的学校视为捣蛋分子,差点教职不保,后来学生四方抗议,上了媒体报道,条件稍微改善了些,但他态度还是差不多,喝多了就睡,睡醒了去教室吹吹牛皮,吹完牛皮又跟学生继续喝。
学校放假了,他就满世界转悠,去欧洲的广场跟陌生的姑娘或云南的寺庙跟野僧方丈喝酒搭讪,攒足了故事再回来给学生吹牛,神采奕奕栩栩如生。
后来老朱病倒了,一学生兼酒友去看他,老朱躺床上,“兄弟,要注意身体啊,到我这年龄就知道身体的重要了。以后别熬夜,要早睡觉,少喝酒……”老朱握住酒友的手,言辞恳切。隔了一会,他又说,“对了,我床底下还有几坛好酒呢,你搬走吧……”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不能辜负老朱的托付呐”,酒友念叨着,捧上好酒叫上老友,终日酩酊,夜夜笙歌。
一般来说,酒过三巡,就会开始作打油诗,“独饮求其趣,众饮求其乐。有酒有朋友,生活真美好”,
又来三巡,诗词就出来了,“人生在世不言愁,与君再饮一壶二锅头”,
要是再来三巡,就开始扯淡了:“酒吧,就像烈马,你降伏了它,受益匪浅;你降伏不了它,受害无穷。 我吧,有酒我是仙,无酒我是佛。”
后来,后来在某个有雨有肉的夜晚,他奉子成婚,过上了有酒有女人的美满人生。
02、
古人说酒色财气乃人生四关,仿佛是高山深谷,猛虎野兽,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身败名裂。
窃以为“关”就是用来闯的,但闯关的方式有很多,有人就跟掉进了水里似的,只能诚惶诚恐地拼命游,还得在暗礁湍流中闪转腾挪,偶尔把头抬出水面踹口气,哎呀,幸好躲过了……例如大部分普通人,例如你我。
有人克己复礼,自信满满,存天理灭人欲,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能绕开则绕开,不能绕就装作没看到,“么么的,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例如这个“夫子”,那个“夫子”。
有人跳出三界外,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老子不玩了,干脆摔着大棍把游戏机都给砸了,例如佛陀,例如老庄。
还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来来来,酒色财气多好啊”,他们放荡不羁,快意恩仇,把吃喝嫖赌抽过得跟吃饭睡觉一样简单美好,跟风花雪月一样诗意浪漫。他们大言不惭:什么关不关的,那都不是个事,老子就是“关”,春药算得了什么,我的爱就是最大的春药,毒品啥的也没啥意思,我就是毒品之王。例如李渔,例如亨利米勒。
03、
个人而言,我敬佩佛陀的方式,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酷得一塌糊涂。但我做不到,我喜欢的是李渔们的方式,就像老和尚交待小和尚: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小和尚呢?“再凶再恶,我心里偏就记挂着那老虎。”
那咋办呢?反正无处可逃,不如投身进去,淋漓尽致的较量一番,抵死缠绵物我一体。
说白了,这让你沉迷之物,说关是关,说不是也就不是。有人说“酒香夺志,色满销魂,财迷心窍,气断江山。”那还有人说“无酒不成礼仪,无色路断人稀。无财民不发奋,无气国无生机呢。”
先说钱吧,钱多好啊,钱能给你自由,让你能千金酬知己,千金一掷为红颜,千金难买我高兴,奥巴马就说过他对美国很有信心,理由是美国人还是很爱钱,不仇富。
当然了,你非得拿钱去炫耀撩拨,去作奸犯科,最后惨淡收场,再以痛改前非的姿态痛哭着说“钱乃万恶之源啊。”
嘿嘿,别赖了,那不是钱的问题,那是你的问题。
04、
又比如说色,在我人生中最爱思考最分裂的年纪时,我同时在读《金瓶梅》和《金刚经》。
词话本《金瓶梅》在序言里就开宗明义:“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金刚经》则立即及时地提醒:“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我明白经文的意思,但我不能撒谎,欢喜、恐惧或是怜悯效法,所有的“心”我都轮流“住下”了。但你要说我是小人禽兽吧,我觉得怪委屈的,你要说我是菩萨君子么,我又觉得受之有愧。总的来说,我不喜欢这个说法,我喜欢的是袁枚的说法。
别人问他,“色好不好?”
“好”。
“为啥啊?”
“惜玉怜香而不动心者,圣也;惜玉怜香而心动者,人也;不知玉不知香者,禽兽也。人非圣人,安有见色而不动心者?其所以知惜玉而怜香者,人之异于禽兽也。
世之讲理学者,动以好色为戒,则讲理学者岂即能为圣人耶?伪饰而作欺人语,殆自媲于禽兽耳!卢杞家无妾媵,卒为小人,谢安挟妓东山,卒为君子。好色不关人品,何必故自諱言哉?”
袁枚不仅仅是这么说的,他也是这么做的,准确来说,我想不到有比他更会享受生活的人了。
他12岁中秀才,24岁中进士,学而优则仕,到各地走马当官,立功立言,文笔与纪晓岚齐名,时称“南袁北纪”。
活到三十几岁觉得官场不好玩了,就辞职退休,买下红楼梦“大观园”的原型江宁织造园,改成“随园”,园子也不筑墙,任人来看四时花,赏花赏月赏秋香。
每天的活动除了写诗交友跟喝酒吹牛,就是钻研厨艺搜集鬼故事,写下流传千古的吃货日记《随园食单》和怪力乱神的《子不语》。
这还不够,他仗义疏财风流不羁,欠他钱的朋友死了,他就把五千两欠条给烧了。小妾成群不说,他还广收女弟子,坚挺地活到八十几,悠游退休生活50年。浪荡至此,难怪他要为“好色”正名了……
哎呀,说不下去了,这样的人吧,基本上就是为了让我们羞愧于虚度年华而生的。他的随园里有一幅对联:“不作公卿,非无福命都缘懒;难成仙佛,为爱文章又恋花。”
人其实都挺懒的,但懒么,也是分境界的,能懒出袁枚这厮的模样,我也不愿位列公卿成仙成佛。
05、
总而言之,是风流还是下流,痛饮还是烂醉,豪爽还是炫富,勇猛还是鲁莽,全看你能不能驾驭,会不会欣赏,所谓风月无古今,情怀自深浅,也就是说,反正诗书礼仪也好,酒色财气也好,东西就是那么个东西,无关正邪,无关好坏,是福还是祸,嘿嘿,那得看你的境界到了没。
后记:
花了51天,66号公路的搭车之旅走到了尽头,本该先写写这段旅途的,但拖了太久没写,太多的奇人怪事邪门歪路纠缠在一起,以至于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先拉出一篇别的文章,借此敬告读者,庭院虽已长草,但人还没死。
** 插图为我此次搭车之旅的同伴任杰的作品,我睡前给他看了下文章,等我睡醒,画已经在我微信里躺着了,画风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放荡。这家伙贪玩,好色,并且乐意于承认。他北影动画系毕业,曾给时尚先生画插画,现为纽约视觉辍学生,在赚钱和艺术的十字路口踌躇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