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在河边,等阿娘的船。我要坐她的顺水船,到另一个村子去,然后从那里坐汽车到火车站,再坐火车去远方一座大都市。
船到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我远远就看到船上比往日多了一位年轻姑娘。阿娘到时满头大汗,还不住向我道歉说家里忽然来了客人,耽搁了一下。
我顿时感觉自己给阿娘带来了麻烦,因为“客来主不离家”是本地传统,阿娘为了不耽误我赶火车,破了例了!
其实我的火车明早才开,我今夜就想坐汽车赶到车站附近住下。误了火车大不了迟几天再走,而阿娘破例把客人留在家里,一定会大大伤了客人的心。
世间事多恨厚此薄彼,仇怨也往往因此发端,我心里顿时惭愧极了。
阿娘热情厚道地让我上了船,我忙说:“阿娘,不着急不着急,休息一会儿再走吧”。
阿娘笑了笑没答话,船上那位年轻姑娘抢着说了:“我一个人来划,娘娘(本地指爸爸的妹妹,两字都读一声)休息一会儿吧。”她说完也对我一笑,露出洁白美丽的牙齿,轻轻说了句:“你也坐。”
那一刻我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齿如珠贝”,她本人的素颜也好美。我居然略显害羞和局促地听话坐下了。
等到下了船我想到了两句可以形容她的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阿娘就在船里坐下了,但立即掏出了自家种的旱烟,点火就抽上了。
我们这里几乎家家都会种植烟叶,上一些岁数的男女几乎都会抽一点,大家也都认同抽旱烟可以解乏。
许是因为水土美好甚或即将离乡的缘故,阿娘这天抽出的烟味儿中竟然含有一些香甜,我这从不抽烟的娃儿也差一点就想向阿娘讨过来抽一口了。
阿娘和那位年轻姑娘都穿着蓝色衣服,只是阿娘将头发盘了起来(这是古时候留下来的传统),姑娘编了一个长辫。她们的额头都戴着晶莹的汗珠,阳光下一闪一闪,使我想起夜空中的星星。我此去城里,恐怕又要与雾霾长久做伴,我已经好久没看到过星星了。
小时候语文课本上说古代的大科学家张衡小时候数星星,长大发明了地动仪,我也曾效颦在月夜数星星。
彼时邻家老奶奶还在,大家互相还说话。老奶奶对天真的我说等你数完星星天就亮了。我执拗地数了一会儿,想起了星星一直在天上转,恐怕早已数错,倦意也已袭来,于是搬着小板凳就回家睡觉了。
此刻看着阿娘她们头上的汗珠,我忽然走了这样一会儿神。三个人谁也没说话,只听得见行船的浆声和水声,阿娘抽旱烟时一点儿声音也不发,令我顿又想起本地人吃饭不准发出咀嚼声的传统。
我走了一会儿神的功夫,阿娘已抽够了烟解了乏。她收好烟具,又对我笑一笑说:“这是我兄弟家的女儿阿青,后天是你大爹(就是阿娘的丈夫)的生日,他们早到是来帮忙了。
我今天本来就计划好去磨一些玉米面,我们那天约好了今天坐我船走就是因为这件事嘞。石磨磨的香,到天黑我就回去了。”
我在村子里长大,二十多年了,早该知道后天是大爹生日。没想到我不仅不知道,还挑选这样一个日子坐了他家的船,我越发地局促不安了。
还没等我说任何一句祝福或者抱歉的话,阿娘又说了:“你们这辈娃娃爱读书,去看高楼大厦,外面的东西样样金贵,你的钱要省着使。我们在山里过了一辈子,也知道你们的不容易。只是我们也没多少东西送你,只好请你坐坐我的船,希望我家小孙子以后也可以像你一样出远门读书,读大学!”
阿娘说完就从一旁的谷物行李中,拿出一袋核桃:“这个是阿青爸爸拿来的,是自己家树上的,给你拿去吃。省的你城里买,贵!”
阿青也说:“前几天我们才去掉的外壳,也晒过了,都可以吃啦。”
我红着脸接过核桃,羞愧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阿娘还以为我是看到阿青害羞的缘故,因为我和她年龄相当,于是打个圆场:“阿青是个山里的野娃娃,说错了话你不要介意。”
我趁阿娘说话时缓过神来,忙说:“不是不是,我是心里实在过不去,又坐船又拿核桃,也没有准备给阿爹买点什么……”
我还没有说完,阿娘就笑了:“你个娃娃有心就是啦,我们吃惯了五谷杂粮,现在也不缺什么,哪里还要你们还在读书的娃娃的东西。你好好读书,我也好和人说说我们村也有大学生的白话。你读的书好,我们也跟着说白话的时候沾沾光呢。”
这时阿青也说话了:“哥哥,你在那里读书见过外国人吗?”
我忙说:“见过见过,几乎各个国家的都有,还和我们一起上课呢。”
阿娘也好奇了,问我:“看见他们可会害怕?”
“不会,开始的时候有点好奇,见多了就一样了。他们就是和我们皮肤颜色不一样,也到食堂吃饭,互相也打闹,其实和我们没什么不同。再说我们中国人多,不怕他们!”
阿娘和阿青都笑了,我们又一块儿说了好多山外的故事,阿娘和阿青听起来几乎表现了同等程度的向往,年龄于她们几无影响。只是阿娘会间歇来几声叹息,大概是说:“我们这辈人是老了,好地方就要靠你们年轻人去耍喽。”
其实说着说着,我感到自己在编织一个美丽的童话。因为此时我已经大学毕业,只不过在上大学的城里工作。而在她们眼里,只要我还在山外,还在那座城,那我就一直在读书,在读她们一时还没有机会看见的好书。
毕业后我在一家国内有名的企业工作,当初我也曾对这家企业的老总满怀敬意。等我到了这里,终于发现他只是在高台上讴歌自己,他所述的高尚,不过就是让你心悦诚服把口袋里的财富交给他。有人告诉我,他是很会演说的资本家,而资本家,甚至连祖国也可以没有。
此时我还是个职场小白,如果跳槽的下一步该去哪里?象牙塔外的这座城已经没人再给我庇护了,同学们都才刚毕业,大家都很拮据甚至难以自保……
风儿吹动,她们额头的汗珠依然晶亮,阿娘拿过浆已经换下了阿青。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终止了谈话,只听到行船的浆声和水声。
我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阿青一直带着微笑看我看天看水,阿娘静静地在划浆。
前方就快到了我的目的地,我把那袋核桃小心装入背包,站起身回望来时的路,并弯腰撩了点水在额头上。
阿娘忽然开口:“娃娃呀,好聚好散,可能到哪里都一样。你已经见过了这个花花世界,没有哪样过不去!该走就走,大不了回家来!”
我说:“好!我知道了,阿娘!等我过年回来看你和大爹!”
船靠岸了,阿青在船上等我上岸后把背包递给我,她们还要往前划一会儿。
我向她们挥手告别,转身才走了两步,忽然听到阿青喊,我回转身,阿青还在船里对我挥手:“哥哥,等我有空就来找你玩!”
“好!我等你来!”
阿青笑了,又露出如珠贝一样的牙齿。看着她笑靥如花,我此时此刻真不想走!
阿娘拿起浆继续划船,阿青随着浆一下一下往远处去。美人如画,恐怕不过就是如此。
……
我如期到了城里,又开始工作。
我希望阿青真的来,也希望阿青不要来。我希望自己,不要再空有虚名!大城市在我们初到时,已经把我们的名声放大了,我们英勇宝贵的青春,已经和这座城市连在一起了。因为历史已无法改变、也无法逃避,所以我们只能让自己的青春在未来更加美丽的燃烧。毕竟我们这辈人,已经无可逆转地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