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如:我命由我不由人——儒者不告诉你的墨家非乐
当今各种解读对墨家非乐存在认识不足。对儒家礼乐的危害也存在认识不足。
没错,墨家《非乐》篇从亏夺百姓农时和财富角度批评儒家之乐。然而《十策》诸篇皆游说词的模板,是从墨学中开出的针对当时的要务。作为游说词就难免意犹未尽。像当时的政治正确,儒家提出的君臣父子,墨家就没有正面批驳。只是别出枢机将之修正为:君父、臣子、民则被推到君王之父母地位(注1)。像儒家的上同主张,墨家将之修正为尚同。称:「故当上同之说,而不可不察尚同为政之本,而治要也」。《非乐》篇也是如此,没有正面反对儒家乐教。因为那已经是当时的政治正确。墨家提出亏夺民财批驳之。然而在其他篇目,我们还是可以看到一些其他东西的。本文将补充一些儒家礼乐性质和墨家所作批评内容。指出墨家非乐的真正目的。
一、《三辩·圣王不为乐》竟未提及百姓之困苦
且看下面的《三辩·圣王不为乐》
《三辩》【圣王不为乐】程繁问於子墨子曰:“昔诸侯倦於听治,息於锺鼓之乐;士大夫倦於听治,息於竽瑟之乐;农夫春耕夏耘,秋敛冬藏,息於聆缶之乐。今夫子曰圣王不为乐。此譬之犹马驾而不税,弓张而不弛,无乃非有血气者之所不能至邪?”
子墨子曰:“昔者尧舜有第期者,且以为礼,且以为乐。汤放桀於大水,环天下自立以为王,事成功立,无大后患,自作乐,命曰《九招》。武王胜殷杀纣,环天下自立以为王,事成功立,无大后患,因先王之乐,又自作乐,命曰《象》。周成王因先生之乐,命曰《驺虞》。周成王之治天下也,不若武王。武王之治天下也,不若成汤。成汤之治天下也,不若尧舜。故其乐逾繁者,其治逾寡。目此观之,乐非所以治天下也。
程繁曰:“子曰圣王无乐,此亦乐已,若之何其谓圣王无乐也?”子墨子曰:“圣王之命也多寡之。食之利也,以知饥而食之者,智也,因为无知矣。今圣有乐而少,此亦无也”。
在私下里的辩论中(非游说君王之时),墨子竟不提亏夺民财。而是历数先圣王,归纳出「故其乐逾繁者,其治逾寡。目此观之,乐非所以治天下也」。认为「圣王之命也多寡之」。王命寡少,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墨子认为好的政权不干涉社会。其实这句话也可以用于批驳儒者们的几乎所有所谓墨学文章。那些文章全部以墨家像儒家一样主张政权干涉社会为基础论调。那不符合事实。墨家是一个主张「有诸己不非诸人,无诸己不求诸人《小取》」的学派。自己做不做得到,都不去干涉别人。这才是墨家。而不是儒家的「有诸己而后求诸人」。
二、 儒者竟要求校改墨子所作的关键回答
然而,前辈治墨的儒者们全部认为墨子所作回答「圣王之命也多寡之」,应该被校改。如果不明白或者装作不明白儒家之“乐”的性质,那么我们确实不知道墨子在回答“有乐无乐”问题时为什么说「圣王之命也多寡之」。那么也确实可以认为此处出现了错漏,需要校改。读者可以参考台湾李渔叔或者大陆周才珠的墨子书,这两本分别是两岸的权威注墨书。儒者们往往能够找到墨子书的关键字眼,要求校改之。托墨言儒。墨家《节用》《节葬》《天志》《明鬼》《非乐》《非命》《兼爱》《非攻》诸篇,算是被儒者校改较轻的篇目(注2)。然而由于关键字眼的被校改,和其他篇目被校改严重,同样导致了逻辑链条的缺失。在缺失环节就容易被带入儒家思维。且待顾如一步步替诸位分解,《三辩》这句话不但不应该校改,而且是双方辩论的关键所在。
三、墨子认为儒家乐教是对社会的干涉
先假设墨子认为儒家乐教是干涉了社会。进而思考,为什么墨子认为儒家乐教是干涉了社会呢?《三辩》篇实际上是说了的。「子墨子曰:“圣王之命也多寡之。食之利也,以知饥而食之者,智也,因为无知矣。今圣有乐而少,此亦无也」。“知饥而食”才是智慧。换句话说也就是百姓并不觉得自己缺了乐教,百姓认为不需要对他们进行乐教。他不需要,你给他,那么就是对他的干涉。《大取》亦云:「以乐为利其子,而为其子欲之,爱其子也;以乐为利其子,而为其子求之,非利其子也」。你认为他应该需要,想教给他,则是你有爱心的表现。然而他自己不认为需要乐教,你还要教给他就是对他的强制了,是对他不利的。两处都以“百姓自认为不需要”来反对乐教。
其实《非乐》篇也没有完全隐藏了墨家的真正想法。表述墨家真正想法的那几句话被儒者“校改”掉了,所以强光中先生看不到。请看《正统道藏影印版》的原文:
今大锺鸣鼓琴瑟竽笙之声,既已具矣。大人鏽然奏而独听之,将何乐得焉哉?其说将必与。贱人不与君子听之,废君子听治;与贱人听之,废贱人之从事。
「今大锺鸣鼓琴瑟竽笙之声,既已具矣。大人鏽然奏而独听之,将何乐得焉哉?其说将必与」。此句呼应《非乐》篇起首。该处称赞当时的君王已经不再铸造新的钟鼓。但是保留演奏那些钟鼓仍然是错误的。此句做了推理,那些钟鼓摆在那里,王公大人们必然是要用来演奏的。关键在下一句:「贱人不与君子听之,废君子听治」。原来墨家指出了,当时所谓”乐“是王公大人们教化百姓的一项举措,是治术的一部分!如果百姓不去听那所谓的乐,王公大人们就达不到”治“的目的。
四、儒家乐教的目的是让人们服从统治秩序
这就与儒家对”乐“的阐述相关了。儒家也是这么说的,乐教的目的是让人们服从君王!
先秦只有《荀子》、《礼记》有乐论。乐,在先秦都指向官方(圣王)制作,用于教化百姓的音乐。并非现代的泛指的音乐。
“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
“ 今夫新乐,进俯退俯,奸声以滥,溺而不止,及优侏儒,獶杂子女,不知父子。乐终不可以语,不以道古。此新乐之发也。今君之所问者乐也,所好者音也。夫乐者,与音相近而不同”。
“声乐皆具,非礼也,是谓乱国”。音、声、乐是三个不同的概念。“音”才是现代所谓音乐,而且不符合礼。“
”天子以德为车、以乐为御《礼记·礼运》“。音乐是驾驭手段。
“ 故乐行而伦清,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乐有移风易俗效果。
“礼乐不可斯须去身,致乐以治心”。用乐改变人心,教化是乐的目的。也许有人喜欢用”陶冶“一词,那么:
”夫声乐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故先王谨为之文。乐中平则民和而不流,乐肃庄则民齐而不乱。民和齐则兵劲城固,敌国不敢婴也“。乐教化人。目的是民和睦不流亡,民心齐不生乱,民和睦和心齐,就达到了兵劲城固效果。
“是故先王慎所以感之者。故礼以道其志,乐以和其声,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同民心、一其行,先秦所谓“乐”的性质如此。
”是以为政者教导之取先。教以礼,则民果以劲。教以乐,则民弗德争将。教以辩说,则民长贵以忘。教以艺,则野以争。教以技,则民少以吝。教以言,则民訏以寡信。教以事,则民力啬以湎利。教以权谋,则民淫昏,违礼无亲仁“。《楚简·尊德义》。为什么教以乐,则民弗争?
“ 然后立之学等,广其节奏,省其文采,以绳德厚。律小大之称,比终始之序,以象事行。使亲疏贵贱长幼男女之理,皆形见于乐,故曰:乐观其深矣”。乐里面携带了儒家伦理。
”圣人作为鞉、鼓、椌、楬、埙、篪,此六者德音之音也。然后钟磬竽瑟以和之,干戚旄狄以舞之,此所以祭先王之庙也,所以献酬酳酢也,所以官序贵贱各得其宜也,所以示后世有尊卑长幼之序也“。原来乐教的目的与礼教一样,都是要让百姓有尊卑长幼之序。让人们接受统治秩序,如此”民弗争“。
其实子夏说得更为直白。乐教其实就是要训练百姓能够随着钟鼓行列进退:
魏文侯问于子夏曰:“吾端冕而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敢问:古乐之如彼何也?新乐之如此何也?”子夏对曰:“今夫古乐,进旅退旅,和正以广。弦匏笙簧,会守拊鼓,始奏以文,复乱以武,治乱以相,讯疾以雅。君子于是语,于是道古,修身及家,平均天下。此古乐之发也。今夫新乐,进俯退俯,奸声以滥,溺而不止;及优侏儒,糅杂子女,不知父子。乐终不可以语,不可以道古。此新乐之发也。今君之所问者乐也,所好者音也!夫乐者,与音相近而不同。”文侯曰:“敢问何如?”子夏对曰:“夫古者,天地顺而四时当,民有德而五谷昌,疾疢不作而无妖祥,此之谓大当。然后圣人作为父子君臣,以为纪纲。纪纲既正,天下大定。天下大定,然后正六律,和五声,弦歌诗颂,此之谓德音;德音之谓乐。《诗》云:‘莫其德音,其德克明。克明克类,克长克君,王此大邦;克顺克俾,俾于文王,其德靡悔。既受帝祉,施于孙子。’此之谓也。今君之所好者,其溺音乎?”文侯曰:“敢问溺音何从出也?”子夏对曰:“郑音好滥淫志,宋音燕女溺志,卫音趋数烦志,齐音敖辟乔志;此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弗用也。《诗》云:‘肃雍和鸣,先祖是听。’夫肃肃,敬也;雍雍,和也。夫敬以和,何事不行?为人君者谨其所好恶而已矣。君好之,则臣为之。上行之,则民从之。《诗》云:‘诱民孔易’,此之谓也。”然后,圣人作为鞉、鼓、椌、楬、埙、篪,此六者德音之音也。然后钟磬竽瑟以和之,干戚旄狄以舞之,此所以祭先王之庙也,所以献酬酳酢也,所以官序贵贱各得其宜也,所以示后世有尊卑长幼之序也。钟声铿,铿以立号,号以立横,横以立武。君子听钟声则思武臣。石声磬,磬以立辨,辨以致死。君子听磬声则思死封疆之臣。丝声哀,哀以立廉,廉以立志。君子听琴瑟之声则思志义之臣。竹声滥,滥以立会,会以聚众。君子听竽笙箫管之声,则思畜聚之臣。鼓鼙之声欢,欢以立动,动以进众。君子听鼓鼙之声,则思将帅之臣。君子之听音,非听其铿枪而已也,彼亦有所合之也。
文中儒家将其他所有音乐都斥之为”音“,而认为用于训练尊卑之序、进旅退旅的所谓圣王之乐才是”乐“。其实我们去孔府看所谓孔府乐舞,也可以看到那哪里是什么音乐、舞蹈。不过是在做军事训练罢了。朱熹整理的”小六舞“,也是一样。
五、荀子为儒家乐教提供的借口
儒家荀子倒是为乐教提供了一个借口:
”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无乐,乐则必发于声音,形于动静;而人之道,声音动静,性术之变尽是矣。故人不能不乐,乐则不能无形,形而不为道,则不能无乱。先王恶其乱也,故制雅颂之声以道之,使其声足以乐而不流,使其文足以辨而不諰,使其曲直繁省廉肉节奏,足以感动人之善心,使夫邪污之气无由得接焉“。
原来儒家设乐教,是因为音乐是人们的所需,所以就由官方制作提供给百姓。然而他们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私心在内?他们的私心就是:
”知夫为人主上者,不美不饰之不足以一民也,不富不厚之不足以管下也,不威不强之不足以禁暴胜悍也,故必将撞大钟,击鸣鼓,吹笙竽,弹琴瑟,以塞其耳;必将錭琢刻镂,黼黻文章,以塞其目;必将刍豢稻粱,五味芬芳,以塞其口。然后众人徒,备官职,渐庆赏,严刑罚,以戒其心。使天下生民之属,皆知己之所愿欲之举在是于也,故其赏行;皆知己之所畏恐之举在是于也,故其罚威“。
简单地说,你有什么需要都由我来提供。塞其耳目口鼻。让你知道利出于我,恐亦出于我。也即”利出一孔“而已!以达至”一民“之效果。
结语:墨家非乐的内在目的是反对儒家的礼乐教化
现在,反过头去,我们应该读懂《三辩》篇墨子的回答了。程繁曰:“若之何其谓圣王无乐也?”子墨子曰:「圣王之命也多寡之」。当我们知道先秦儒家所谓“乐”的性质——王之乐教、教令,而且知道先秦墨家也是明白这一点、指出了这一点的。然后我们也就知道《三辩》篇墨子这句话针对的就是乐教的教令性质。墨子回答的有乐无乐,实际是在说有教无教。墨家非乐,内在的目的是非官方教令。这些教令是要通过行为训练,改变民众,使民众服从尊卑统治秩序。前面儒者程繁一直回避儒家“乐”的实质,仅提出圣王为百姓作乐没有什么不好。墨子则不想与他兜圈子,而以「圣王之命也多寡之」指出了儒家“乐”的性质。所以程繁也就无话可说了。墨子认为「圣王之命也多寡之」,好的官府对百姓的干涉必须尽量少。
当我们知道非乐、非命是墨家提出的一对儿的政策。现在又知道非乐是非王命,非命是非伪托的天命。合起来也就是一句话:我命由我,不由人!!现在我们再看墨子所说:「国家憙音湛湎,则语之非乐、非命」。实际意思是什么呢?实际意思是说,邦国里的人们接受了王命和伪托的天命教化,接受了儒家的君臣父子等级统治秩序,接受了他们强加给人们的命运,失去了奋发的动力。就要告诉人们:我命由我,不由人!!
《经下》表达了类似的观点:
42【经】“所存与”者,于“存与”孰存?驷异说。【说所:】室堂,所存也。其子,存者也。据在者而问室堂,恶可存也?主室堂而问存者,孰存也?是一主存者以问所存,一主所存以问存者。
也就是说,目的是“存”他,就该去“问”他。如果不去问他本人,而去问其他人。那么真正被“存”的,就不会是他了。儒家思想就是如此,自称民本,却又要教化百姓。民本的目的是存民,那么应该如何存民就该问百姓,而不是去问君王啊。孟子所作的一个比喻泄露了儒家民本的本质:“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儒墨民本之本,只是把民众当作资本而已。而且儒者们还只是佃农,并非地主。
荀子批墨子:”不知一天下,建国家之权称“。而墨家《非乐》篇则指出了,这种所谓的”乐“——官乐,是不符合百姓需要的。百姓不愿意去接受这种乐教。王公大人不逼迫百姓参与,他必然达不到教化百姓的目的。所以他必然会要百姓去接受儒家的乐教。这是违背百姓意愿的。这是墨子所说的「贱人不与君子听之,废君子听治」。有趣的是,儒者们也认为《非乐》篇此处读不通,进行了校改。他们的校改精确得很!墨子愤怒的不单止是平民的血泪。我们不能因为后世儒家扩大了乐概念,而逆推得出先秦之乐也是指音乐。更不能因此曲解贬低墨家之非乐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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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其实在近期出土的周朝早期《燹公盨》铭文中,已经是民父母。可印证《尚书》所言“为民父母”,正确句读是:为|民父母。民父母是一个词。儒家的君父母是他们的创造。
注2:必须回到《正统道藏·太清部·墨子》影印版,一字不改读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