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七十七回是凄惨的一回。这一回，几个女孩子的命运因为王夫人而改变，我们简单说下。

当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庙内上供去，皆有各庙内的尼姑来送供尖之例，王夫人曾于十五日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心住两日，至今日未回，听得此信，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作活使唤，因都向王夫人道：“咱们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应得这些小姑娘们皆如此。虽说佛门轻易难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愿，原是一切众生无论鸡犬皆要度他，无奈迷人不醒。若果有善根能醒悟，即可以超脱轮回。所以经上现有虎狼蛇虫得道者就不少。如今这两三个姑娘既然无父无母，家乡又远，她们既经了这富贵，又想从小儿命苦入了这风流行次，将来知道终身怎么样，所以苦海回头，出家修修来世，也是她们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王夫人原是个好善的，先听彼等之语不肯听其自由者，因思芳官等不过皆系小儿女，一时不遂心，故有此意，但恐将来熬不得清净，反致获罪。今听这两个拐子的话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来知会，明日接迎春家去住两日，以备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婆来求说探春等事，心绪正烦，哪里着意在这些小事上。既听此言，便笑答道：“你两个既这等说你们就带了作徒弟去如何？”两个姑子听了，念一声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阴德不小。”说毕，便稽首拜谢。

恶！恶！恶！

七十七回是我看《红楼梦》觉得最丑恶的一回。抄检大观园后，王夫人算总账。撵出了司棋，冤死了晴雯，一并赶走了唱戏的几个丫头。芳官等几个丫头立志出家，两个尼姑过来拐人。摘录这一段只因其中给我们的警示依然振聋发聩。

我们看两个尼姑和王夫人说的话，从恶人嘴里说恶事，直接就变成了积德行善。曹雪芹一定是对这两个尼姑恨之入骨，毫不客气的称她俩是拐子。这种待遇，红楼梦通篇少见。作者应秉持旁观者角度，而如此对立，可见恨有多深。

智通和圆心两个老尼姑，出家之人不以慈悲心为怀，只因要拐两个女孩回去做活使唤，就颠倒黑白，假借佛法功德，一边对王夫人歌功颂德，一边行拐骗之事，实在令人切齿。

你看她说：

“咱们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应得这些小姑娘们皆如此。”

这真是大讽刺。贾家从来不是善人家。王夫人也不是真善之人。看他们对待晴雯，司棋的冷酷无情，何尝心存善念？结果到她们口中，反倒是王夫人把她们赶出去，倒成了令她们幡然醒悟的大功德。出家人口出诳语，真真可恶之极。

先歌功颂德，然后摆出慈悲心体恤怜悯：

无父无母，家乡又远...经了这富贵...苦海回头，出家修修来世，也是她们的高意。

声声都是慈悲，口口都怀怜悯。三个女孩只因出身低微，无父无母，命苦被卖为唱戏的下九流，就被她们作践成需要修来世来赎这一世一身“罪孽”。而她们说这些违心话的真像不过是

“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作活使唤”。

一个又字，表明她们早有前科，“做活使唤”不过是做牛做马的一种含蓄说法而已。而一个尼姑庵又怎么用的了那么多人不断加入？之前被拐的人不挪地方，怎么会有空位置缺人手？这背后的血泪不妨各自大胆揣测下，我们不是探轶文章，就不做探讨了。总之，这两个尼姑的无耻，是红楼梦全书之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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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看王夫人。读者对王夫人的印象就是一个经常吃斋念佛，动辄不忍，经常说罪过的贵夫人。加之是贾宝玉的亲妈。爱屋及乌，对她一向印象不错。可仔细琢磨一下细节，就会发现王夫人的所作所为让人不寒而栗。对金钏的无情冷血就不说了。单说她对赵姨娘的精神折磨就令人发指，而下面这一段的描写就彻底暴露了她伪善的本性。

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来知会，明日接迎春家去住两日，以备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婆来求说探春等事，心绪正烦，哪里着意在这些小事上。

事关三个女孩子的一辈子，在王夫人这种贵夫人的眼里，不过就是小事。甚至表现为“哪里在意”。这些女孩子在她眼里简直猪狗不如。真真不如一个心爱的猫狗值得她挂怀。我们还是要以历史观来分析人物。在当时人人不平等的等级社会，确实上下尊卑有序，一个下人的生死确实也不是做主子应该操心劳力的事。我们绝不能用现代的眼光看历史。像王夫人骗贾母说晴雯得“肺痨”，要挪出大观园，贾母也不过叹息一声，说句可惜。但起码那句叹息是真实的。表明贾母确实可惜晴雯那么个聪明伶俐，心灵手巧模样好的丫头。对鸳鸯也一样。虽然鸳鸯对她重要，但绝不是缺她不行。之所以发那么大火，有愤怒贾赦不体恤老母的意思。未尝没有心疼鸳鸯，不愿意给贾赦糟蹋的意思。阶级等级是存在的，可人心是肉长的。贾母起码有颗人心。而王夫人之类，冷酷如偶像。

我们看她关心的不是三个女孩子的未来，而是担心她们出家会带来的后果。

王夫人原是个好善的，先听彼等之语不肯听其自由者，因思芳官等不过皆系小儿女，一时不遂心，故有此意，但恐将来熬不得清净，反致获罪。

害怕芳官她们出家不诚心，万一长大后耐不住寂寞做出离经叛道的事，再给她这个当初一手促成出家之事的主人带来罪孽。这就是她的全副心思。奴才的生死不重要。甚至会不会对贾府有影响也不重要，反正我们有势力。不怕。但别为我招来罪孽。这才重要。好一个好善之人。

两个老尼也正是猜中王夫人的疑虑，只用了一句就让王夫人同意了：

“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阴德不小。”

哪怕到最后，王夫人之流也要榨干女孩子最后的剩余价值。用她们出家来为自己积阴德。

读《红楼梦》我们面对最大的困惑就是没觉得这里边有恶人。站在历史的角度他们可能都是在做自己。无论强大如王夫人，凤姐，还是弱小如晴雯，芳官，坠儿。大家都是过着自己的本分。老爷夫人们都道貌岸然？你看贾政王夫人之流怎么样？丫头们被分派给谁由己不由人，不可能下意识找靠山？那袭人，小红之流又算什么？奴才都是听主子的？那赖大，赖二，来升，旺儿，周瑞，以及他们家的女人们又是怎么回事？

人是复杂的。无论在哪一个历史阶段。能挣扎着活下去才是根本。可《红楼梦》中的贾府。被佛菩萨的侍者智通，圆心称为“善人之家”，却容不下那些在宝玉眼中珍宝一样的的丫头们一个体面的活路。等待他们的命运要么死，要么出家，要么随便配一个周瑞家，来旺家那种不成器的儿子…无论什么阶级，什么人，不能心存善念视人命如草芥，视众生为刍狗，都不需要再存活下去，贾府覆灭，大快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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