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冬月之恋
一个夏天的傍晚,天气依然溽热,夜色一点一点地漫漶开去。刚吃过晚饭,来自黄泥湾工地上的一伙天南地北的工友,照例像往常一样在宽敞的 工地门前的场地上纳凉。
大家百无聊赖地闲聊,这是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最惬意的时刻。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谈起了“面子”的问题。
一个叫赵鑫的男人先扯开了。赵鑫说,“人有脸,树有皮”,人活一世,面子最重要,我就是一个很爱面子的人。虽然每年挣钱不多,我们家花在吃和穿上的钱不在少数,这方面我是从不吝惜的。逢年过节,给老父老母、老婆孩子,置办一身新衣服,买些鸡鸭鱼肉改善一下生活,人活一世为了啥?不就是图个吃和穿吗?我可不当守财奴!
说实话,虽然我在工地上做事,我的穿衣着裳在村子里从来不算差的。说这话的时候,赵鑫还下意识地晃动了一下手腕上的劳力士手表。他接着说,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一个人总不能活两辈子吧!赵本山在小品《不差钱》里是怎么说的?——人生最痛苦的事情是:人死了,钱却没花完。一个人在社会上混,个人形象要顾及,面子很重要嘛!
一个叫王征的男人接着说。王征说,你说的道理我也明白,俗话说“人配衣裳马配鞍,狗配铃铛跑得欢”,爱面子谁不爱呢?可也不能只要“面子”,不要“里子”吧?拿我们家来说,家大口阔,经济来源实在有限,而要花钱的地儿多了去了。两个小孩上大学,一个小孩读高中,上头还有两个体弱多病的老人需要照顾,都要吃好穿好怎么可能呢?
唉,不提这“面子”倒也罢了,提起来让人伤神!上个月,我老婆打电话来说,学校里开家长会,她煎饼也不卖了,特地耽搁了半天赶到学校里去。可是我那上高中的女儿硬是躲着不和她见面,见了面也装作不认识。你问为什么呀?还不是我那女儿爱面子呗!怕同学知道她有这样一个妈,给她丢人。
再说说我们家老大,今年刚大学毕业,出来实习找工作,本来市场上有那些家政类的服务工作可以做,挺好的事儿,可这孩子却说这些工作看上去有些“低下”,没有面子,他就宁可在家呆着,也不愿去做。你说现在的孩子都怎么了,想想我年轻的时候,很早就能够自食其力,再苦再累再差的工作也必须去做。
一个叫李青的男人微微一笑,他是这个工地的承包头。李青说,前些年,我结婚的那会儿,家里穷得叮当响,连结婚的彩礼钱也备不齐,我那城里的老丈人打心眼里瞧不起我,在他面前,我就像矬了三分,真的是一点面子都没有!去年春节,我开了崭新的小车,带着这些年从未有过的丰厚的礼品回去,我岳父对我的态度就大不一样了。他眉开眼笑,笑嘻嘻地跟我喝酒,对我嘘寒问暖,那种亲热劲儿让我受宠若惊。说实话,那一次,我可是挣足了面子。说着说着,李青显出几分踌躇满志的得意。
麦监理是这伙人中文化程度最高的,大家热切地望着他,想听听他是怎么看这“面子”问题的。麦监理润了润嗓子,笑呵呵地侃侃而谈:说起这爱面子呀,中国人从古有之。齐国有个叫花子,人家见他可怜,对他说“嗟!来食”,这个叫花子很爱面子,宁可饿死也不吃那种嗟来之食。
历史上楚汉争霸,垓下一战,项羽大败,跑到乌江,本可以乘渔船逃回江东,但他放弃了,因为他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结果选择了自刎,以死成全了他的面子,成全了一代枭雄的气节,代价却是彻底输掉江山。
在民族大义上,朱自清先生也是一个很爱面子的人,1948年8月,贫病交加的他,宁肯饿死也不吃美国的救济粮,表现出了中国人应有的气节。
当然我还想说的就是,面子是别人给的,而不是要来的。2004年6月份,央视著名的主持人水均益,因为在一家夜总会闹事,丢尽了面子,成了许多媒体娱乐版的头条,让自己的主持人形象和未来职业生涯都蒙上了阴影。事情的起因就在于水均益“要面子”,他不满到结账时总经理都没有露过面,认为“太不给面子”了,因此大为恼火,想自己把“面子”给挣回来,结果却丢尽了面子。
麦监理的话刚说完,李青带头鼓起掌来,说:说得好!到底是喝过墨水的人,懂得的还真多。他看了一眼坐在角落,一直没说话的方明,说,方明,你也说说呗。方明说,我没什么可说的。赵鑫说,方明,你就随便说几句吧。
方明说,那我就说说,那是一件多年前我亲身经历的事情。二十年前,我是县淀粉厂的一名采购员,那会儿我刚参加工作不久,我们企业也正红火着呢,不像后来停产倒闭了。有一年,厂里派我和同事小郑去北京出差,那一次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小郑也是头一回到北京,我们两个乡巴佬进城,真有一点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的感觉。
中午我们办完了事,寻到一家馆子吃饭,也不知怎的,大约是我们迷了路,看到一家挂着“碧海云天”酒店牌子的红房子建筑便进去了。在那一排建筑中,当时我们也没觉着这家酒店有什么特殊之处,觉得上哪儿不都是吃个饭吗,有什么呢?可是,等到我俩进去的时候,我们后悔了。
当我推开一扇门的时候,发现里面的装修非常气派,灯红酒绿,一片辉煌,更令人称奇的是,里面坐着的竟然都是一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你也知道,从小到大,我们哪见过这场面?更不用说看到外国人了,那只有在电视电影里才能看到。那一刻我俩非常尴尬,满屋子人的眼光“刷”地一下一齐聚焦到我俩身上。我敢说当时我俩看上去灰头土脸的,与那里的环境绝对是格格不入的,屋里的人心中一定也很疑惑: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两个土包子呢?我和小郑迟疑了几秒钟,红着脸转身迅速离去。
我们刚出酒店没多远,酒店里一个经理模样的中年妇人追出来。那妇人说,两位小兄弟,请留步!我和小郑停住了脚步。就听那妇人说道:两位难得光临敝酒店,你们也看到了,我们酒店里接待了许多外宾,作为中国人,咱不能给中国人丢脸不是?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好好消费一餐呢?我们不能在外宾面前丢了中国人的面子呀!要让外国佬知道,咱中国普通老百姓也是能够在这种场所消费的!中年妇人的一番话满是诚恳,我和小郑面面相觑。
王征说,我懂了,那中年妇女一定是个“托儿”,想借机宰你们一顿的。
方明说,你想哪去了,那个年代人家酒店也是国营企业,有那个必要宰客么?
嗯!说的也是,那后来怎么样了呢?承包头李青饶有兴趣地问。
还能怎样?我和小郑只好踅回去呗!我们重新回到酒店的大厅里,和那些外宾相傍而坐。我们显出大大咧咧的样子,点了甲鱼汤、海鲜、银杏等一些名贵的菜肴,装作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那些菜一定很贵吧!王征关切地问。
可不是吗?那一顿足足花去了我们两人两个月的工资哩!虽然很心疼,可是为了咱中国人的面子,这一顿也值了!方明满怀豪情地说,咱不能与朱自清那些名人相提并论,可作为一名中国人,一点爱国的思想还是有的。
其他几个人听了方明的一席话都沉默了,相比中国人的面子,他们的那点“面子”真的不算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