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米王

讨米王

我走了很久。我没有手表,也不会看日头,所以我不知道具体是多久。日头还没升起来的时候,我就在路上走,现在日头都掉到山沟里,月儿当空照,我还在路上走。背上一床棉被,手里一根竹杖,一个瓦罐,这是我全部的家当。

我背着我的家,走在月光下。头上的月儿像圆瓷盘子,映出白花花的光晕。地上的路像条蟒蛇,在山间弯来绕去,扭得不成样。路边都是黑黢黢的树影,有风来过,一个个跳起舞来,跟死人时招魂一样一样。这我到不怕,但我累,也饿。听人说,月儿里有男人,有女人,有桂花树,树下还有只兔子。我看看天上的月儿,心里不禁为他们担忧,那么小的瓷盘子,怎么住得下。

一想到兔子,我更饿了。如果月儿上的那只兔子,掉到我面前该有多好。我坐在路边的石头块上,张大着嘴,对天发了一会呆,我真想兔子直接掉进我的嘴里。

山风那么大,树叶哗哗作响。我不能坐在这里,我得离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地方叫狗洞。一到晚上,在外流浪的豺狗都回来过夜。我好像听见豺狗的叫声了,像狼一样嗷嗷叫唤。我没见过狼,也没见过豺狗,但我知道,它们就在某处,静静地看着我,口水流了一地。

狗洞很大,横亘一座山。我站在山腰上,有些后悔。我不该逞强,非要今天翻过狗洞去的。我应该留在山下过夜,等明天一早,再翻也不迟。反正,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时间。

按照我原来的计划,是在山脚下寻户人家。山脚下有个村子,好像叫关冲还是什么来的,确实有好些户人家。有些人家还心善的,给我一瓦罐白米饭,热气腾腾,带着肉。吃了就睡在他家柴棚牛棚里,最不济猪圈也行。

坦白说,我顶喜欢牛棚。牛老哥人好,不嫌我。我靠在他肚子上,随着他的呼吸起起伏伏,像睡在摇床里,舒服得很,梦里都在吃肉。猪兄弟人是不错,抱着也挺暖和,就是呼噜声太吵,震天动地,害得我整夜失眠。

柴棚冷,得盖被子。被子是我最值钱的家当,原本没有的。有一次走路,看见它躺在茶叶地里,大红的被面冲我笑,都笑出花来了,好像专门等我似的。我只好带着它,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过去,大红花都变成大黑花了,它还是对我不离不弃。

我顶讨厌的是王老二家,每次路过的时候,他都放狗咬我。我很怕那只大黑狗,我鞋都跑掉了,也不敢回头捡。我听见身后狗在叫,他在笑,汪汪汪,哈哈哈,震动山野。我被他家的大黑狗咬过两回,一次在屁股上,一次在小腿上。屁股上留没留伤疤,我看不见。而小腿上的伤疤至今犹在。我多年没洗澡的黑腿,竟也盖不住那白森森的牙印。

终于有天晚上,我看见一个黑影,用细绳勒住了那只大黑狗。黑狗一声不吭,眼珠子瞪得老大,舌头抻得老长,像吊颈鬼,在如今夜一样的月光下,被人装进麻袋扛走了。我不知道那人是谁,但我很感激他,替我报仇雪恨。我曾试图提出帮忙,分担一下麻袋的重量。因为我觉得黑狗很大,麻袋很沉,他又那么小,都没我高。但那人不领情,回赠我一句,滚,然后走开了。

我并没有滚开,因为再也没有黑狗来咬我,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睡在王老二家的牛棚里,一夜无梦到天明。第二天,我看见王老二坐在门槛上,死了爹娘一样哭丧着脸,诅咒偷狗的人。我很开心,我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或许以后,也不会这么开心。那天我没吃饭,但肚子被巨大的快乐包裹,一点都不饿。

我有好些年没来过关冲了,也不知道王老二还养狗没有。如果还养狗,我希望那个黑影再拿细绳勒住狗脖子,装进麻袋扛走。

这些年,我都住在家里。家是老奶的家,也是我的家。

有一年,我去老奶家讨米,老奶给了我一碗饭。我站在门外,老奶却让我进家去,坐在板凳上吃。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走进屋内,坐在板凳上吃饭。那碗饭吃得我生不如死,至今回想起来,仿佛又要死一回。

我饿极了,却不得不装出细嚼慢咽的样子。因为老奶一直看着我笑。原本刀刻般千沟万壑的脸庞,被微笑一寸一寸熨平服帖。我不敢打扰这么美好的事情发生,只能低头慢慢吃着饭。老奶家只有她一个人,我来了,就有两个人。老奶说,一个人不叫家,两个人才是家。

去年,老奶死了。我知道死是什么意思,死就是再也没人让我在桌上吃饭,让我在床上睡觉,黑被面再也变不成红被面了。死就是少一个人,就不叫家了。老奶死后,我重新上路,一床被子,一根竹杖,一个瓦罐。

当我再次走进关冲村的时候,突然觉出一些异样来。以前我刚到村口,总有一群小屁孩围过来,嘴里唱着“王长王长,没爹没娘,一个破碗,一根竹杖,冬来夏去,走村串巷,问他是谁,讨米大王。”

不知道这歌谣谁编的,我喜欢得紧。要不是他们朝我吐口水,扔泥巴石子,我倒要停下来多听几遍的。这些小孩子没轻没重,大石子砸在身上真疼,以至于我不得不挥舞竹杖吓唬他们。

我不是真要打他们,我怎么会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但有些胆小的孩子就哭了,跑回去叫大人。大人来,要赶我走,不让进关冲村讨米。后来,我学乖了,再看见孩子扔石子,只护住头脸,往前面疾走,再也不敢拿起竹杖来。

但这次来,村子里静悄悄的毫无生机,既没有小孩唱歌扔石子,也没有大人撵我走。我看见,许多人家大门上都落了锁,门神也被撕掉一半,徒留一只手在风中乱耍。有的锁孔甚至锈蚀掉,院墙也被雨水侵蚀垮塌,露出长满狗尾巴草的庭院来。

人都到哪里去了?我突然害怕起来,脑子里冒出一个吓死人的画面。这是一个梦,有几十年不曾出现了。梦里,我光着屁股,在一堆死人里找妈。那些人都很胖,都很软,我在他们中间爬来爬去,就是找不到我妈。

难道关冲人也和他们一样,都死绝了吗?我想到这里,飞快地往王老二家跑。我很确信,王老二要是知道我来了,即便死了,也会从坟包里爬出来,放大黑狗咬我的。

果不其然,王老二家大门敞开着。他坐在走廊边的矮凳上,歪斜着脑袋,眼神空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站在门外喊他,王老二,王老二。

他看见是我,眼睛里顿时划燃了一根火柴,闪亮起来,随即又熄灭,归于虚无。他张开如眼神般空洞的嘴巴,说,是你,你还没死?

他顿了一下,随即又说,你是讨米王,死不掉的。

我看见他还有话没说完,于是也不说话,站在那里等他。

果不其然,王老二突然发起狠来,他大声叫嚷着,狗日的吃枪子的,一个讨米鬼竟然还不死,可怜我的大黑狗,却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怕是连骨头都化成渣了。王老二说着,竟然哭起来,然后又住了哭声,大喊,都死,你们都去死。

我有些好奇(别问我为什么好奇,那是因为讨米的都好奇。不好奇,哪里知道哪里有热闹,没热闹的地方,怎么讨来米),走到院子里问他,村里人呢,怎么只有你一个,难道都死了?

他点着头说,都死了,都他妈死到城里了。城里有火葬场,有电炉子,死人往里一推,出来一把灰,比我烧一餐锅剩的柴火灰还少。哈哈哈,哈哈哈,他大笑不止,像一只孤独的露水鬼。

我没笑,我觉得浑身冰凉,跟上次大冬天掉进关河里一样,上牙咬下牙,咯咯直响。王老二疯掉了,一定是的。我这样想着,当即决定不再停留,立刻动身就翻过狗洞,去山那边的村庄过夜。

所以,我现在正坐在狗洞半山腰的一块石头上,耳旁尽是豺狗的嗷叫声。我觉得豺狗一定和我一样,还没有吃饭,在等着我送上门去。于是,我站起来,继续往前走。路很熟,何况有月儿。我觉得月儿是为我一个人照亮的,因为她一直在我的头顶上,我走到哪,她照到哪。我很想对她说声谢谢,就像我很想对老奶说声谢谢一样。但直到老奶死去,我也没开得了口。我是那么羞涩的一个人,所以今夜,我只能在心里对月儿说一声,谢谢。

月儿真的听到我的感谢了,因为我发现照在我身上的白光更亮了一些,而且越来越亮。我抬眼看看月儿,它还是那只白瓷盘子,并没有更亮一分。原来,照亮我的光,是从山上射下来的,紧接着我又听见说话声。起先,我以为是豺狗,但随即醒悟,豺狗只会嗷嗷叫,是不会说话,更发出如此耀眼的光芒来的。

那束白光直直照在我的脸上,我不得不扭过头闭上眼睛,让全部的黑暗来接纳一束光明。但那束光明撵着我的眼睛不放弃,我没办法,只能定在那里,握紧竹杖。

我听见一个毛躁的声音说,咦,这不是王长么?

然后一堆毛躁的声音围过来,哎,真的是王长。我以为他早死了。我也是,我也是。他们这样叽叽喳喳地说着,全然不顾及我这个当事人的存在。

有个人问我,你不是死了么,怎的大半夜跑这里装神弄鬼?

我暗暗想,怎么人人都觉得我早死了,难道我真该死?我被白光照着睁不开眼,没有回答那人的问题。我反问他们,你们是谁?

对面没有声响。过一会儿,突然有人唱起歌谣来:“王长王长,没爹没娘,一个破碗,一根竹杖,冬来夏去,走村串巷,问他是谁,讨米大王。”

我一下想起来,原来是关冲那几个小破孩子。我说,你们怎么在这儿,不是说都死在城里了。我听说尸体往火葬场电炉子一推,出来连烧一餐锅的柴火灰都不如。我把王老二给我讲的话如实告诉他们。

哪个死鬼讲的?他们问,声音比刚才大了许多。

王老二,我答道。

对面就有一个说,我猜就是这死寡汉头子。自己不愿往城里搬,还诅咒全村人。看我不去剥光他的皮。

于是几个人吵吵就要走,白光终于从我的眼睛上移开。我睁开眼睛,可什么都看不见,世界依然一片黑暗。

王长,你跟我们一块去剥光王老二的皮,我们替你报仇,好不好?

不好。

他不是老放狗咬你么。

是。

那还不找他出口气?

不找。

你怕他家大黑狗?

不怕,死好几年了。

你害的?

不是我。

那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的。

……

他们没耐心问,正好我也没耐心回答。于是,他们就从我身边闪过去。忽然有人回头,把我的棉被抄过去,往天上一扔。那人真有力气,把我的棉被抛得老高,甚至高到月儿上去,挡住她的光芒。然后是下落,却没有落在我的手里,而是画着一条黑线,落到山涧里,不知所踪。

我来不及悲伤和愤怒,紧接着我的竹杖,我的瓦罐,又被他们扔到天上,落到涧里,不知所踪。

一群人哈哈大笑,没了铺盖家当,看你还怎么讨米。他们跑远了,我撵不上。其实,我并不想追他们,我只想怎么找回我的棉被,我的竹杖和我的瓦罐。尽管棉被有可能撕裂,竹杖有可能断成两截,瓦罐有可能碎成瓦片,但那也是我的棉被我的竹杖我的瓦片。

正当我要下去山涧寻找我的家当的时候,月儿却不见了。风更大,黑云汹涌。我知道这是要下大雨了,我见识过多次这样的场景。顾不得棉被竹杖和瓦罐了,先找个地方躲雨才紧要,不然真的会死掉。

我记起来狗洞山顶上有个山神庙,去那里躲雨最合适。我拔足狂奔,往山顶跑去。山风一阵紧似一阵,云更黑更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当我摔进山神庙的大门时,大雨霹雳哗啦从天而降,跟下刀子也没什么两样。

我趴在庙门前好好喘息了一会。呼哧呼哧,呼哧呼哧。我确信自己已经呼吸平稳,但呼哧呼哧声仍不断钻进我的耳朵里,即使外面风雨大作,依然清晰如斯。我惊坐起来,拿眼环顾四周。除了黑,什么也看不见。

呼哧声仍在,我听声辩位,好像是山神牌位的后面。我悄悄望过去,有一团白。难道是月儿上的那只兔子,也跑山神庙里躲雨来了?我这样想着,就挪了身子过去。这时候天边扯了一个白闪,我一下子看清,那白色不是一只躲雨的兔子,而是一片白花花的屁股。

然后,我听见一声女人的尖叫。显然,白屁股的主人是个女的,而且她看见了我。难道是月上的女人,跑到庙里来躲雨了?我满脑子都是月儿,也只能这么想。

天地重归黑暗。我感觉一个人站起来,向我靠过来。我本能的往庙门去,这时又一道闪电。我看见一个壮硕的男人,光着身子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难到月上的男人也下来躲雨?我脑子里还在这样想着。他们都是神仙,神仙也怕雨的么。

我趴在地上不敢看他。闪电又来了,我借着亮光看见了一双大脚,从大脚的缝隙里看见一个女人,光着身子,白花花的,斜躺在山神牌位后。

难道神仙都不穿衣服的么?我又想。

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不是王长么,还没死?随即,他吐了一口痰在我头上,骂道,妈的,吓老子一跳,给我滚出去,他一脚把我踢出了庙门。然后,从里面把庙门关上。我坐在庙外的屋檐下,瑟瑟发抖。他怎么也知道我的名字。随即,我又恍然大悟,他们是神仙。神仙无所不知的。

雨一直下,并不停。而庙里的呼哧声还在继续。我不敢冲撞了神仙,悄悄躲到庙后檐沟里。我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女人,给小男孩一个瓦罐,一根竹杖。对他说,你爹死了。老大老二,我只养得活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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