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问你,世界文学史上第一位女诗人是谁?你肯定会说,世界文学史上第一位女诗人是我国东汉末年的蔡琰。但也有人说是古希腊女诗人萨福。其实,此二说皆错。因为在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里,就经记载有一位女子所作的诗篇《载驰》了。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
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而不臧,我思不远。
既不我嘉,不能旋济。视而不臧,我思不閟。
陟彼阿丘,言采其芒。女子善怀,亦各有行。
许人尤之,众樨且狂。我行其野,芃芃其麦。
控于大邦,谁因谁极?大夫君子,无我有尤。
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左传•闵公二年》说:“许穆夫人赋《载驰》”;南宋著名理学家朱熹在《诗集传》中也曾指出:“《诗经•载驰》的作者就是女子。”许穆夫人何许人也,她乃是春秋卫国的一个女子,性聪敏,有才华,貌美多姿。其父硕,字昭伯。其母齐女,名宣姜,先受聘于太子伋,乃父宣公悦而妻之,生子寿与朔。宣公死,宣姜下嫁庶子昭伯,生三男二女,长子齐子,早逝,次子申,三子申,长女嫁于宋国桓公,次女嫁于许国穆公,故称许穆夫人。她有两个哥哥,戴公和文公;有两个姐姐,齐子和宋桓夫人。经后人考证,她大约生于公元前690年,即周庄王七年左右的卫国首都朝歌。
春秋时代,由于群雄并起,列国纷争,在公元前660年,即许穆夫人嫁许国穆公后十年,狄人伐卫,大败卫师于荥泽。许穆夫人听到卫国将要灭亡的消息,立即快马加鞭地赶到漕邑吊唁,提出联齐抗狄的主张。但恰在这时,许国的君臣胆小怕事,众大夫对她这一爱国行动又极为反对,竟赶到漕邑拦阻。她明白:倘若坚持返回卫国,则有违犯君命之罪,虽为君妻也有被杀的可能;如果回到许国,哪又置危亡之中的卫国于何地?但强烈的爱国之情使许穆夫人将个人的安危丢在脑后,坚定了返卫的决心。于是就写了《载驰》这首诗。严斥了这帮没有远见的小人:“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藏,我思不远?既不我嘉,不能旋济。视尔不藏,我思不毖?”表现了她坚强的意志和归国的决心。但在“众稚且狂”下,终不果归。忧思不解,或登高以抒忧情,或采蝱以疗郁结。然思归之情,终不稍解。“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表现了她自信无虞的坚强信念。
许穆夫人的果敢行动和激人肺腑的诗句感动了齐国,齐桓公遣无亏率车三百乘,并资助牛、羊、鸡、豕及建筑材料,帮助卫国建立新都—楚丘(今滑县卫南坡)。卫文公励精图治,轻徭薄税,布衣帛冠,粗食菜羹,早起晚息,扶安百姓,人称其贤,使卫享国四百年。
这首诗写成的时间,当在卫文公元年即公元前659年的春夏之交。这首诗作,在当时就被士大夫广为传诵,并被孔子收入在《诗经》中。所以说许穆夫人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位女诗人,她比蔡琰要早了五百年。又据史书记载,《诗经》所产生的年代,上起西周初年,下至春秋中叶。萨福约生在公元前612年左右,若从时间上说,许穆夫人比萨福早了近八十年,堪称世界文学史上第一位女诗人。许穆夫了给后世留下了三首四言抒情诗,形象鲜明,情感炽烈,文意真切,脍炙人口,不愧是文苑中一枝奇葩,在我国文学史上享有很高声誉,受到历代名人推崇。
许穆夫人是卫宣姜的女儿,许国国君穆公的妻子,故称许穆夫人。卫懿公不理朝政,独好养鹤,甚至荒唐地让鹤“乘坐”大夫方可乘坐的轩车。公元前660年,狄人伐卫,“将战,国人受甲者皆曰:‘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其人心之离散于此可见。狄人大败卫师于荥泽,杀卫懿公。宋桓公连夜率师将卫败亡之众五千人接过黄河,居于漕邑,立卫懿公之子戴公为君。第二年,戴公死,文公即位。他的同母姊妹许穆夫人,在祖国风雨飘摇的危亡时刻,不顾许国君臣的阻挠,毅然返卫,吊唁卫君,①并向同情卫国的邻国大邦呼吁救援。齐桓公因此派公子无亏帅车三百乘、甲士三千人,帮助卫人防守漕邑。以后,又联合诸侯迁卫都于楚丘,使卫国得以灭而复存。《载驰》一诗,即作于许穆夫人返回漕邑吊唁卫文公期间。这首悲愤动人的爱国主义诗作,在当时就被广为传诵,并收入了诗经《鄘风》。西汉末年,刘向编《古列女传》,又专为许穆夫人立传,盛推其“慈惠而远识”。
《载驰》以“载驰载驱,归唁卫侯”发端,一开头就把读者带入了那个战祸频仍的动荡时代。载,语助词,这里可释为“又”。驰,策马急驱之意。一辆马车急驰而来,道路上尘土飞扬,焦灼加鞭的女诗人,就在一片马嘶车鸣声中上场了。她为什么行色匆匆、迫不及待?“归唁卫侯“一句点明了事情的原委:祖国遭受了祸难,她是要去吊唁自己的兄长卫文公呵!“驱马悠悠,言至于漕”,悠悠,既指道路之遥远,亦透露出女诗人心中那悲恸、忧思之深长。言,我。漕,即卫文公所居之地漕邑。车马在大道上急驰,路途竟这样漫长!终于,漕邑已隐隐在望。此刻,女诗人心中该何等激动!短短四句,不仅叙事明白,情景如画,而且迫促、跳荡,富于节奏感。读者不仅能听到马蹄翻飞、车轮滚滚之音,而且还能感受到女诗人那激动不安的脉搏和心跳。但是,事情陡然起了变化:“大夫跋涉,我心则忧”许国大夫跋山涉水,赶来传达君命,不准许穆夫人返回卫国!亡国的悲伤本已充塞女诗人的心胸,而今又遭到许国君臣的阻挠,她怎能不在悲痛之中,又生出不能压抑的忧愤呢?诗歌由此转入第二章。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
既不我嘉,不能旋济。视尔不臧,我思不閟。
这一章是许穆夫人对于许国士大夫阻挠的义正辞严的回答。嘉,许可。旋,回头转身之意。视,显示。臧,即藏,隐藏。閟,即闭,停止之意。许国君臣全都反对女诗人返卫,怎么办?倘若坚持返卫,则有违犯君命之罪;倘若转身回许,又置危亡中的祖国于何地?女诗人的思想激烈地斗争着,思索着。强烈的爱国之情,使许穆夫人坚定了返卫的决心,她迅速作出了抉择:“即使你们都不赞同,我也不能回车返回许国!让我毫不隐瞒地告诉你们吧,我的心思是不能远离祖国的!即使你们都不赞同,我也不能回车渡河。我要明确无疑地告诉你们,我对祖国的思念是不能阻止的!”这一章在抒情中引入了人物语言,变成了面对面的回答。诗人运用排比句式,四句一顿,铺排而下,将自己内心斗争的结果,山洪爆发般地推涌而出,势不可挡。而“既不……不能”二句,在语气转折之中,更把女诗人那不屈于君命、非返卫不可的决心,表述得斩钉截铁。“视尔”、“我思”,鲜明地再现了许穆夫人与许国士大夫面对面斗争的情景。
诗歌进入第三章,受阻的车马又奔驰起来,许穆夫人抛下许国大夫扬长而去。经过上述一场激烈冲突,女诗人的内心能安定吗?当然不能。“陟彼阿丘,言采其芒”二句就透露了这一点。陟,登。阿丘,偏高的山丘。蝱,即莔的假借,指贝母,据说可治郁闷之症。祖国的危亡,使女诗人焦虑;许国君臣的阻挠,则又增添了许多愤懑。她恨不能登上高高的山丘,采来贝母治疗自己的郁闷。但在急速的行车途中,许穆夫人自然不会真正实行。因此,“陟彼阿丘”两句,不过是借助于比兴,来表现诗人胸中郁塞的苦闷之沉重罢了。是不是因为她是女子,所以特别多愁善感呢?不——“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人尤之,众稺且狂”,诗人明确指出:妇人的爱动感情,是各有各的道理的。而她之所以郁愤难平,则完全是许国君臣的阻挠引起的。他们居然把自己的爱国举动视为过错而加以责备,真是一群不明大义的幼稚狂妄之徒!如果说,在第二章中,女诗人对许国大夫还只是义正辞严地剖明心迹的话,那么,在这一章,满腔的愤懑,终于使女诗人发出了激越的斥责之音。全诗的情绪由此被推向了高潮。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
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这是《载驰》的最后一章。许穆夫人的车马终于进入了卫国的原野。女诗人那因为愤懑而绷得紧紧的心弦,至此渐渐松弛了下来。“我行其野”两句,以舒缓的节奏,清新的画面,传达出女诗人心情的欣喜和欢快。日夜牵挂的祖国到了,扑入眼帘的是那样绿意葱茏的麦田!深切的祖国之爱,荡漾在女诗人胸中。我们可以想见,此刻,她该是怎样热泪滚滚、不能自己呵!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心中萌发,她抹去泪水,终于决定:“我要去向大国陈述,取得它们的援助。谁亲近卫国,就到谁那里去!”这样做,岂不又要被许国君臣视为罪过?我们的女诗人大声呼告:“许国的大夫君子呵,再不要以为我有什么过错!你们一百个人所考虑的,也比不上我所选择的这一正确道路!”如此充满自信的话语,正表现出许穆夫人识见的深远。“大夫君子”四句,运用“呼告”的手法,语言铿锵,坚定有力,具有强烈的感染力。这是一位爱国妇女发自内心的热切呼声,这是决心将自己祖国从危亡中挽救出来的不可动摇的誓言呵!许国成百的乘轩大夫,在姻亲之邦卫国遭受危难之际,只能畏首畏尾、束手坐观;而在男权时代的巾帼之中,却发出了如此不同凡响的声音,真可谓振聋发聩,令须眉为之侧目!难怪许穆夫人赋《载驰》,东方霸主齐桓公即遣公子无亏为帅帅师出援卫国(见《左传•闵公二年》)。他是不是也被这位女诗人深切的爱国之情打动了呢?
为一首政治抒情诗,《载驰》写得如此动人心魄,不仅在于它抒发的感情之真挚,而且也得力于许穆夫人那高超的艺术表现技巧。诗人选取了归国吊唁这一重要题材,巧妙地将自己安排在驱马返卫途中,通过与许国大夫冲突的情景描述,来展开--抒发自己强烈的感情,使这首抒情诗有了特定的场景和情节内容。许国大夫无理阻挠的矛盾冲突,虽只出现在一、二章;但是它所激起的感情波澜,却汹涌澎湃于全诗。正象一块巨石,投进了本来就不平静的河水,溅起了滔天巨浪。胸中那无可言传的悲哀、愤懑和对祖国命运的关切之情,因此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而许穆夫人的远见卓识、与祖国同呼吸、同甘苦,共命运的爱国深情、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刚强性格,正是在与许国君臣鼠目寸光、横蛮狂妄、自私懦弱的对照之中,愈加鲜明地凸现了出来。在写法上,女诗人为适应自己在驱马返国、无端受阻和冲破阻挠、进入祖国原野时感情上的张弛、起伏,不断地改换句式。或低吟,或陈述;或慨叹,或斥责;舒缓的抒情,突而又化作热切的呼告;中间还时时交替运用散句和排句。这就使全诗象潮水一样,为读者呈现出种种鼓涨、飞卷、澎湃、跌宕的气势,一阵又一阵地冲击着读者的心弦。读着这首诗,人们不能不与女诗人一起,为祖国的危难而焦虑,为无端受阻而愤慨,为冲破阻挠而欢欣,为确定救国之计而充满希望。
①许穆夫人究竟有没有到达漕邑?据《毛序》所说,似乎未能到达。但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则以为她已回到漕邑。从诗中“驱马悠悠,言至于漕”看来,王说似较切合。笔者对诗义的诠释,即根据王说(《左传》所记与王说亦暗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