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虽是大众项目,却带着不可侵入的私人感知,犹如读书闻香冥想,都是分别习惯、各自欢喜。
正因如此,或许我不是一个好的旅伴。小五说人不能总拿“小我”来解释不认同的问题,这是蔑视知识权威的表现。这世上有很多人抵触真理,满足于面纱前的虚像,活在自我蒙蔽的状态中,多是得过且过的欢愉。
我常常有所意识,却不知如何摆脱,于是想着,人多半是一种不知如何与自己相处的动物。
与众人行的四天柬埔寨,意味着这次没有时间去金边,看不到国家博物馆,感受不了金边人民的生活日常。金边地理位置原本的独立性,位于强盛的上座部佛教文化边缘,处于古文明的文化断层带,有时候会被人“遗忘”。很多人抵触金边源于它的安全性低、城市文明落后、以及不堪回首的一段血泪历史。然而单纯趋于美好的古文明遗址,选择遗忘痛与伤的真实,却不是我的旅行目的,正如傅真书中所说:我得避免将残缺不全认作真实,我得找到一个超越愤怒和悲哀的完整世界。
柬埔寨的复杂性,不是国内图书馆寥寥几本书就可以概括的,如果用“贫穷”或“伟大”来形容一个国家,那该有多么暴力与粗鲁。它的古文明、它的宗教基石、它的近代史、它的社会复杂性……都不可以轻易被错过和原谅,否则这不但是不尊重过去,也是自贱的一种体现。
想起西德尼尚伯格说的话:(战争的报道)我们会反复思量一下,而之后,或许我们将不再认同。
登上飞机的那一刻,才于心下反复暗叹:理解来的太迟了。
二
夜间的航班很安静,旅客们都在合眼瞌睡。我读了三小时的书,揉揉眼也准备打个盹儿,在顺手关掉阅读灯的瞬间,不经意望了一眼舷窗,现回想起这一眼,真真是霄壤之别易星辰。
我看见无数颗星星镶嵌在窗外幕布般的黑夜里,如钻石般璀璨生辉。这绝不是城里可见的星星,也不是两年前我在北兜渔村所见的明星,此时此刻窗外的那些星星明显被放大一两倍!
为了看得更清楚,我试图挡住行李架上LED长条灯映在玻璃上的最后一点光,就在这一瞬间,跌入我瞳孔里的忽地变成小小的群星束,一轮镰刀月闪着金色锐利的光芒挂在群星之中。想起古人的“华灯碍月、飞盖妨花”便是对头顶之灿烂的遗憾心情的描述,那些星星虽为宇宙常物,却难得一见,可见天地人间不只是物理距离的不可及。
我又低下头,捕捉着飞机下方微弱摇曳的城市灯火。此时此刻也不知晓飞机究竟在他乡何处,却惊奇地发现广袤的大地上呈现出射线状的金黄色人间烟火,它们如点画般彩绘平铺在黑夜里。这绝不是现代城市所布局的四方华灯,它们毫无规矩与经营可言,相反,它们的分布如河流般自然流畅,肉眼可以清楚辨析出主流和分支的部分,而“烟火河流”的延伸偶尔被黑点断开,仿佛呈现出原始与古朴的图腾画像。它们成了黑夜里可见与感知的温度,在漫天繁星的庇佑下维系着人类的生命与血脉。
于是我看见,人间大地的烟火与浩瀚无垠的星空,在相隔几万光年间交相辉映。天地永恒不再只是时间所向,天地永恒是空间的两舍两忘、浑然一体,人类不悉、不觉、不明,却丝毫撼动不了它们的存在。
潮来潮去,白云还在,青山一角,天地间有大美而不言。
三
蒋勋的《吴哥之美》或许是一本不错的吴哥旅行参考书,你可以循着他的路线和描述去欣赏不同的寺庙和遗址,然而也许蒋勋思考的深度之广博,导致读者会被他抛出的问题所困惑,也会陷入人生大课题的思考中,渐渐脱离观赏建筑和浮雕本身的注意力。
一千年前的吴哥王朝,国王统治者认为,如果没有超自然的保护,他们将不能生存,于是人们向湿婆神献祭,寻求这种保护,也正因于此,所有国王王号后面皆有“跋摩”的后缀,意为“盔甲”与“保佑”。暹粒的古文明遗址皆是宗教信仰的产物,如果无法了解印度教神话、佛教、以及扶南帝国和吴哥王朝的历史,恐怕难以理解巴戎寺和吴哥寺的大量浮雕寓意。
大卫钱德勒说:石头本不用在世俗建筑,它们是神灵的载体。石头即代表着永恒,也就是死亡。
一千年日月星辰,石头坚硬不摧,吴哥王朝土恒暖,草木不落。
在见到巴戎寺四面佛像前,我曾反复想象微笑的柔软和慈悲是如何呈现在坚硬冰冷的石头结构上的。巴戎寺的建造者阇耶跋摩七世,从印度教信仰改信大乘佛教,毕生钻研追随之,连柬埔寨史书上都会用“神秘、伟大而超俗”来形容这位传奇国王。阇耶跋摩对百姓的大爱和中央集权的管理,让他成为了吴哥王朝最有成就的国王,而我一直在思考国王如何处理政策和宗教的关系,如何在世俗和精神力量间取其平衡和取舍。
他建造的49座佛塔、196个微笑无处不在,身处任何一方,都能看见那静默而独特的微笑。当我穿梭在高棉的微笑间,却渐渐被“跋摩”的力量所困惑,心中愈来愈下坠,无法自拔:如果这些微笑真是跋摩留给人间,它们为什么对人间起不到任何庇佑和保护呢?想起过去几百年里柬埔寨人承受泰人和越南人的入侵、近代美国对柬埔寨居民区的轰炸、甚至三十多年前红色高棉导致四分之一国民饱受的迫害、饥饿和灾难,还有如今我可以随处看见被内战地雷炸伤残的柬埔寨人坐在寺庙外,演奏当地音乐从游客中赚取微薄的收入,又何作解释?
我突然联想起前一夜里在飞机上看到的繁星闪烁,人间无论发生善与恶、战争与和平、美好与丑陋,繁星丝毫不为所动,它们依旧在宇宙中行古老永恒之事,而人类的瞩目与瞻仰对所有的星辰来说,都是一种遗忘!
智慧和慈悲的结合产生启蒙,即是佛,即是阇耶跋摩七世他自己(因为国王即是神、即是佛,与神一样具备相当无限崇高的地位),也就有了立在巴戎寺中央的佛陀雕像。
我这才恍然,巴戎寺的佛像微笑是对世间万物海纳百川的包容,它们不是庇佑,它们是慈悲、包容与智慧,人间苦难也罢、幸福也罢,皆为生死常物善恶并存,方能相互界定。诗人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便意味着任何变化、相搏相拒最终不过回到原点。
神庙、佛像和浮雕不是因为19世纪法国人的“发现”而昭告于世,因为,即便它们不被世人发现永久深埋在原始丛林中、即便它们的微笑最终随着岁月侵蚀而逐渐挥发在潮湿炎热的空气里,它们的智慧和慈悲也不会被世人所用、不会被凡人之心所撼动,因为它们是启发而不是教唆、是精神指引而不是捍卫庇佑、是全然的遗忘而不是满怀的向往。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在暹粒的酒店里,想着白天所见之一切,在茫茫黑夜中,我不禁潸然泪下。
四
蒋勋说吴哥寺的黎明是一堂早课,它在述说我们身处的东方哲学,关于虚与实、有与无,使人想起两千年前老子说的“有无相生”。
在安谧阒暗的黎明前,我甚至看不见脚下475米引道的深浅、也感受不到传说中建筑强大的空间力量,只是低着头笔直地穿过一道道石门、跨过石门又是一段长长的引道,反反复复,心无旁骛,黑夜蒙住了我的眼、掩住了我的耳,万事皆空,它们使我心的空间无限放大,让我与信仰的距离无限接近。
就这样,我与小吴哥的相遇是从黑夜中开始的。
黑夜也许意味着隐藏、沉默、消失和不语,人类从这全然的无知中,凭借东方的日出,慢慢摆脱黑暗的束缚,来揭开对小吴哥的感触与认知。
坐西朝东的建筑布局,让吴哥寺的五塔建筑在东方日出中平添了一份神秘的宗教色彩。须弥山的尖塔向天空无限延伸,在日出、日落、花开、花落、鸟鸣、虫歇中,静默不语、不为所动。它在东方日出里的神秘现身可谓一个温柔传说,当我慢慢把黑暗逐出黑色的眼睛,当小吴哥在一个小时的日出中方显真身,我才恍然人类万千世界的“第一眼”评断是多么自大与粗浅。
神圣从黑暗中淡出,带着超越逻辑的力量。小吴哥的日出在我眼中是诗人辛波斯卡的“万物静默如谜”:
一扇窗减去窗台,减去窗框,减去窗玻璃。
一个开口,不过如此,
开得大大的。
人类不是困惑于哲学问题、宗教信仰亦或自然的力量,人类是无法解开自身的枷锁,所以你所见的宇宙并非真宇宙,你所意识的自由并非真自由,你所看见的小吴哥也并非真小吴哥。
这么想着,天亮了。我却觉得自己不过还停留在奔向日出引道的第一块石阶上。
南京西路对面的一条老街,有一片100多幢红砖建筑别墅群,是为近百年前建造的静安别墅。几年前,偶尔穿过老别墅,发现一颗橘子树长在人家二层楼外的红砖缝隙里,缝隙距离窗台大约10公分,可以清晰辨认细缝中的小树顽强生长的姿态。正值深秋,我看到小树上长满了金红的橘子,惊叹“生灵的顽强”战败了“死寂的石头”。
几年之后,当我来到吴哥王朝遗址,站在塔普伦寺的面前,看见当地人所称的卡波克树从象征须弥山的尖塔中破抵而出、伸向天空、傲然独立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象触发我的第一回忆竟是:这不过就是“橘树钻缝”的无限放大嘛!
然而,当我走进塔普伦寺,看见卡波克树可伸屈的树干穿梭在屋檐和门窗间,与神庙交错缠绕,致使我无法辨别主体与客体、先入与后随、征服者与屈从者角色的那一刻,我开始发疯地寻找“养育橘树的缝隙”的那个原点,然而却无从收获。我根本找到生命在石头里破土而出的种子迹象,我有一种自己深处在失落的世界里的遗憾落魄感,无法梳理眼前的一切景象。我看见卡波克树在生死间探索、尝试、迸发,而佛像的石头笑脸在繁芜的树藤里裸露出来,带着天意的启示,没有一丝被卡波克树亵渎的不快。
如果说人与自然水乳交融的关系是一个伟大的命题,那么眼前的景象又该作何解释?
我想起诗人在研究生死关系中说“死亡是生命的转化”,我还听说“死是生的一部分”,以及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Being towards death)等等,然而再伟大的哲学也抵不住眼前来得真实而震撼:这分明就是一座超现实主义的伟大作品!
大卫钱德勒说石头是永恒的,它代表着死亡,而我眼前的卡波克树,树干耀眼发亮,可谓顽强生命的象征,而此刻生命与死亡的交融就在我眼前活生生的发生着,并倔强地相依相存了几百年!
我想起我最爱的年轻诗人济慈,他让后人在墓碑上这样描述自己:一个把名字写在水上的人。写在水上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不是在沙子上等着海水被慢慢冲淡,而是名字在水上一边写一边消失。
如果把“水上书写”看作生的过程,那么下一秒就是恢复平静、走向死亡,也就意味着生的同时就是死亡!如是而想,可否理解塔普伦寺的石头并不是对卡波克树的野蛮生长的迁就或妥协,也不是包容和宽大,却是生死的相搏相拒、相生相克、相舍相望!
正如阴与阳的交涉、白日与黑夜的更迭、人间大地与宇宙天空的相望,不过在彼此中找到万物平衡,幻化成伟大的哲学力量——死是生,生是死。
死不需要慷慨的形式感,它是一种平静;同样,生也务须承担难以负重的人生命题,它是一种常态。如果说回归是死,走出是生,人往往却是在生死狭路相逢击掌时顿悟此生的意义,而我又何必在乎孰先孰后,亦或“生赢了死”还是“死捷了生”呢?
我突然为自己潜意识里对“生”的无限放大的崇拜而羞赧,我曾经为橘树顽强的生命力而连连赞叹,却忘记为红砖缝隙对生的依托而讴歌。
六
巴肯山的国庙限制人流,我和Linda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依旧没能等来游客下山交换通行证,就在我几乎抱着错过日落万念俱灰的心情准备放弃的时候,三五游客从国庙的山上走了下来。
攥着巴肯山的通行证,我几乎是大步奔向山顶的国庙,想象着此时此刻背后望眼欲穿咬牙跺脚的同行游客,内心竟有一丝兴奋的窃喜。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在抵达制高点的那一瞬,巴肯山日落给我留下了难以忘怀的第一眼印象:须弥山象征的高塔建筑被金红色的光芒笼罩,石头的冰冷被日落的光芒激发出生命的活力,浓墨重彩、鲜艳无比,仿佛眼前就是一千年前耶轮跋摩初建国庙时的完整与壮丽模样,充满了无限的神圣与尊贵。
于是,日落的第一感受不再是日落,而是日落留给人间的光芒和生命力。
这或许就是神山国庙的日落有别于世界其它角落日落的特色吧,它赋予了神圣、庄严、生命力和无限包容的深远意义,让人身在其中,仿佛在阅读一部壮丽而宏伟的史诗。
人们各自屏住呼吸,在录像日落的全部过程:见证白昼渐渐走进黑夜的勇敢传说,见证山下东方丛林中的吴哥窟退出世界焦点的淡然从容,见证人类与自然水乳交融的感情与精神在内心深处谱写与讴歌:
太阳把石头烧红。
太阳把染着鲜血的石头烧红。
太阳把燃着鲜血的孤独的石头烧红。
于是,在日头落入地平线的那一瞬间,我听见了身旁庆祝而鼓舞的四方掌声,心下想着:太阳从不西沉,它只是绕过西方,等待明日的照常升起。
七
如果说巴肯山的日落是一部宏伟的史诗巨著,那么洞里萨湖就是一个神秘浪漫的传说。
洞里萨湖在6-11月的雨季里被高涨的湄公河填满,并增高深度,淹没了两旁的丛林,我们的游船驶过茂密的丛林,行过磅克良浮村高悬的吊脚楼,跟无数光着膀子的当地渔民微笑问候,最终抵达湖心,或者说不知其是否是湖心,因为洞里萨湖之广博是东南亚最大的淡水湖,俗称“淡洋”。
这是柬埔寨人民的生命之湖。
我们的包车司机文杰哥坐在船头,遥望着前方毫无屏蔽遮挡的水上世界,这让一向贪心的我无比向往,于是一鼓作气离开安全的座位,颠簸摇晃地走到船头,爬上船头甲板。在一米窄宽的甲板上没有任何保护措施,我为了自己的冲动负责,几乎是硬着头皮挪到了甲板的船头。
我与文杰哥并肩坐在甲板,膝盖搭在船头,小腿荡在自然的风里,风裹着洞里萨湖湖水的湿气,迎面扑来。
自由,是第一口的呼吸。生命不过是其后。
洞里萨湖的日落就这样彻底包裹在湿气的面纱里,如温柔少女般委婉迂回、浪漫而神秘,这是一个关于爱的古老传说。
此时此刻,我眼前的湖水平漪,褪去了先前一路的激流勇进,终是归入平静。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伟大的中国诗人把白日西沉的江水景象描摹得如此生动而富有色彩对比,以至于我脑海一片空白,无法突破古人的文采。我举起相机把美景收入取景器,不停地按下快门键。
不远处的游船有人向我们挥手呼喊,船长把船向对方靠拢,以至我们可以登上彼此的船,交换名字、递上微笑、互相拥抱。
在壮美的景色里,人们更轻易袒露真诚,因为我们无限渺小,渺小到微不足道,连情感都不择吝惜。同时,自然给予了人伟大的力量,让我们突破内心,从封闭的大门走出,与陌生的世界倾诉及交流。
萨里洞湖的落日美景顷刻幻化成世间人情往复的舞台与基石,它让人与人走得更近,让“拥抱”这一举动从勉强尴尬变成热泪盈眶,让微笑从礼仪社交变成内心甜蜜的表达,让“社会人”终究回归“自然人”。
写到这里,阿波利奈尔的诗歌自然而然滑入脑海,那首在三年前的夏日里我抄写50遍的《米波拉桥》如是说:
……
我们手拉着手,面对着面,
手臂的桥下
水波是那么疲倦
流过多少永恒注视的眼
让钟敲响夜来临
时光流逝我留人。
今夜的日落之美、人性之美,于千百年后,且不定是萨里洞湖的湖水之上又一个美丽的古老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