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照片最初的印象应该来自于父亲手工制作的相册。
那时侯商店里还没有影集的存在,父亲的相册其实就是用纸订成
的大本子。那纸有两本杂志那么宽,略厚,是灰蓝色的,有着清晰斑驳的纹路。每张厚纸的上面,父亲还细心地覆了一层透明的白纸,用来保护照片。
相册差不多有四五十页,每页都贴了三四张照片,都是清晰的黑白照片,有些还带着雅致的锯齿边。那照片尺寸各异,有精巧的小照片,有宽绰的大合影;有摆放正规的,也有顺着角度斜倚的。每张照片的四边都镶有锡箔的相角贴,金黄色的,或者银白色的,仿佛星星般的旖旎。
父亲的相册通常都郑重地放在书桌抽屉的最深处,但我们却总能把它扒出来,几个小脑袋凑在一起,一页页地仔细翻阅。
那时最喜欢的是在里头发现自己的模样。周岁时的留影本来是黑白的,父母托了亲戚到上海着了色,于是便在相片里看到了绯色的围兜,水绿的袄面,杏黄色的尖头帽,嘻开嘴的面颊上涂了均匀的红晕。那个娃娃于我是陌生的,仿佛眉眼里都找不到镜子里的相似之处,但我却笃定地喜欢那个笑靥如花的样子。
小时候去照相是一件很隆重的事。要换上最体面的衣服,要梳绷得头皮很疼的小辫子,一家人像过年一样来到照相馆。
一路走上逼仄的楼梯,先是在柜台上开票,然后耐心等待,最后进到那个神秘的小屋子。
那里有披着黑头巾的老式照相机,有雪白的打光板,有亮得刺眼的罩灯,有花花绿绿的各色布景。一家人,或坐,或站,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努力笑出最自然的表情。等到几天后拿到布满细致纹路的照片时,满足、欣喜以及小小的怨念都汇成了热闹的议论。
记得四叔参军走时,我们一大家子人照了一张很宽的合影。父亲姐弟共六人,那一天,每一家的大人孩子都到了,站了满满的三排。
爷爷奶奶坐在中间,各自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弟弟和堂妹。孩子们的姿态是开心和顽皮的,大人们内敛地微笑,四叔的表情则有些游离和忧伤。不久以后,刚过花甲之年的奶奶便去世了,我们这个家族再也没有这么齐整地聚在一起了,而奶奶的面容更多地需要反复摩挲照片才能记起来了。
对相册里的另一个大兴趣便是父母年轻时的照片了。父母都是四十年代生人,他们的青春时节恰巧逢上了那个特殊的时期,所以那时的留影更多地带有时代的痕迹,记录了父母裹挟于大形势下的足迹。
照片里有天安门前的崇敬仰望,有韶山冲里的静默回首,有大学校园的菁菁学子,有闺蜜之间的亲密相依; 女生们留着朴素的短发,或者两根粗又长的辫子,男生则喜欢戴八角帽,或者别着五角星的军帽;照相时,无论男女都神气地站得笔直,略侧着身,胸前别着领章,手中紧握红宝书,目光炯炯,飒飒的风姿充满朝气。
那时的照片上面还印有手写的题字,如“峥嵘岁月稠”啊,如“革命友谊长存”啊,颀长的字体间藏着美好的信念和希望。正值芳华的他们,以单纯的激情和热忱度过了自己的如歌岁月,也许是另一种无法复制和理解的青春无悔吧。
初中毕业时,同学们之间开始流行写毕业留言了。那时还没有专门的纪念册,大家都用各式的笔记本来代替,然后郑重地请亲近的同学写下留言,并且交换一张一寸的照片。那时男生女生的交往也比较拘谨,我是在请示了家长以后,才能坦然地把照片交给男同学,而且秉承不主动的方式。
彼时清高且内向的我,并没有跟风地制作自己的留言册,只是在同学们的笔记本上写下一些自己也搞不懂,但颇觉高深的文字。多年后的今天,我在同学微信群里又看到了那时晦涩的文字,以及流露出不驯眼神的照片,不禁哑然失笑,同时又颇觉遗憾。青春期莫名的执拗和不合群,让我错失了一份纪念来回味明媚的花季。
到了八九十年代,傻瓜相机开始走进了人们的生活,照相不再拘泥于正统的照相馆了,人们的寻常日子开始有了和自然相同的色彩。
手持相机,在藏有三十六张相片的胶卷里,我们可以随意地与鲜花合影,与雪地合影,与风景合影,彩色照片里多了真实,多了家常味。
记得一家五口人在竹影婆娑,花意绚烂的院子里温暖微笑;记得和室友们带着初出家门的欢欣和无约束,在省城的大小景点欢聚流连;记得出嫁的那天,穿着绛色的旗袍,带着大红的头饰,隆重地美丽着,却也没心没肺地嬉笑着;记得女儿出生以后,从尚在襁褓里,到蹒跚学步,再到可以拉着大人的手外出游玩,她成了镜头下的绝对主角。照片就这样一路留下了普通日子里不普通的光影,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美景前的欢颜。
现今数码相机和智能手机可以更为简单地摄取景色了,我们的视线轻易地聚焦于美食,美景,自拍和摆拍。那些没有经过精心摆弄和等待的留影,更多的状态是躺在电脑的硬盘和手机的空间里,我们不再珍惜地用相纸冲印出来,妥善保管,适时回味,而是任其遗忘和翻篇了。
我们也很久没有带着庄重的仪式感到照相馆里拍一张全家福了,没有仔细地在照片上端详每个人的容颜。也许快速的生活节奏需要利索的“咔嚓”声,但有时候也不妨慢下来,老派起来,拍一张意味深长的照片,置于案头的相框,把亲情和时光都攒下来,做一种悠长的空间定格。这种纪念应该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