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完公司的音频会议心里说不出的喜悦,走在探访村口谁家刚开僻蔬菜摊的路上,即使穿着棉托鞋也轻快敏捷,被组织召唤就有起用的可能,时间有的是,耐心能战胜一切,包括新冠肺炎。
在村民娱乐休闲广场进门处的西南角儿立了一张条桌,桌上一电子台秤,一个小学作业本改装的记账薄,一个记算器,一支油笔,油笔握在一位穿黑上衣棉袄五十多岁显胖中年妇女手上。菜筐沿条桌两边摆成了一溜儿,既宜于来往人的搜索,也有了摊主和顾客的领地之别。
有了菜摊儿,就无需囤积。我只看有没有我想要的豆芽和黄瓜,这是给今天凉皮搭配的。
正月二十三起,是家乡人开始吃凉皮的季节,气温始升正合适。刚出锅的凉皮余温尚在,佐以蒜泥的辛辣,调以香醋催拨沉睡一冬的味蕾偏好,黄瓜丝取其青脆,豆芽要其支楞的派头,一勺油泼辣子统领色泽兼而挑逗食欲,简单而勾人魂魄的美味就等你大口朵颐了。
进屋时,听见正在充电的手机响了,屏幕显示出的人名让我猜出了什么事。我想到的是:浩首,麻衣,门眉上的白纸和白纸上盖棺定论的黑墨。
放下电话,我先找出那个专用的纸提袋,割纸刀在内,毛笔需要水润开再收锋。
毛笔浸在水盆的当儿,我换好鞋,再进屋拿了口罩戴上,把笔的水沥净,并用餐纸抹出锋尖。怎的,手中的毛笔锋尖幻化成了一个河东田野里麦芒的样子。
刚一进入六月天,一大早,从终南山脚下飞来的布谷鸟就从黄澄澄的麦田上空掠过,也从我的院子上空掠过,它飞过麦田时在说,快黄吧,快黄吧;它掠过我的院子时在说,快磨镰,快磨镰!
我站在檐下,听着声声的鸟叫,看着如雪片亮的镰刀,搓着两手,再抬头看看天空白云上罩着的一片黑云,犹豫不决。或者,我还在等待一个声音,一个命令出自于一个坚定的口中,口中有時不我待的急切,有颗粒归仓的豪迈;等这个命令的岂止我一个。
听,沉重有力的脚步声象战鼓一样敲在门外的街道上,越来越切近,越来越清晰,紧接着就是一个雄浑的声音从胸膛内发出:“……走,割麦咧!”
“走,瓞哥!”我坚定地附和上去!
“割麦咧”的声音在天空上飘荡,在麦田上飘荡,在布谷鸟的翅膀上飘荡。这是开镰的号角,是丰收的前奏,是勤劳和懒惰浮出水面。
这时的瓞哥,麻布凉鞋,宽大的短裤下露出粗壮的大腿,油黑光亮;上身赤裸着,背部有阳光灼伤的痕迹,薄薄的肉皮有随时迸裂的快感;带弯的长柄麦镰被一只满是茧子的大手紧攥着,要上战场去了。
瓞哥,我这样叫他。大多数村人以他的明显特征相貌冠在名字前:秃瓞瓞。
淳朴的村人喜欢用第一印象概括一个人,直接了当,从不做作,也不掩饰好恶。
瓞哥以性急称著于村中,总是第一个下镰割麦,第一个收完麦种包谷,第一碾麦扬场。
村中人说,布谷鸟再早,都没秃瓞瓞早。
我不认为这是对他的戏虐,是对一个真正农民的致敬和另类的爱的表达。
我的地和他邻畔,跟着勤快人,我一个文弱书生的农活却从来没有落后过谁。
有了收割机之后,瓞哥总是早早地在村口拦了机器,再喊上我,收获一季的劳动成果,只是他的步履跟不上他的心里节奏了,有踉踉跄跄的前兆。后来,我把地给别人种了,但还是能在街上碰到他。每次,老远,我都叫一声“瓞哥”,对他的敬意一直在我的叫他哥的声音后面隐藏着。
几年前,或许是八年前,我的瓞哥患了轻脑梗,左边身子不利索了,走路左腿使不上劲,说话也有困难。见人爱开玩笑的瓞哥索性就不说话了,但我见他叫一声“瓞哥”的习惯一直保持着。细察一下我的心理,我觉得我在试图呼醒一个暮年的英雄。可能是我的声音产生的震动他感知到了,如同扬场时感知到风的方向,他总是慢慢地转过身子,循着声音的方向,眼光落在我脸上,却不给我一丝表情,连眼角都是漠然的,好像在他的印象中压根没我这一号人。那一刻,我的心里泛酸,好汉莫提当年勇。
那个风风火火的老哥没有了,挥镰割麦的风彩,只有太阳把他在土地上留下投影。
瓞哥肯定也没吃上今年新春的第一次凉皮,可是他收割过不少于一个甲子的冬小麦,在麦茬翻新的水田里又插过半个世纪的秧苗。
从去年冬天起我就没再在街上再遇见过他,尽管我们在同一条街上,又隔不远。我预见的到,他为时不多的日子被那只无形又无情的手操弄着,做着快速的减法。
所以今天,一大早,春节天,接到他儿子的电话,无须听一个字,我就明白:我的瓞哥走了。
瓞哥走了。在疫情肆虐期间,丧事只能从简,无法用追悼会的形式给这个勤劳而耿直的人以怀念,我也不能念为他而写的悼词。
尽管我心里为他而写的悼词只要一句话:村中最后的一只布谷鸟死了。
随着他而去的还有村东的那一片曾经的麦田。
2020.02.18日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