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北漂生涯,重新回归体制内生活,一切从零开始。
那是一段最痛苦,最不堪回首的日子。
没有工作,寄宿在往日工友极其简陋的集体宿舍。没有收入,曾经依靠20块钱生活了一个月,每天仅仅一餐白水煮面条。最悲惨的时候,把自行车卖了70块钱,第一件事不是买好吃的,而是拿出20元买了一条廉价香烟,因为我要熬夜写字,我要把内心最痛苦,最挣扎的感受写下来。
写我失去母亲的悲怆,写失去恋人的伤感,写此生无望的未来。日以继夜地写,圆珠笔写坏了好几支,笔记本写完了好几本。
我终于明白,其实人生的一切都是因果。所有的当下都是曾经选择的结果,所有的今天都是曾经作为的结果。我极度忧伤,却从不抱怨。
我在现实中低下高贵的头,去接受一份带着惩罚和羞辱的工作,为了生存,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更好,为了活出尊严和体面。真的,当人生跌入谷底,最幸运的事情就是,从此每走一步都是向上爬。
命运再一次出现转机,依然是因为读书和写字。当我在最卑贱的角落被人发现时,依然是因为出色的文笔。我想,高加林从县里的编辑部被打回老家种地时,他最悲惨的不是一切归零,而是他没有看到,因为自身拥有的能力和素质,必将迎来命运的转机。
人生从来没有什么从头再来,十几年记者生涯锻打出来的文笔和视野,让我艰难地被人重新认知。我从自己挖掘的坟墓中艰难地爬了出来,我知道,这无疑是一次重生。
若干年后,当我跪在先生面前哭诉这一切时,师娘在一旁抹眼泪,而先生却说,这是我一生最大幸事。
这时,已经是2009年的深秋,河南古城开封。
这时,我口中称的先生已不是方丛滋,而是另一位将我引领上路的贵人。
我那时在河南大学进修,先生是开封大学的中文教授,撩妹失败的阴差阳错,让我结识了先生,被他的精彩讲座所陶醉,以后便时常偷偷跑到开封大学蹭课,一来二去便与先生熟络起来,以至我一个外校生,竟然能有幸到先生家里聆听教诲,因为嘴甜,还被师娘硬是留下来吃了一餐晚饭。
先生是河南驻马店人,师娘也是。当地人喜吃面条,待面煮熟时撒些玉米糁及青菜,煮成糊状,美其名曰糊涂面,端是好吃。
毕业后再无缘与先生见面,最初只是逢年过节寄一张明信片,尊称某教授,那时先生家里还没有电话。后来安装了电话,遂方便许多,却也没有别于旁人的交往,仍然称之为某教授。只是节日问候打电话过去时,唤他妻子做师娘。师娘也是开封大学教授,知我嘴甜,唤一声师娘不过是寻常礼仪。
2009年去开封旅游,回河南大学校园怀旧,突然地想起先生,便打去电话,问他可有时间,准备去家里拜访。不想先生欣然应允。
于是买了礼物,依稀记得方位便寻了去。先生与师娘住的是大学分配的教师楼,二老虽是教授职称,但那时条件有限,房屋住的甚是简陋。楼道里满是小广告,看来物业管理难免疏忽。上了二楼,轻轻抠门,里面有轻声询问,报上姓名,门很快地开了。一位面容苍白,满头白发的老妇人出现在眼前,一别十数年,猛然间不敢相认,倒是那老妇人记性如此之好,竟然一瞬间唤出我的名字,内心立刻被暖暖地激动。
先生正在书房,听得门口有人声便走了出来,见到我,脸上平静如水,却也不是十分惊喜。
师娘唤我坐下,忙着端来茶水糕点。我依然以教授称之,先生轻轻嗯了一声,要我坐近些说话,毕竟年事已高,他的听力已是一日不如一日。
细细碎碎,将毕业之后十几年颠沛流离,破烂壮阔的经历说于他听,倾倒一肚子苦水:母亲去世,恋人跑路,学业无成,前途无望,官场上屡屡失意,情场上一地鸡毛。先生眉头微皱,也不搭话,听我絮絮叨叨。
他问我,这么多年鬼混,可曾读书?我说虽然事业无成,但读书是万万不敢荒废的。他问我读些什么书,便向他罗列对我影响启发深远的一些书目。他说还不赖,这些书读来虽然不能求得富贵,但总是教导人不至于走邪路的。
天近中午,师娘留我在家中吃饭。进了厨房,气氛便轻松愉悦许多,忙里忙外帮着师娘准备饭菜。她问我喜欢吃什么,我说最爱师娘曾经做的那碗糊涂面。师娘欢喜地叫一声,真是天赐的缘分哟,这许多年,她唯独记得曾经有一个孩子在家中连吃了两大碗糊涂面,那个孩子就是我。
两位老教授,月薪近两万,午餐却只是一碗掺杂了玉米糁和青菜叶的糊涂面。
简单一顿午饭,我还在恍惚着,时隔多年,短期内无法适应与先生如此近距离的接触。饭后,先生说,来书房喝茶吧。
书房里陈设简单,光线昏沉,一股浓重的纸张霉气,层层叠叠的各种图书直堆到屋顶处。
先生叫我坐下,伸出右手四指轻轻将一盏热茶推给我。
没有人能预知未来将发生什么,我端起热茶,正要喝下时,先生突然发声,惊得我一杯茶险些掉落在递上。
书房里寂静无声,但我似乎预感到,我的人生,将要迎接一场翻天覆地的暴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