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纵 上

幽纵

有话说你二十八岁时永远不会记起十八岁的情人。

可假使你二十八岁依旧孤独、怕冷,在人群中不常笑,改变不了年轻时候的骄傲外壳。你会有加倍的时间去思念他,想方设法的搜索他,终于面对与他之间逐渐遥远的距离。越远越痛,越痛越痴缠。

你在生命中某些不在复返的时刻爱过他,所以他或好或坏都举世无双,即使理智上你希望此生未曾见过他,彼此陌生如白纸新铺。

01

王杰希在六月之末结束了一个剧本的写作,题材是当下烂大街的青春校园。有着京城四少名头的楼冠宁终于按捺不住,想混进娱乐圈的莺歌燕舞中分一杯羹,便请叶神牵线求王老师来执笔。面对不愿又不得不触及的题材,王杰希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引据微草全体年轻人的才思,终于在资方要求的死线前交稿,斯时已经神衰力竭。

待到助理把满意的结果带回,王杰希不分地昼夜睡了两天。起床时已近第三日黄昏,他看见叶修坐在他家阳台翘着脚抽烟饮茶。烟是他熬夜剩下的黑冰,茶却是对方自备的明前龙井,便忍不住见怪不怪地轻笑一声:“什么时候你得改改私闯民宅的毛病。”

叶修也习以为常他交稿过后如同被龙卷风刮的模样,轻巧横跨层叠废稿耸起的高山:“醒了就好,小楼说请你吃饭。今天一大早就跟我打电话,说你写的太好了,昨晚上和他那群纨绔朋友竟然看了通宵,日后还要多合作。”

“我还想请你以后少给我介绍这种少爷……得罪不起,又喜欢随便派创意。”王杰希叼着牙刷,语气含混,斜睨叶修,似是不满。

“真的,人家还做了读书笔记,把自己觉得写得好的都拍照给我了。”

王杰希想看,叶修也就翻出聊天记录给他看。刚读没几句,他便用牙膏沫子喷了满屏幕。

“抱歉抱歉,”王杰希没有歉意地掩笑道,随意扯了两张抽纸给叶修擦手机,“那段都是英杰写的——你能看出来吧?”

“自然,”叶修说,“后面的情景更像刘小别的风格。”

“真是明察。”

“那自然,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们微草哪个小孩没来我这儿干过暑假工?”叶修有点眉飞色舞,“就连小楼都知道,想请你还得经过我。”

“他们说归说,我还是不敢高攀叶神,”王杰希此话刚落,便觉得自己有点酸,连忙补上一句,“是么,师兄?”

叶修从善如流地回答他,你也太客气了。


京圈儿无人不知王杰希,但叶修比他更早便被众人熟知。顶着全国第一的专业课成绩进了最好的电影学院,读书的几年风头无二,毕了业却常年隐在幕后,偶尔出山也像不成器的大少爷玩票,逼格甚高却无多少利益上心(这倒与他的显赫家世略略搭上了钩),时间久了便让人觉得云山雾罩,再久些竟只有大人物互相联络牵线时才想得到他——毕竟他随和又聪明,交友圈四通八达,饶是高冷如王杰希,都得卖他一个面子。

楼少是年轻的继承人,顶着从幼儿园到MBA全程贵族教育的光环,万事都是凡人拍马不及的精致。地点定在他新纳入麾下的一家意大利餐厅,据说红酒是上一代的珍藏。曾住比弗利山庄的钟少亲自作陪,许久不出山的摄影孙哲平亦受邀前往。阵容强大,不容小觑。

只可惜王杰希见惯了谈笑风生的场面,并面对上了段位的恭维客套仍不以为意。叶修能领会年轻少爷的这份心情,不住地穿针引线,抛出话题。

“孙前辈几年不见,现在身体好些了么?”王杰希一边切着半截芦笋,一边抬眉发问。

孙哲平答:“好多了,只是还不能太劳累。风雨天手还是会疼。”

楼冠宁连忙补充,他替孙老师惦记着,日日都有中医上门,针灸药熏配食疗,一个不落。确实有惜才的诚意。钟少略失形象地暗讽他,比看女朋友还殷勤。王杰希稍作分析,意识到钟少话里有话。出门放水的关隘,他忍不住问叶修,那俩少爷是不是一对儿。

“这是哪只眼看出来的?让我开了光的那一只?”叶修笑。

“你就说准还是不准。”

“当然准,”叶修与他八卦,“小楼待会儿肯定要确定导演事宜,我劝你力荐张佳乐。”

“你就不想风调雨顺。”王杰希虽是抱怨,但张佳乐的风格也是他的上乘之选。最懂青春的新锐导演拍起此类片子驾轻就熟,既能挣得口碑,又能捞到实质性的经济利益,皆大欢喜。更重要的是——他和张佳乐读书时就开始合作,张佳乐不会折辱他构思精妙的剧本,相反的,还能锦上添花活色生香。

叶修想看孙哲平的性子听见旧情人名字会如何如何,自然包藏祸心。王杰希助纣为虐,说出张佳乐芳名时,心中还默默烧香。

“我觉得张佳乐确实很好。”孙哲平如是说,只可惜他未伤的那只手几乎要攥弯掌心里明晃晃又沉甸甸的银餐刀,牙齿也要把张佳乐的名字反复咀嚼才送出口——“无论是题材还是能力,他都是无二的人选。”

王杰希认真记下了孙哲平的举止,包括右眼睑轻微的颤动,预备为以后写作当素材。

“张老师那可不好请……”楼冠宁许是也考虑过,或者已经碰了灰,显然有点发愁。叶修玩心大起,忙说不知道乐乐愿不愿意给孙哲平一个薄面。

孙哲平不理他。

楼冠宁又把求助的目光投射向对面两位,叶修故作深沉地屏气不答,王杰希沉默一会儿,拿着手机出门:“我先打电话问问。”没几分钟他便折返回来,说张佳乐同意了,前提是他得带个人进组。

楼冠宁惊喜道:“可以可以,张导喜欢的不会有错。”

王杰希施施然:“他想带周泽楷,就那个微博粉丝一千多万的网红模特。”

众人沉默,孙哲平起身离席:“我去趟洗手间。”


“张佳乐这眼光……”

回去的路上叶修一言难尽,王杰希开着车,撤离合的瞬间他意识到发动机出了点小问题,打算稿酬入账就换辆新车:“我说剧本是我写的,他还有点犹豫。然后提到孙哲平摄影,立刻精神起来答应了,还说要把周泽楷带进组。”

“作妖。”

“演员本身件该是他定,我没什么人选。”

叶修思忖一下,拿王杰希的手机刷微博:“周泽楷撑不起男一,但演花瓶确实十分够看,仔细揣摩还蛮合适。”

“大概是为了气孙哲平。”

“别看现在他俩恨得咬牙切齿,不出三个月,又会互坐大腿吃米线,”叶修摇头,“感情深的。”

“其实挺好。”王杰希不好意思说自己缺灵感了就喜欢参考身边那群妖魔鬼怪爱恨情仇,即使他事业有成,不断有花花草草带着目的投怀送抱,可说到底还是一介清心寡欲、没有应酬多半在静一静的宅男——恰好铃声响了,叶修自作主张地替他接起电话:“乐啊。”

张佳乐的声音好似摩西分海,带着惊人的元气和穿透力:“我靠,你们大半夜的怎么还在一起?”他应该还在片场,背景里场务吆喝着给夜班的几个演员发盒饭。

“马上就回家睡了,”叶修无视王杰希的白眼,自顾自地捏造事实,“你新欢蛮好看啊。”

“谢谢谢谢,你俩整出来的幺蛾子还让我回味着有点恶心……”

王杰希及时补刀,撇清关系:“你答应很快的。”

“我那是给你面子……”张佳乐挣扎,转而换了个话题,“王杰希你是不是快生日了啊?想要什么?”

“免了……”王杰希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右耳垂,那里站着一只孤独的耳钉,左边没有与之呼应的装饰,越发茕茕孑立楚楚可怜。

十几年前也是这么个盛夏,两人合作的作业影片在大学生电影节上斩获四项大奖。庆功宴上,喝高了的张佳乐慷慨激昂,非要送王杰希一份生日祝福,先拉着他去王府井挑了对钻石耳钉,又强行把不染纤尘的文艺少年推进黑作坊般的纹身工作室准备艺术家改造。所幸某不愿透露姓名的孙先生及时出现,把张导套上麻袋带走,才拯救了王杰希的另外一只耳朵。

酒醒后张佳乐面对受害人(王杰希因伤口发炎连打三天吊针)亦有愧疚,便在医院拿了耳枪给自己左耳穿了个洞。两人至此戴起了状似情侣的知己耳钉,谁也没摘下来过(听说耳钉摘下来会流血,王杰希不敢)。

“大眼怎么冒冷汗了……”叶修放下车窗交换空气,“瞧你张佳乐把老实孩子吓得。”

“要不要来我们剧组玩?”张佳乐恨不能透过听筒传一阵雨林风光,“西双版纳纯玩游啊,王老板考虑一下。”

好客的主人单方面决定了王杰希的行程后立刻挂掉电话假意投身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两分钟内王杰希便收到了航班信息和多带驱蚊水的友情提示。

叶修在下车前沉痛地握住了王杰希的手:“祝好运……虽然和张佳乐在一起,运气通常不怎么样。”



02

第二天清早,手机铃声把王杰希叫醒,他自己没定闹钟,只可能是叶修作祟。清梦被扰,他强行镇定,用意识修身养性一番后过了遍当日行程,唯一要事就是接受兴欣专访。

难怪那人如此上心。

叶修这几年闭门做大杂烩一样的文艺杂志,又称文综。纸媒式微的年代,报馆争相倒闭关门,唯独兴欣的几本刊物反而有逆流而上、一枝独秀的趋势,能在朝秦暮楚的文艺青年中培养大批稳定读者,原因之一在于叶修对流行口味把握精确,渐成阅读风尚。假如某人把最新一期杂志摊开在下午三点半的星巴克里,就会有同好想去借阅或搭讪,之二在于他的人脉关系充足,别家采访不到的名流在他处是常客,醉卧过叶家地板的影帝黄少天还曾在公开场合表示“喜欢看叶修的杂志”,迷妹纷纷从创刊号成箱购入,企图与男神获得心灵触碰,洛阳纸贵。

微草全员大清早开盘设局,各出十块钱赌今天是乔一帆还是唐柔来,没料到却是段子手又名副主编的方锐光临:“单位几个小孩有别的活儿,我说不如让老叶直接代劳了算了,没想到他还挺羞涩……”

刘小别和他熟稔,递过去一听咖啡:“你想问的叶神都知道,他自己坐办公室写了,哪有我们什么事儿啊。”

方锐眼冒金光,笑容可掬:“隔空秀恩爱哦,敢问你们婚讯哪天能见报?我也好包个大红包。”

王杰希辟谣:“清者自清,我是独身主义者。”

方锐被噎至狂笑抽搐,还魂后还连声感叹太黑了太黑了,纯洁如我简直没眼看。

王杰希是真的从来不以为意,他和叶修的确密切到可以交换家里钥匙,但两人的实际关系也完全不像圈中惯例,十几年都未搞到一处去。即使相见密集,大部分会晤却旨在分享近日书单和工作计划,偶尔交换旅行照片。如此想来,他们之间毫无疑问是光风霁月、值得大书特书的模范友情。

玩笑过后——方锐并不敢车轱辘某些笑点,毕竟叶修是他顶头上司与唯一饭票。恢复正襟危坐的众人轻快进入正题,关于编剧行业的转型与前景。

坦白说,微草是文人的地界,但模式很商业。王总领衔,带上几个年轻的编剧,在行业内尚属创新之举。他不喜欢笨的,教起来吃力,于是手下都是一等一的聪明通透,浑身洋溢着文不加点的灵气。资方喜欢(年轻编剧没那么贵),导演喜欢(面对年轻搭档装逼是人之常情),演员也喜欢(商量着改台词也是只有年轻编剧才提供的福利,换做王杰希的本子,即使把台本吃下去也得一字不差地背住),微草的天是年轻人的天。王杰希全程懒得张口,问题交给年轻人们畅所欲言,偶尔觉得不到位时才补充几句。言简意赅,切金断玉,流露出不是很想留方锐吃午饭的心情。

方锐偏不领情,还反客为主,采访完拉着王杰希:“走吧,一起宰老叶一顿?”

王杰希计算,距离他们上次分开才过去十三个小时:“不去。”

“好你个刻薄寡恩的老王,前一夜还如胶似漆,现在就翻脸不认了?”

“让你宰他就是好的了?”王杰希不着痕迹,“一看你家就不归你管帐。”


最终王杰希还是去了,不过意义稍微变动,从工作餐变成了叶修开家宴。叶修声称自家老爷子在佳士得拍得观音菩萨手中的白玉净瓶一件,诚邀友人们跨越午间京城的车流高峰前去观赏。王杰希半信半疑,好奇战胜了矜持,伙着方锐一同离开。

情理之中叶修没有请到宝瓶(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他们却意料之外地开始为昨天下午朋友圈定位还在拉斯维加斯的苏沐橙接风洗尘。

苏沐橙是叶修亡友苏沐秋的胞妹,当红小花、天然美女,江湖人称男神收割机。狐朋狗友们与她都熟,方锐二十米开外就飞奔着喊起神仙姐姐。入行六七年,除却叶修在幕后精心打点,她面对任何镜头皆可游刃有余,没多久便男粉铺地、迷妹满天。耶鲁充电期间也不停闲,在百老汇参演了几部音乐剧。此次她匆匆回国,目的是为了宣传即将上映的暑期档电影。

“好久不见。”

苏沐橙给他们带了纪念品,大多数是在古董商店淘来的小玩意儿,未必金贵但用心。她不把自己当天之骄女,仿佛仍是那个十几岁时住在寄宿学校、周末便满怀希望等着哥哥们接她出去玩的小女孩。她是刚下飞机的素颜,难得毫无倦怠。给每个人分发礼物时都离得很近,乌发如瀑,肌肤通透,丰盛着时光宽容赐予的胶原蛋白。

方锐收到宝石袖扣一对,立刻试戴并炫耀四周。王杰希收到一块怀表,镏金嵌玉,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物件早已失去它当有的使用价值,金属心脏不再转动,时间停滞在某年七月六日,“我先祝你生日快乐。”

“有心了。”王杰希小心翼翼地把玩几下,以示珍重。苏沐橙处事亦如她的外表,时常送达又点到为止的人情往来,让王杰希觉得毫无负担。相较叶修,她在这一点上不仅看清了男女有别,还懂得适可而止。

“沐橙对你有心,你下次就给她写个剧本,”叶修站在一盆兰草后吸烟,半文半野,他注视着苏沐橙的目光有兄长的温润和无私,“你们还没合作过吧?”

王杰希上一分钟才获得的熨帖瞬间消散,甚至阴翳重重,便回答说:“要看缘分。”

苏沐橙笑着给他台阶:“我不急的,谁都知道老王剧本一年比一年好。”她的不着急发自内心,毕竟现在愿意为她一掷千金的投资人不在少数。

叶修沉默良久,坐回席间,拍了拍王杰希的手背:“他一直很好。”

方锐在欣赏袖扣的余裕中品味到气氛尴尬,连忙做和事佬,也去拍王杰希的手背:“别那么紧张啦……玩笑而已。”

王杰希手背绯红,迫于道德和肉体压力,勉强认可微笑,继续关怀了几句苏沐橙的游学生活后,闷头吃菜。


接风完毕,众人预备各回各家。叶修从电梯出口开始喊王杰希:“大眼。”

王杰希自省方才无名心火使他有失气度,生怕妹控兴师问罪,脚步飞快地上车,假装耳力不好。但叶修决心很强,小跑着追上并猛拍车窗,架势颇似无良娱记,让他只好摇开窗,心虚问:“什么事?”

“我把我最近看的书带来了,”叶修光明磊落,“在车上,你等我给你拿去。”

“哦。”他乖乖在原地等。

那人两分钟内就折返回来了,抱着一只袋子,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再怎么说叶修久混名利场,这种样子实不常见:“只是些最近的畅销书,你随便看看,不用还了。”

王杰希说好,他们各有几百本书在对方的书房里。

“生日礼物还没准备好,等你从云南回来再给你。”

“这把年纪了,随便什么都行。”

叶修摇头,他客套地争执,以示自己对王杰希的重视:“至少得比张佳乐的强。”

王杰希心里咯噔一下,表面尚可维持:“平平淡淡才是真。”

回家路上他便开始莫名慌乱、萌生退意,他确信这种慌乱和退却是第一次发作。忆起叶修刚才看着他的神色,也不似往日说笑自然。大概他们两人真如同旁观者所说,离得太近了。过近的距离让他们彼此攀附生存又渐生嫌隙,最终会不会成为负担或痛苦,也说不定。

昨晚叶修还搭了他的顺风车。副驾的皮质座套上落了几粒烟灰,空间里残存着烟丝燃尽那微不足道的萧条。



03

自从那日别过,王杰希没有再联系叶修。叶修给他去过两个电话,还没来得及接,便被挂掉了。他判断对方应该是误拨,或没有什么要紧事,毕竟真的想找他了,叶修就算掘地三尺、布下天罗地网也能把他揪出来。

北京到云南的飞机上,王杰希难得做了场旧梦。梦里故人不少,连带着很多回忆都拖泥带水地在脑海中混战,越睡越累,挣扎了几下发现醒不来,只好继续痛苦睡着。

傍晚时分,他迷迷糊糊随着观光客们下了飞机,来接驾的是个陌生的学生面孔,在人群中听话且羞耻地举着一张写有“王大眼同志我想死你了”字样(书法:张佳乐)的牌子,颇为不知所措。

“是张佳乐让你来的?”他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做出个和蔼的表情。

男孩连忙自报家门,他出了好多汗,看样子非常紧张:“老师好,我叫邹远。”

“哦,你好。”王杰希耳熟这名字,把他手中的牌子接过,顺势折了一下,瞄了个垃圾桶扔进去,“其实你电话联系我就可以了。”

邹远惭愧道:“张导说您喜欢这样的欢迎方式……”

王杰希心平气和,现在的小孩越来越好骗了:“你们张导现在在哪儿?”

邹远不好说出张佳乐还在带着周泽楷骑大象的实情,只能吞吞吐吐解释说在工作。王杰希知道他不方便出卖老板,也不再为难他,换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打发时间。


邹远把王杰希送进当地最好的宾馆下榻。张父是云南富商,该宾馆也有张佳乐的股份,借着这个特权,王杰希的房间是最好的,打开窗就能看见远处旖旎动人的雨林风光。服务员敲门两次,一次是送来新鲜的热带水果,一次是送来大捧红白玫瑰,花瓣上滚着水珠,成捧塞进梅森瓷瓶里。王杰希躺在阳台的吊床上翻看大都会博物馆史,花香陶冶水果滋润,又有清风穿过层叠帷幔落在脚下,一时间非常舒坦,甚至萌生起对张佳乐的思念来。

可惜这份思念未能维持到第二天,张佳乐深夜便来了。王杰希刚洗了澡,躺倒在床,听到敲门声还以为是少数民族地区的特殊服务,装死不肯回应。于是张公子强行突入,刷卡进房,甜蜜如饿狼扑食在王杰希身上:“小希希,我真是想死你啦!”

王杰希半个身子被张佳乐强压,呼吸困难,鸡皮疙瘩酝酿了一层层,又联想起接机那羞耻play,不情不愿道:“我都要睡了。”

张佳乐坐起身来,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我可是忍痛送走了周泽楷专门来见你的……”他母亲是三十多年前的选美冠军,张佳乐继承了她的巴掌脸、桃花眼。幼读诗书,映照着咖啡色瞳仁像明珠般光华奕奕,或喜或嗔都很动人。

王杰希被美貌感动了好些年,难免疲劳和冷酷,便撑着眼皮恳求:“我谢谢你,你去把他追回来好不好?”

“不行不行,你们都是贵宾。”张佳乐颇有皇上打点两位爱妃的姿态,非常尽量地一碗水端平。

“还是有区别的,比如我不负责陪睡。”

这话不说不要紧,一说倒让张佳乐哂笑两声:“你以为周泽楷就睡得起咯?”

王杰希瞬间意会:“有金主?”

张佳乐摇头:“是男朋友,特别年轻,但是还蛮有能耐——不过比起其他,能被周泽楷那么喜欢就是他最大的能耐了。”

“既然不是大金主,难道你不去横刀夺爱一下?”事不关己,王杰希就闭着眼出馊主意,何况张佳乐也有横刀夺爱的实力与操守。

张佳乐此刻难得纯情,以至于王杰希怀疑他在做梦,梦中张佳乐不再留恋世间情为何物,反而潜心佛法,面对一尊名为“周泽楷”的金身佛像徐徐下拜:“不啊,小周是我见过最单纯善良(好看)的孩子,他喜欢谁、跟谁恋爱都好,我把他放进眼里就很舒服。”

“好好好你开心……”

见王杰希睡意深沉,张佳乐仍不愿放弃,并企图把他刺激清醒,于是信口开河:“你跟叶修怎么了?”

王杰希迷迷糊糊地反问:“你跟孙哲平呢?”

张佳乐无话可回,又觉得哪里不对。跑到阳台抽烟两根后,他才意识到问题大了去了。


虽然安排给王杰希下榻的住处极好,但并不意味着张佳乐的剧组一众也能如此舒坦。当下执导的这部意识流文艺片即将杀青,演员走得七七八八,剩下主演在补镜头。

饶是稀稀落落,张佳乐的任何要求没有一点放松。在众友人眼里他是爱玩又没定性的老少年,剧组上下却把他视为阎王爷附体的维纳斯,会作也会疼人,擅长浪漫也擅长花钱。曾经一掷千金买了一车名牌包,按女演员们的演技和认真程度依次奖励几千块的Emilie到十几万的Birkin,羞辱与幸福同在,带资入组的花瓶都要拣点面子,躲在房间里背台词。今次为了一个如梦似幻的景致,他把剧组千里迢迢拉到西双版纳里。此地有湿漉漉的空气,早晨淡淡的雾霭锁住雨林深处,漂亮男女穿梭其间,温柔非凡。

至于美丽之余打蚊子赶蛇那些事张导不仅不在乎,还炫耀着自己基因抗蚊虫叮咬。王杰希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家庭的孩子,也算正经书香门第了,跟着张佳乐进组以前,他甚至不知苍生疾苦,世间竟有能把人生吞活剥的蚊子——毕竟编剧哪里用得着深入漠北直上云霄。即使随身装备驱蚊药水,他裸露在外的一点皮肤仍然难逃荼毒。将心比心剧组里那群细皮嫩肉缺衣少穿的,不知要吃多少苦。

太阳升起一阵后,周泽楷也来剧组与张佳乐告别。起初王杰希与他有点距离,又碍于知识分子(是吗?)的颜面不愿主动接近,只看见瘦瘦的一副好看身板立在那里,水葱般的不争与不屑。王杰希早年担任过校游泳队副队,修长柔韧的身材为学妹们推崇了很久,并不为奇。他们一个依才华,一个拼颜值,各行其是。

周泽楷慢慢凑到他跟前,乖乖喊了声“王老师”。他说话声音很轻,嗓子带着南方人的软糯憨甜,不娘,而是云片般温柔。长袖善舞的经纪人不在,他只习得交际的皮毛,张佳乐既然许诺了他初涉大荧幕的角色,他要按道理讨好一下据说软硬不吃的编剧。

事实上他哪里需要讨好,王杰希不像张佳乐重度颜控,也得承认周泽楷自带滤镜,让人不忍为难。

他应了好,细细打量起面前的网红小王子来。小王子有一张介于顶级男模和当红小生之间的脸。既不过分奶油,又不特别冷艳,平衡在邻家与高级之间,使人见之忘俗,坊间传闻某奢侈品设计师已钦定周泽楷为亚洲区下一任代言人。张佳乐第一次见他,是在某个共同好友的生日派对上。微服私访定的小王子安安静静,帮身边不知谁家的小姑娘(真正的十岁小姑娘)剥虾仁,动作细致出神入化,只有三根指尖沾了点油脂汤水。手腕上卡着一只细细的卡地亚钉环,与裸露的小臂相得益彰,像描金的月白汝瓷。

面对本尊,一贯挑剔的王老师与张佳乐共同受到点化,原来这白雪红尘里,真有如是无暇的人物,本该藏娇于金屋,摆出来当花瓶实在太浪费了。

张佳乐看他们气氛不咸不淡,忍不住在周泽楷离开后偷偷问王杰希如何。

王杰希说:“见小周如望玉山,映照人也。可惜你不能作威作福。”

“威和福就免了,”张佳乐笑,“你生日我还没忘,我计划好了,趁这几天偷闲,请你跨国清修。”



04

叶修在京城,渐渐升起无聊的情绪。外面的天气炎热,连烟都少抽了几根。他打消了很多娱乐的兴致,窝在办公室里打盹儿看书,没几天便无聊到开始数楼下的汽车和窗外行道树窄窄郁郁的叶子。

王杰希似乎真的乐不思蜀、闲云野鹤,朋友圈里按时更新着生态,不是鲜花铺地便是玉腿如林。叶修伸手刷了下微博,还刷出来一张与周泽楷新鲜出炉的合影。一群周粉迅速攻占了评论高地,大肆宣传自家王子之余不忘顺口表扬“编剧大大身材看起来很棒,和我们家楷开一样”,“我们楷宝宝一定值得王老师的佳作!”周泽楷顺势转发附加腼腆笑容一枚,叶修虽未见过他本人,却无端脑补出几分冰山下的娇俏。

没多久方锐跳着炸了锅:“我靠?王杰希?周泽楷?”

他跟周泽楷是同级校友,又在电竞社一起做过主力。这几年各忙各的,关系远了点,但微博还互关着:“老叶!你们又在搞什么阴谋?”

“跟我无关啊,跟我无关,”叶修连连摆手,表示躺枪,“张佳乐的幺蛾子。”

“哟……”方锐灵敏地条件反射,带着远方娘家人的微妙,“这张导是什么居心啊?”

“空降。”

“贵乱啊贵乱!”方锐捂着心口做作道,其情态让叶老板不禁感叹他当年没考表演系实是屈才,“这是如此一个污浊的世界!”

不几分钟,兴欣诸位都开始议论起这张照片。叶修觉得办公室呆不下去了,准备提前撤退,大好河山留给同志们继续奋斗。恰好楼冠宁打来电话,问叶修要不要一道去趟水立方看游泳世X赛的决赛。

“您没什么要紧事就一道来吧,”楼冠宁加重语气补充道,“有朋友是赛方赞助商,位置很好。”

如此这般不容回绝,大概另有公事要洽。叶修不能推脱,更何况楼冠宁的车就在楼下。

“前两天我找了个电影学院的熟人,翻出来张导跟王老师读大学那会儿的合作,虽然只是学生时期的作业,功力远在大多数人之上。台词不落窠臼,场面收放自如。他们这几年没再合作了,今次能再次聚集在一起也要感谢叶神的帮助,我跟钟……”楼冠宁说到此处,竟然难以自抑地停顿并失态了片刻,“我实在很期待。”

他一路上王杰希长,张佳乐短,要是叶修嘴巴一松透露了现在两人的行程,估计楼少会立刻申请私人航线精准空降在片场与两位老师一起探讨文艺春秋。

转念他笑了一声:“不巧,王杰希年轻那阵子可是校游泳队的厉害角色,可惜他人在度假,我这次先替他饱眼福了。”

楼冠宁更觉遗憾,叹息错失了一次与王杰希感情升温的机会:“都怪这日子,好巧不巧。”他摘了Tom Ford的半框眼镜,不满地揉了几下后颈。风度极佳。公子哥脾气发作起来,怨天怨地怨宇宙,他自己是没有错的。

“没什么,他总在比赛的,”叶修说,“我是在观众席的那个,所以我可能比他更懂得欣赏。”

叶修是最早欣赏王杰希的那群人之一,即使他们相识时已经发自肺腑地互相久仰过。叶修在高考前的招生期看到王杰希高居榜首的专业课成绩,也趁机发现了档案里那张过于冷淡的证件照——扑克脸,大小眼,鼻梁高且挺,嘴唇稍薄,一副骨感,总让人怀疑有几分混血基因。王杰希入学那天,他作为学生代表致辞欢迎,顺势拿尚未有交集的新生第一名开了个不小的玩笑。这玩笑被后人判定为无伤大雅,因为王杰希和他很快熟识起来,甚至好过他人。王杰希的魅力在于冷静,像冬夜里的启明星,在遥远的天空角落闪烁着不带温度的光辉。

他从前觉得王杰希知音寥落是好事,这世上可惊动王杰希的唯他而已。即便如此,那人也并非事事都愿应承。他能感受到对方想要从他的友情中脱逃,却不能寻得逃离的原因。


两人在最前排坐定,几乎就到了自由泳运动员进场的时间。十几岁的少年排成排,运动服下的躯体年轻健康,他们依次走进场地,向着欢呼呐喊的观众席挥手致意。

孙哲平在,钟少的妹妹钟叶离也在,她年纪比身边一群人小了不少,还停留在听爸妈的话好好读书的阶段。但也只有她性向笔直,堂而皇之地表现出对男孩们身体的兴致:“身材真好。”

楼冠宁看着她长大,笑说:“喜欢哪个,一会儿下去要签名啊。”

钟叶离真的品评不止,游泳运动员善出黄金比例。叶修跟着她的手指四处看,不经意间,一个身影撞进他眼帘。那少年是杀进决赛的唯一中国人,瘦而不羸,肩线优美,平平裁开一段空气。他站在起始线时,留给人令人遐想的背影,堆簇在后颈的黑发从泳帽下钻出一截。

“听说这小孩是这次比赛的黑马。”

叶修远远一望,很多运动员的粉丝都到场了,国旗却没比客场多出几幅。发令枪响,场内气氛沸腾,闹成一片,他的眼睛追着那孩子修长的身影,在水中波光粼粼的,占据了稍前的位置。

许久不说话的孙哲平忽然开口:“你在看什么。”

叶修只能掩饰:“别人我不熟悉,只能看国人了。”

“他像王杰希,你有没有觉得眼熟。”

叶修装作恍然大悟:“你不说我还没想到。”这种层次的谎言,孙哲平也懒得拆穿。折返几回后,新秀渐渐落了下风,漂亮的姿态没有倦怠。叶修仍然盯着那影子,脑海里终于似洪水决堤,开始不住地想王杰希。当年王杰希也是这般十八九的年纪,被他在游泳馆守株待兔,追问要不要试着接一个商业剧本。

“我恐怕不行。”那时候的王杰希还有几分不信任,但叶修毫无原则地打了包票后,还是顺势而为地答应了。他站在浅水区,身上湿漉漉的,就连睫毛上也闪着轻盈的水光,水珠从皮肤滚下来,非常纤尘不染。竟然还记得十几年前的一场细节,自己都觉得像在做梦。

钟叶离联系上赞助商,蹦蹦跳跳地去找自己看上的银牌得主合影。她不太知道叶修的咖位,单纯想拉上离自己最近的、看似平易近人的大神同行。叶修怀抱私情,心思动摇,在钟少张嘴教育妹妹之前便半推半就地跟着小姑娘钻进休息室。在熙熙攘攘的采访人群中,黑发白肤的少年接受几个简单问题后再无人问津,一个人收拾起行李来。

“能给我签个名吗?”叶修说。

少年扬了扬下巴,克制的黑眼睛一言不发。他稍做停顿,冷静地问:“我签哪里。”相较其他年轻运动员争强好胜的决心、风光正好的英姿,他独一份的宠辱不惊实在与热火朝天的体育大环境格格不入。带着领队牌子的青年人走过来,看起他的神色颇复杂:“你到底在固执些什么,看起来倒像个二十七八满身伤病的老将。正常年轻人怎么会有你这样颓废的情绪。”

叶修想,怎么会呢,他的泳姿优雅又标准,身材更是全场最赏心悦目的。可惜这一切在金牌面前没有那么的重量,显得异常单薄。谁都有想要坚持的固执。


每天都有人吐槽叶修和王杰希过分腻歪的关系。十几年来他们都不以为然,朋友而已,距离远近又何所谓,照样是平衡的天平两端。事实上,当叶修意识到自己那深藏于潜意识中的占有欲时,王杰希已经开始设想如何逃避压力。

我们离得太近了。

近到他们已经不能明确分辨彼此。



05

河内的街又长又窄,曲折来去像少女的心思。张佳乐开着辆德产越野,压在小街里像坦克横行,似乎鸣一下喇叭就能将这安静的城市搅和到底朝天。他在临行前说了三遍去“越南”,都被王杰希听成去“迦南”,大概他并不适合人们想象中濡湿潮热、落后偏僻的边陲小国。

“那可完全不一样,迦南的土地上流着蜜与奶,越南的地下只有尸骨和地雷。”张佳乐总拿历史遗留问题开玩笑,无论对人对事。

王杰希一脸无畏:“我对越南的印象只有青木瓜和杜拉斯。”

他久居北方,离越南很远,张佳乐比他好些。他喜欢四处度假,甚至曾在顺化附近买了间海景屋写剧本。那片海域难得安静,夜间更是连灯火都稀少。那时候孙哲平是在他身边的,他们还没有闹僵,合作伙伴和爱人都有得做。

车窗外,身着浅色奥黛的妙龄少女们姿态袅娜,露出一小截纤细的小麦色的腰。可惜她们并不能攫住张佳乐的眼光,大导演一张嘴便是煞风景的工作:“剧本我看完了。”

“然后?”

“我很意外你能写这样的题材,在我们认识的这些年里,你似乎一直都是个青春不太热血的男青年。”剧本有近一半在写男主十八岁的情绪,而王杰希看上去从小就有三十岁。他和张佳乐倒像是两个极端,很少涉及到谈情说爱,难得在娱乐圈自持并理性。

“我有更年轻的同事,这倒没什么问题。”

张佳乐笑了笑,夸几句小朋友厉害,你小心被取而代之。王杰希说离他才尽还早,张导大可不必担心合作降了品格。

晚风飘动,两位文艺界名人坐在小摊上吃蛤蜊饭,剥了壳的小蛤蜊口感细腻,清脆的绿豆芽铺满,几乎可以溢出来。王杰希还不适应路边摊的矮桌矮凳,包装在贵牌子里的长手长脚十分局促。张佳乐看着好玩,不客气地给他添了两勺鱼露辣椒。他们喝着廉价啤酒,小小碰杯,夜色温柔,只呈现出纯净的深蓝色。

“演员决定好了吗?”王杰希问。

张佳乐反问:“你真的不给一点参考意见?”

“我相信你遴选出周泽楷的眼光。”

“花瓶易得,演技更难求,”张佳乐捻起一枚啤酒瓶盖,揣摩上面的花纹,“其他外部条件完善的情况下,演砸了更没有社会宽容度……不如你去改剧本人设算了……否则我真找不到能不出车祸的年轻人。”

“导演的责任之一便是雕琢璞玉,”王杰希放下筷子,郑重其事地与张佳乐继续碰杯,一酒解千愁,“写这部太累了,我连一个字也不想改。”

“我其实还有问题。”张佳乐自以为捏住了对方这个魔王的软肋。

王杰希摆出副尽管来问的样子,他这样坦荡倒让张佳乐一时吞吞吐吐。不敢明示报复之心,只好假意关怀,“你最近还好吗?”

“不好我也不会来见你了,托你的福,我还多拿了别人一笔皮条费。”

“感觉你刚来那阵,很累的样子,”张佳乐分析,“跟之前电话里情绪有差别。”

王杰希想了想,抱怨说电话也不是他在接。

“我看你和叶修玩的挺开心,还有整人的余裕。”

“先别提叶修。”

张佳乐眉锋一挑,低下去挑豆芽的表情玩味:“吵架了?前几天还好好的。”

“没吵架,”王杰希打太极,“老提他就跟我们俩有什么一样,什么状况都得推给对方。”

张佳乐心想有没有他可说不准——嘴里却言之凿凿,“我问的是工作上他是不是要给你压力”,楼少不方便直接出面,叶修便不容推辞地影片制作人,积极联络各方事宜。

王杰希看着张佳乐振振有词,颇为无奈:“是我自己的问题。”


越南一行几日,总是接连不断地下雨,张佳乐带着王杰希随处乱转,大多数时候只是走马观花似的看景,看古迹,比起国内外的热门旅游区,越南虽不算风情浓郁,但可以说是隐居的好去处。王杰希心怀歉意,毕竟自己总是情绪不高,行动也积蓄着压力。他们路过芽庄时,张佳乐难得多滞留了几步。

王杰希立刻表示补偿:“今晚就在这里落脚吧。”

“我曾经想过在芽庄拍电影,”宾馆门前的沙滩便是一处潜水点,张佳乐拉着王杰希下水,“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演员,当红的不红的都设想过了,都不可以。后来这里开始商业化了,能取景的地方变少,慢慢执念也不再有。”

“什么电影?”

“爱情啦,我除了爱情还想拍什么?”张佳乐转而回归现实,评判起王杰希,“身材不错,可惜心灵的窗口有点瑕疵。”

王杰希无力反驳他玩笑里多年不改的幼稚,率先一鼓作气扎进水里。张佳乐跟在他背后拍照不迭,故作暧昧地发在好友群里,羡慕有之,吐槽有之,打趣更少不了。叶修原本不愿听到王杰希的名字,却不由自主地被办公室里的激烈讨论引诱着开了群,只看背影,王杰希还像是当年在泳池里划开波澜的惨绿少年。

“张佳乐不愧是专业人士,这审美简直可以直接当微草访谈的插图,”魏琛啧啧称奇,大声喧哗,“不如我问他要个授权?小唐你先搁着……”

叶修作精打细算状:“别闹,他肯定少不了狮子口大开管我要版权费。”

唐柔大爆手速,拒绝声尚未落地,她便把美工组拖了三四天的排版瞬间发进工作群里:“你们看如何?”

“竟然有点ero!”(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同事们莫名燃了。

叶修作为一把手竟然被逼无路,飘然一挥题字“君莫笑”的纸扇,顶在头上翘班离开。还未走出几米远,便听见魏琛电话飞到了张佳乐那边:“行不行啊,你就不要顾虑模特的想法了!”

“那叶修怎么说?”张佳乐问。

“是我自己想这么做,”方锐声音挺大地插话,“他什么也没说。”

张佳乐叹气,看了看身边眉眼湿漉漉的王杰希在低头玩手机,又叹气:“憋死他算了。”


虽然张佳乐抱怨着无趣无趣,但还是好心给王杰希买了一只蛋糕来庆祝他迈入三十大关。两人面对着法国餐厅的残羹冷炙,蜡烛孤零零地燃着,彼此面面相觑。

王杰希不爱凑热闹,看起来毫无失落感。这种无所谓的表情让张佳乐蓦然失落起来:“我好难过。”

“我是应该开心点?”

“不……我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陪你过生日,且生日宴上只有你我两人的一天。”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热带的雨抚平空气中闷热的情绪,却升起另一种伤感来,在灵魂中生生不息:“我是因为孙哲平,除他以外,我没有谁是不能取舍的。”

王杰希想,太要命了,口中只说:“我知道。”

“当时我要拍一个课程作业,讲暗恋者的心动。剧情简单,演员也一遍一遍交代了,”张佳乐把十几年前的事情记得很清楚,“拍了很多次,到最后几乎什么瑕疵也没有了,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好。”

王杰希很轻地哦了一下,意味自己在听。张佳乐没有停顿,继续说下去:“我的摄像搭档终于受不住了,便找孙哲平来顶替他应付我。我焦虑地坐在监视器后,不相信他能拍好,只盘算着不如就应付过去算了。年轻的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在世界上仅此一个,不会有人更懂,孙哲平来问我要怎么拍的时候,我敷衍说,要拍出心动的感觉。”

“他没有生气——虽然他看起来脾气很坏,他按部就班地仿佛在敷衍我,唯独在逐渐给出特写的时候晃了两下镜头。只是那么微妙地晃了一下,又晃一下,比心跳可能还轻。第一次是半梦半醒着犹疑,第二次便是新天新地般的单相思。”

“我们分开以后都活得很好,我的工作也继续不错。但我总觉得,这几年来我的每一部片子,都像是有了别人的灵魂。”

王杰希顿了顿,为两人各点了支烟:“因为只有他和你,才是合适的搭档。”

张佳乐望着深渊色海面,眼光随之绵延至温婉的弦月。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在越南喝醉了,就让孙哲平给自己读爱情小说。他如此深刻于那段回忆,连海风的温度、云层的运动、窗外的花群也都记得。他们在爬满绿色藤蔓的法国小楼里,孙哲平声音很低,十指很长,普通三十二开本的书握在手里,像小男孩捧着爱不释手的口袋漫画。他给他读《情人》,从开篇到结尾读了半个夏天,张佳乐忘记了很多经典对白,唯独记得“那座城市适合恋爱,而我适合你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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