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蕊娅侬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正被黛西牵着跑进了病房——
淅沥淅沥——有什么东西想要从外面闯进来。它撞击着玻璃的壁垒,绕过了帘幕的防线。逼近的寒气让床头柜摆着的康乃馨畏缩垂首,病床上的蕊娅侬蜷起了身体,脸色苍白如凝霜。
淅沥淅沥——有什么东西想要从里面流出去。它抓咬着心口的刀疤,扼紧了发炎的喉头。残留的痛感在麻醉剂失效后一阵阵反扑回来,强忍住的哭喊化作一股酸楚,直涌向她的双眸。
五年前,刚从心脏手术中勉强活下来的蕊娅侬并发症不断,昏迷不醒,被隔离在重症监护室,整整一周之后才转入了普通病房。
当然,梅奇德拉伊格奇家大小姐住的病房并不普通,是一个一整面墙都是落地窗,可以远眺大海,宽敞明亮的大房间。其实这里几天前还是副院长的办公室,位置离一般的住院病房略有距离,因此特别安静——安静到没有亲友的悲号哀泣,没有探病的嘘寒问暖——特别安静到连蕊娅侬的父母都没来叨扰过几次,即使来了,也只有寥寥几句寒暄。
蕊娅侬的身体状态已经逐渐稳定下来,心理却愈发不安。刚开始的时候,她甚至还牵挂跟父母一起吃午饭的那个约定。后来她开始憎恨起了身边的红龙布偶,每次醒来发现它躺在自己身旁,就把它掷到地上。再后来布偶不知道被谁收走,她又想念起母亲的针脚来。
终于要出院,母亲过来抱她亲她,把她送上马车,自己却不乘上来。那名马夫跟身边的女侍好像是自家的仆人又好像不是,他们只自顾自聊着天南地北,在山野间行进了一整个上午,这才在一个村庄停了下来。蕊娅侬下意识地拒绝了他们递过来的面包与干酪,然后无奈地看着他们大快朵颐。
就在蕊娅侬终于忍不住饥饿,想要放下面子讨要一份干粮的时候,从山上下来的一辆马车停在了旁边。一对男女自称肖恩夫妇,把行李连同蕊娅侬一起搬到了他们的车上。
伴随着「我是不是被父母卖掉了」这样的疑惑,蕊娅侬来得了兰德洛林场,开始了安逸充实,远离尘嚣的乡野生活。
在壁炉火光的舞动之中,玛希奥拉看到了马车,病房,还有一片陌生的山林掩抑背后,那座阴森的修道院。
她又回到了小筑,确认不见蕊娅侬回来的迹象,便下山来到兰德洛村,从几个正在田边嬉戏的孩童口中确证了一辆马车从山上疾驰而来,在通往西南方向的马路上留下了一道烟尘。
而去梅奇德拉伊格奇本家应该走东南方向的马路。大概是女主人的病情恶化,已经被送往埃蒙佛德西郊的医院——那一定是五年前大小姐手术住院的地方,而这也将是最后与蕊娅侬见面的机会。
就在玛希奥拉匆匆离开兰德洛,回头挥手向那些孩童致意的时候,她想起大小姐初来乍到还没向自己敞开心扉的时候,正好借着五朔节的机会,带蕊娅侬下山来到村庄,便是跟这些村里的孩子们一起玩闹,欢笑。
她想起翌日蕊娅侬就因为昨夜的狂欢而发起低烧,却第一次主动向自己提出要求:下次五朔节,能不能再下山去玩?
她想起自己满口允诺,答应大小姐每年五朔节都会陪她下山,可之后每次都遇到蕊娅侬的力量失控暴走,陷入昏迷的状况。这份真心诚意的约定,竟连一次都没实现过。
玛希奥拉这才意识到五年来自己不曾为蕊娅侬做到过任何事,而自己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片土地了。
林场与小筑还有很多关于自己真实身份的东西没来得及销毁,这么一路追去,再回头可就太晚了。
然而蕊娅侬的未来将全部埋藏在那座可以干涉自己未来预知的神秘修道院里,必须赶在她去那里之前见上一面。
——蕊娅侬已经离开了自己不曾想要离去的所在,此刻竟又回到了自己最不愿回来的地方。
父亲和妹妹站在病床前一动不动,只有几个女仆回过头来,满脸阴郁地看着她和黛西。
她冲到病床边,一把夺过来那只失踪五年的红龙布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没有留下一滴眼泪。
一周后,没有在医院见到蕊娅侬的玛希奥拉混入了梅奇德拉伊格奇夫人的葬礼。
仪式临近结束的时候,梅奇德拉伊格奇家主宣布道,长女蕊娅侬因为丧妣之痛,已经加入了一处修道院,把自己的余生奉献给上帝,现在也一定正在那里的圣母堂里为母亲虔诚祈祷。而他自己业已赌咒发誓,出家为僧,无奈次女艾玻娜尚未成人,故而仍暂寄浮生于红尘,直到为艾玻娜寻到乘龙快婿,待她正式继任梅奇德拉伊格奇家业之后,再归隐山林。
众人异口同声地说了声「阿门」,便三三两两地散去了。只有玛希奥拉驻足不动,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