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文学《如戏人生》再版序言
“精品”并不一定意味着完美,但纪实文学“精品”的生产却一定是追求一部作品的原创性、探索性、本元性,使其具有思想的韧度和情感的温度,进而产生一种历久弥新的生命力。当隔着近十年的时光重新阅读长篇纪实文学《如戏人生》,讨论对它的修订时,我们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对于作家本人的创作历程,还是对于当下纪实性叙事文本写作的现场而言,它仍然具有典型的样本价值和意义。人民文学出版社予以再版发行,也绝不仅仅是因为它曾获得过全国纪实文学一等奖、安徽省人民政府奖……
闫立秀出生在淮河岸边的一个小村庄,父亲迫于生计当过国民党的矿警,母亲却是一名生长于红色老区金寨县的红军女战士。二人因抢婚而结缘,因弃婚而结义,又因无常而重聚,因性情而结合,因抗战而罹难……这戏剧性的本身就为他的身世抹上了浓重的传奇色彩,也对他以后的人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新中国成立后,少失怙恃的闫立秀有幸进入扫盲班学习文化,却又迷上了流行于淮河两岸的“倒七戏”,如痴如醉,由此得到了高人的指点和帮助,也赢得了纯情少女艳艳的芳心。那种介于爱情、友情、姐弟情之间的诚挚情感,也许正是人世间弥足珍贵的真爱;也正是因为在艺术上的小有成就,他被强迫“选入”公社宣传队,痛失继续求学的机会,阴差阳错地与艳艳失之交臂。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他遭受了许多不公平的待遇,却又能够以一种平常的心态直面人生,并得到了善良人们的理解和关照;一个偶然的机遇成为红极一时的“革命干部”后,又能够不骄不纵,自觉回报和袒护身边的弱势人群,展示了人性中最美好的一面。这本身就是一部悲喜交集、离合杂错的“人间正剧”。因为酷爱艺术,与戏剧结伴游弋人生,他的“泥腿子”剧团走遍大江南北,唱红淮河两岸,荣膺文化部颁发的演出优秀奖、剧本三等奖,挺进上海一流艺术殿堂——中国大戏院,《中国文化报》、《新民晚报》、《安徽日报》、《上海文化报》等三十多家报刊争相报道,纷纷赞誉:“一群平凡的人,演绎了一个真实的传奇故事。”貌不惊人的他与五位女性结下了啼笑姻缘,横跨半个多世纪,心相许却难相守,不思量又自难忘:五十年代,与艳艳心心相印;六十年代,与芸姐生离死别;七十年代,与秋儿为情私奔;八十年代,与三妹情牵梦随;九十年代,与张唯情结鸾凤,还有与“时髦女郎”晓晓的真情相与……个个都对他相亲相爱,以命相托,为他的事业真心付出,无不凝聚着对戏剧的热爱,对艺术的追求;无不打上时代的烙印,折射着历史的痕迹。也许正是这种特定环境下的灵肉结合,才能使他们心相印身相许,休戚与共,无怨无悔,共同演绎着一幕幕活生生的情感大戏,令人唏嘘感慨。
台上他演戏,台下戏撵他,悲欢离合,嬉笑怒骂,真是造化弄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是他的剧团的“灵魂”,演艺是他人生的“戏胆”。我曾在第一版序言《戏里戏外两传奇》中这样写道:“闫立秀是执着的,聪慧的,刚毅的,坚韧的,血脉中流淌着淮河文化的精髓。对流行于淮河两岸的庐剧、花鼓灯、门歌、老婆歌以及众多的民间艺术门类,他无所不精,而且兼收并蓄,触类旁通。他把花鼓灯与样板戏嫁接起来,让传统剧目与现代歌舞同台竞艺,焊接中外,联通古今……”“《如戏人生》将写人与写戏融为一体,叙事与抒情交相辉映,真实地记录了一个民间艺人的传奇经历,忠实地反映了一个时代的风貌,含蕴着淮河两岸的世俗风情,洗尽铅华,朴实感人,是一部难得的纪实文学作品。作者虽然自称只有高小文化程度,但凭着他多年以来的刻苦自学、笔耕不辍以及对中国传统戏剧的深刻理解,娓娓动听地讲述了半个世纪以来的亲身经历,向世人传递着心底流淌着的至情真爱,使作品更具有一种传奇般的魔力和戏剧性的张力,读来难以释手,欲罢不能;掩卷回味悠长,情思翻涌。可以看出,这是作者心灵的独白,情感的倾诉,字字句句,血泪写成……”现在看起来,十年前的这些评价仍然是允当的。
纪实文学需要解决好纪实性、文学性和表达方式三大问题(非虚构写作也是如此)。从《如戏人生》一路走来,经过长篇小说《淮河作证》、《石榴树下》,再回到《如戏人生》的二度创作,闫立秀对人生有了再度的思考与感悟,对文学也有了深度的理解与把握,更注意对人物的塑造和情节的经营,更稔熟对场景的铺陈和细节的推演。一如我在他的《淮河作证》序言《生命之树长青》中所说:“误会、巧合、冲突、智慧、计谋、戏胆、集中、精彩、曲折、伏笔、虚实、情境等情节要素的构成方法,在他的笔下被交替应用着,却又不露痕迹,因为绝大多数人和事都是他所交、所历、所经、所见、所闻、所思、所盼的投射,甚至都能找到生活的原型,根本无需再做更多的雕饰。”《如戏人生》的修订更加深了运用这些技术手段的自信和自觉。
在文本修订过程中,闫立秀有意识地加大了文本信息的密度和呈现的难度:故事有了新的展拓、接续和必要的文字删节,蓄意克服纪实性叙事文本容易出现的情节断裂、人格分裂、形象扁平、人物脱轶 、行为惯常、对话拖沓、细节习见等流弊,采用个性化的戏剧语言展开叙述,不仅艳艳的故事趋于完整,而且母亲的行实、晓晓的际遇也在很大程度上通过非线性叙事、共时态场景得到了有意义的展陈,还有近十年来的失女之痛、破财之苦……尤其是戏剧性的人物对撞、言行拂逆以及命运“二律背反”的构建,强化了作为文学与读者信息沟通、情感交流、心灵融通的功能;作者也把目光投向那些身边的普通人,善于发掘他们身上不同寻常的闪光点,不忘记记录他们日常生活中面临的挑战和行动,人情、人性、人格成为追逐的终极目标。虽然还不能说完全抵达,但这一具有价值向度和实践难度的书写无疑是颇具意义的。
依我看来,纪实文学的“实”在于忠诚生活的“本来”,“文”则见于呈现文本的面貌。其实,一种文体的高度取决于文本抵达的程度,甚至有时候,生活比虚构更丰富多彩,纪实比小说更发人深思。纪实文学同样需要以个性化的视角和心力回望历史,回味生活,回归本真,直面人生,让文学回到现场,回到本身,探寻和发现隐藏在故事背后的真相。这才是“文学的意义”,而非“被意义的文学”。故事不虚构,细节不拘泥。在纪实文学的叙事伦理和限度上,我和闫立秀有着一致的看法。它与小说文本的本质区别就在于:小说靠“解构--再造”,纪实重“发现--重组”,而结构调控叙事节奏、聚焦叙事意义却是相通的;依靠细节来塑造人物,通过塑造人物来表达自己的生活感受和生命体验是二者的共同任务。闫立秀于此耗费了大量的心力,期图用智慧和温情去煦暖叙事文本,灌注人物灵魂,就像宗教界为新塑的菩萨泥胎“装脏”那样虔诚。
毋庸讳言,文本中引入了大量的背景资料,一般而言,易于造成对气脉不同程度的淤滞,阻隔作者的叙述节奏,降解读者的阅读期待,虽然有利于未曾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们加深对事件的理解,对于“与时同行”、“与史同在”的纪实性叙事文本是必然和必须的,但以我个人的观点看,还是越简洁明快越显得高人一筹。
在“非虚构”大行其道的当下,折在行道旁的纪实文学虽然难免“过气”,但必定难以“绝弃”。人民文学出版社仝保民老师再次力推《如戏人生》,当年的远见卓识让我叹服,如今的文化坚持更令我感佩。
《如戏人生》即将再版,谨表祝贺,是为序。
林家俊
2016年12月18日于合肥长丰县城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