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亦林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
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一首五言律诗《彩书怨》，以景托情，借景抒情，天气之萧瑟，情怀之惆怅，在短短40字中浑融一体，曲尽缠绵，一改初唐诗坛“六朝趣味”之风，克服了宫廷诗歌情感贫乏的弊端，格外脱俗清雅。久读咏叹，让我们深切感受到这一长于深宫的才女在情感上的孤寂和执着，仿佛一民间女子对夫婿倾诉其绵长的思念。
这篇抒怀之作，出自唐朝的传奇人物：“女宰相”上官婉儿。
01
传奇人物，大多有传奇的出身和经历。
上官婉儿属于其中之一。
据史料记载，春秋时楚怀王封他的小儿子兰为上官邑大夫，子兰的后代子孙遂以邑名为姓，称上官氏。《唐书•宰相世系表》记载说，汉时为充实关中人口，朝廷曾下令将许多大姓迁往关中，其中上官氏被迁往陇西上邽（今甘肃省通渭县西南），源自楚国公族的上官氏逐渐在天水成为望族，并陆续出现许多著名人物。上官婉儿是西汉上官桀、上官安、上官期祖孙三代的直系后裔，系唐高宗时宰相上官仪的嫡孙女，曾祖父上官弘亦曾在隋朝时任江都宫福监，高祖父上官贤官至北周幽州太守，可谓出身赫赫名门，是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千金小姐。
上官婉儿的出生也颇具传奇色彩。当初郑氏在怀她的时候，梦见一个巨人，给她一秤道:“持此称量天下士。”郑氏料想腹中必是一个男孩，将来必能称量天下人才，谁知生下来却是一个女儿，心中甚是不乐。但这小孩面貌美丽，自幼儿长成聪明伶俐，出世才满月，郑氏抱她在怀中戏语道:“汝能称量天下士么?”婉儿即呀呀地相应。待往后上官婉儿专秉内政，代朝廷品评天下诗文，果然“称量天下士”。
只是最初好景不长，家族遭受大难，几乎被灭门。当时，唐高宗常被武则天压制，已有不满，意欲将她废为庶人，便密召上官婉儿祖父上官仪商议。上官仪道:“皇后专横，海内失望，应废黜以顺人心。”高宗便命他起草废后诏书。武则天得到消息，向高宗申诉辩解。高宗又不忍废后，因怕武后怨怒，便把上官仪出卖了。于是，包括上官婉儿的父亲在内，很多亲人都掉了脑袋。这时候，孙女上官婉儿尚在襁褓，懵懂无知中与母亲郑氏一同被没入掖庭，充为官婢为皇帝的女人们服务，虽说侥幸保全可性命，可是处境极为低贱。
幸亏，上天赋予了上官婉儿一副好头脑，并继承了上官家强大的基因，能说会写，熟悉吏事，到了14岁的时候，已出落成了一个美貌如花、才华出众的才女。这一年她被武则天召见，让她试作一文。上官婉儿文不加点，须臾而成，词藻华丽，语言优美。武则天看后大悦，当即下令免除其奴婢身分，让其掌管宫中诏命。而2013年9月，陕西省咸阳市渭城区北杜镇邓村北，发现了上官婉儿墓，出土墓志盖题“大唐故昭容上官氏铭”，志文楷书，近一千字，记载上官昭容世系、生平、享年、葬地等信息，可以确定墓主人的身份。根据墓志记载，上官婉儿13岁时被封为唐高宗才人。虽然年龄上有出入，但起码说明受领了原来唐太宗给武则天的封号，显然那时她已经进入了武则天的视野。
臣服于仇人武则天，从人性和现实考量，一方面上官婉儿日渐懂事时，母亲肯定告诉了她自己的身世，也许从这一刻起，仇恨的种子开始在她心中悄然生长，一切失去的东西都将拿回来。但要拿回来，需要权力和平台，武则天的召唤恰逢其时。另一方面，上官婉儿在接近武则天的过程中，确实被对方的魅力所折服，不排除产生惺惺相惜的感觉，心甘情愿被驱使，在贡献朝廷的同时实现个人的理想抱负。
然而，随着权力的增大，上官婉儿似乎并不快乐。
毕竟，所有的女人都要有一个归宿。
这种归宿，大多是指，要找个自己爱也爱自己的男人。
仿佛就在一瞬间，上官婉儿触手可及了那片幸福：经过几轮宫闱斗争，幸存的太子李贤成为她第一个仰慕的对象。作为罪臣的后代，她在残酷的斗争中必然总结出一条真理：有棵无人撼动的大树做根，才能更有保障。这种心理掩盖了另一个隐蔽的心理：效仿武则天。
上官婉儿册封才人时，李贤比他大几岁，无论从情窦初开来说，还是投机动机来看，两人的接近并不让人奇怪。很难说，这时候上官婉儿动的是真感情。
梁羽生写的武侠小说《唐宫恩怨》，可能取材于这一史实。出身李唐王室的武林新秀李逸，为了反抗武则天的作为，不惜间关山万里，远赴漠北，在九死一生之中，结交天下奇才异能之士，图谋兴复唐室。但李逸的毕生恋人上官婉儿，却因与武则天志趣相投，而不得不与李逸站在生死对立的处境；同时，武则天家族中的第一高手，美艳绝伦的武玄霜，则又不由自主地深恋着流亡天涯的李逸。后来，武后因侄儿不肖，决心传位其子。因其子懦弱，因而劝婉儿嫁给太子。李逸与武玄霜揭穿了武承嗣的图谋，武玄霜从中安排李逸进宫与婉儿相见。不料宫中政变发生，太平公主趁机毒杀了李逸。上官婉儿终于嫁给新皇帝。唯有武玄霜一个强忍悲痛，拒绝师兄的求婚。决心与李逸之子李希敏相依为命，以终天年。
最大的不同，上官婉儿并没有嫁给李贤。
唐章怀（谥号）太子李贤，字明允，唐高宗李治第六子，武则天次子，系高宗朝所立的第三位太子。上元二年(675年)，太子李弘猝死，李贤继立。论才华，他二十余岁已能统召帝国杰出的学者们注释晦涩难懂的《后汉书》，其亲笔点评更被后世称为“章怀注”而极具文史意义。作为太子，李贤曾三次监国，并得到高宗“是国家的希望”的褒奖和群臣拥戴，可见这个年轻太子堪当大任，是帝国合格的接班人。然而，当时正值他的母亲武后政治得意之时，母子二人因此互忌，颇多嫌隙。当时皇宫中有流言说李贤不是武后亲生，而是武后的姐姐韩国夫人与高宗的儿子。李贤顿生疑虑，感到恐惧。武后又送《少阳政范》和《孝子传》给李贤，以责备他不懂得为人子、为太子，还曾亲手书信斥责，李贤越发感到不安。仪凤四年(679年)明崇俨被强盗杀害，却又迟迟抓不到凶手，武后因此怀疑是太子所为，胁迫高宗将其废为庶人，幽禁在长安，后在流放途中因作《黄台瓜辞》触犯武后，被逼自杀。
太子悲剧的人生，注定这份为权而选的感情无疾而终。公元684年，上官婉儿前去巴州看望李贤，行至此地，闻太子被害，就在木门寺旁李贤曾经翻晒经书的“晒经石”上修建亭子，题写《由巴南赴静州》：“米仓青青米仓碧，残阳如诉亦如泣。瓜藤绵瓞瓜潮落，不似从前在芳时。”的诗句于亭上，怀念李贤。
02
话题要从一个名词“红梅妆”开始。
古代色情小说《控鹤监秘记》中说武则天将上官婉儿倚为心腹，甚至与张昌宗在床榻间交欢时也不避忌她。上官婉儿免不得被引动，加上张昌宗姿容秀美，不由地心如鹿撞。一天，上官婉儿与张昌宗私相调谑，被武则天看见，拔取金刀，插入上官婉儿前髻，伤及左额，且怒目道：“汝敢近我禁脔，罪当处死。”亏得张昌宗替她跪求，加上她对事情的敏捷反应，和处理百官表奏的能力，仍是武则天不愿丢弃的得力秘书，才得以赦免。上官婉儿因额有伤痕，便在伤疤处刺了一朵红色的梅花以遮掩，谁知却益加娇媚。宫女们皆以为美，有人偷偷以胭脂在前额点红效仿，渐渐地宫中便有了这种红梅妆。
上官婉儿与主子的情人偷情，纯粹是玩火的游戏。
当然，武则天的面首肯定是美男子。
“面首”翻译过来其实就是小白脸，以吃软饭为生，它的出处是在魏晋南北朝时的刘宋。根据《宋书•前废帝纪》记载：山阴公主淫恣过度，谓帝曰：“妾与陛下，虽男女有殊，俱托体先帝。陛下六宫万数，而妾唯驸马一人。事不均平，一何至此！”而“帝乃为主置面首左右三十人。”翻译过来是说山阴公主是前废帝的姐姐，她跟前废帝哭诉说：“咱们虽然男女有别，但都是一个爹 生的，凭什么你就能有那么多妃子，而我只有驸马一个人？这不公平”。皇上一看，姐姐欲求不满，于是乎想姐姐之所想急姐姐之所急，赶紧给姐姐挑选了几十个“小鲜肉”。
在利用权力攫取性权力方面，女人一点也不比男人逊色。
通过冷酷的政治斗争，高宗死时大权独揽的武则天，已经59岁了，然而因为保养得当，依旧面容娇美，宛如少女，便开始享受帝王三宫后院之乐。武则天的第一个男宠名叫冯小宝，本来只是在洛阳街头靠打把势卖药为生，后来因为长相俊美（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看脸的世界），精通房中术而结识了千金公主家的侍女，后被千金公主留用，并进献给了武则天，化个僧名“薛怀义”方便出入禁宫偷情。更狗血的是武则天还和自己的女儿太平公主共用一个男宠，冯小宝的体力、精力真是值得点赞！后来，冯小宝得志猖狂、恃功自傲，被武则天默许太平公主除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应该没有什么遗憾！
随后，太平公主又向武则天推荐了自己的情人张昌宗（女儿给老妈拉皮条，还真是千古奇闻），张昌宗又向武则天推荐了自己的哥哥张易之，说他善于制造春药，有妙手回春之术床上功夫了得。《旧唐书》说张易之“年二十余，白皙美姿容”，张昌宗“面似莲花”。为了给张氏兄弟留在宫中找个合理的借口就得给他们封官，然而又没有什么适合他们的部门，真给他们找正经活干又怕干砸了。武则天就专门设 立了一个“控鹤府”，名义上是一个学术机构，主要工作是研究儒释道三教的经典，主编《三教珠英》（以儒释道三教为主题的作文选）。事实上，控鹤府每天无非就是饮酒作乐，到后来，控鹤府里满是些美貌的少年，就成了武则天实际上的“后宫”，既能快活，又吃喝不愁，被一些人热捧。有一个平民百姓上书自荐，他坚信自己“器大活好”，有技巧，也想在当年领导“战斗过的地方”战斗一把。
处于美色环绕的环境，作为一个正常女人，上官婉儿不能不动情。
从动情到动心，只有一步之遥。
前者是生理欲望，后者是夺占心理。
按理说，上官婉儿有更多机会，从武则天养的那一群小白脸当中随便挑几个满足自己。
为什么偏偏要沾武则天的男人？
看一看现在电视、电脑上刷屏的娘炮，你可以想像到唐朝那些小白脸们的柔美样子。那时，以朱熹为代表的理学家们，倡导的“存天性、灭人欲”思想还没有大行其道，整个流淌着胡人血液的大唐，还呈现一片开放的、生机勃勃的影像。
上官婉儿当时正当妙龄，对男人的渴望有种不可遏制的冲动。同时，随着官职的提升，虽然仍是武则天的贴身秘书，但身份、地位已经与刚入宫时不可同日而语。加上，一直存在的复仇而不可得、想罢而不能的矛盾状态，潜意识中产生“你碰得我也碰得”的心理，把与张昌宗发生暧昧关系，当成一种向武则天的示威，对武则天的污辱。
可怜，50公斤级选手，无法与巨无霸斗拳法。简单几个回合，武则天靠实力斩断了上官婉儿的情丝，使为欲所选的感情夭折了，并在她的额头留下个警钟一样的印记，提醒她时刻不要忘了谁是主子。
03
上官婉儿最深最专的一段情，是与武三思。
神龙元年（705年）正月二十二日，张柬之、桓彦范等发动政变，迎立中宗李哲再次继位。由于革命党的软弱性，加上中宗的懦弱、无能、昏庸，没有斩除武氏集团死党，上官婉儿仍然得到信任，继续当皇帝的秘书，专门负责制作敕命、誉写，以及向中书省下达命令。
同是漏网之鱼的还有武三思。
神龙政变二张被杀后，武三思敏锐感觉到，刀尖很快就会指向武氏一族，内心忐忑不安。但中宗即位以后，丝毫没有露出要打击武氏的意向，但他仍然不放心，总盘算能够时刻掌握皇宫的消息以保全自己。但戒备森严的大内，无法来去自由，必须选择后宫的人来当向导。
曲线救国的结果，是武三思物色到了上官婉儿。
应该说，这份感情开始就带着利用的色彩。
但42岁的上官婉儿非常投入。
入宫以后，在武则天的宠信之下，上官婉儿穿着一般郡主都比不了的豪华服饰，岁月的步伐似乎也没有留下太多烙印，她看起来像是30出头的样子，身材婀娜多姿，举止风韵成熟，所到之处都能吸引自命风流的男人。
恰恰武三思最拿手的是风流。他使出浑身手段，很快就征服了上官婉儿，在晚来的人生秋天里，意想不到的突然来临的“春天”，让上官婉儿有些眩晕，心里充满了兴奋若狂的惊喜和陶醉，眼睛开始发出湿润的光泽，皮肤也不像过去那么干燥了，从全身散发出一种迟来的女性美。
毕竟要给皇帝戴绿帽子，不是闹着玩的。为了保守天大的秘密，上官婉儿一如武则天的年轻时代，毫不吝惜把珍贵物品赏赐给宫女和宦官们，取得他们的好感。而武三思又怀有野心，深谙人情世故，自然会直接或者通过上官婉儿送给他们不少金银宝贝，进一步收买人心，所以后宫里所有的人都积极为他们遮掩，并帮助他们创造幽会的条件。
气色越来越好的上官婉儿，显著变化没有逃过韦皇后的眼睛。年岁相近的她，已经把“妻管严”的中宗变得惟命是从，对他的感情也变得越来越淡薄。而过去14幽闭的生活，使她压抑很久的女人的欲望无限得到释放，却得不到满足。当她灵敏地嗅觉到上官婉儿与武三思的特别关系后，并得到上官婉儿交媾私情的承认，竟然产生了难以抵制的羡慕和嫉妒。原来在她眼里不入流的武三思，瞬间变成了一个可亲可近的男人。
得不到的，就要抢来，似乎是人类的天性。
上官婉儿也透过韦皇后遮遮盖盖的说笑、嘲讽，察觉到了她对武三思有意思！
通过察言观色，上官婉儿最终肯定了自己的判断。经过几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后，做出了人生中感情的最重要一次抉择。当初，她被封为婕妤时，完全可以接受中宗的宠爱，但早就看出韦后醋性的她深怕惹麻烦，就主动疏远龙床。现在，韦皇后又来和她抢情郎。深知没有胜算把握的上官婉儿，强忍着屈辱感，痛苦地放弃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恋情，把想利用她接近中枢的武三思推到了韦皇后怀里。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没有了真情感牵绊的上官婉儿，私生活开始混乱，但也未尝不是报复和放纵。秘密购买私宅，在宫外和一些风流倜傥的花花公子们勾勾搭搭。《新唐书》说：“邪人秽夫，争候门下，肆狎昵……”要命的是，婉儿还为这帮家伙谋求政治利益，很多人踩着她温柔的肩膀，做了显官。其中，中书侍郎崔湜因为与上官婉儿在外宅私通，并把自己几个弟弟也介绍过来，后被引以为相。至于教唆韦皇后、武三思专权乱政，诛杀有功之臣、逼反太子，最后反复依附、旗下被斩等事，已经是一位受伤女人的变态反应和必然结局。
也许在上官婉儿头颅被砍下的刹那，空荡荡的大地，只留下这样的唱词为她为爱而选的感情送行：
痴儿哭，愚生笑，
众生百态常颠倒。
哀可叹，茫茫大地鸟飞尽，
盼良人，偕隐知心同归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