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冬天,是非常、非常、非常寒冷的存在。但是基本上家家户户有热炕头和大火炉,一家人挤在炕上,可以热乎乎的睡过冬天。当然单靠普通的玻璃窗户根本挡不住外面零下二三十度的寒风,母亲自己缝制了棉垫子,每晚从外面把窗户捂住,才能保证屋里有一个无比温暖的家。
在张家口的农村的冬天里,除非有少数的人家有钱自己烧暖气,几乎家家都有至少一个大火炉。整个火炉像一只竖立的鼓。上半部分是放碳或者放水壶的多圈开口,侧面有一分二接筒子的开口;中部是烧炭的肚子,多数家里为了省煤还会用铁砂在内测加厚一层;下部分是出灰口,偶尔还可以考个红薯土豆。整个火炉一个口插进炕里,用于睡觉取暖,一个口接上白铁皮筒子,可以将热量更多地扩散在房间里,甚至别的房间。姑姑家和二姨家的炉子有时候不插进炕里,而在炉子出口处装了很大的铁皮烟箱,让家里更加暖和舒适。
母亲是个爱干净的人,每次换炉子,都会把猪皮、油布擦拭好久,把火炉子擦得像个工艺品一样,让人赞叹不已。
郭磊庄上初中的时候,住校生活格外艰苦。十几个半大孩子挤在一间大宿舍里睡着南北大通铺,学校每天只给分一铁锹的煤炭,根本不能支持一个晚上的炉火的温度,后半夜炉子就灭了。窗外没有任何保温层,屋里没有足够的暖火,几乎每天晚上都靠两层棉被,几层衣服,裹住孱弱的少年们。我从那时起就得了晚上一冷就腿肚子抽筋的毛病。30年过去了,稍微着凉,这一对old cold legs还是抵受不住会突然抽筋。
印象中,1998年1月10日张北6.2级地震那几天,那时候的温度是每天-25度至-39度左右,真是呵气如雪,撒尿成冰。
再早一点。小学时候的故事。
“从明天起,学校开始供暖了,各个组按照往年一样,安排好早上生炉子的事”,龙池屯小学三年级班主任强玉老师跟大家说道。
小学的供暖是每个教室一个火炉,老师带着学生把炉子和烟筒安装好,每天由一位男同学一大早到学校把炉子生好,等到上课时候,教室就暖和了。
“那就先从第一组开始吧。”班长张丽开始给大家安排。
第一组第一个男生是身材矮小瘦弱但是从小当家的郭致富。第二天上课时候,干活能手郭致富已经早早地把炉子生好,教室里热烘烘的,像温暖的家。
再后来,高彦峰、王艳海、郭海平、王照雨、高尚、白小龙、程跃博、李丽强、王涛……,一个个同学依次排序,开始了每天早上帮教室生炉子的旅程。有的同学比较熟练,有的不擅长比较笨拙或带的材料不好,偶尔早上上课前大家又忙活一阵再生一次炉子。
转眼到了12月份,有一天,父亲回来说:“来欢他爹老死了。”
来欢大哥的爹就住在我家斜对面,是我本家的一个大爷,刚出五福。久病在炕,终于还是在这个冬天去世了。大爷的一个孙子,社欢二哥的独子郭建邦,是我小时候的玩伴。
老家那边,人去世后需要办理的几个程序是节三、小纸、大纸、打发(出殡)。死后单数日子打发。
这个大爷刚刚节三两天后的一个周二大早,我听到家里马蹄表的闹铃一响,就匆匆地起了床,六点半就出门了。因为今天该我值日去生炉子了。前一天晚上我已提前准备了生炉子的材料:一些点火用的干玉米皮,一把干燥的压扁的向日葵杆子,一些必须的中间引燃的玉米轴(打掉玉米粒后剩下的部分),捆成一捆。
我拿着生炉子材料悄悄出了门,来到了倒回水的巷子里。冬天天短,天色还很黑,外面空气清冽,抬头星光满天。南天的三星斜斜地挂着天腰,北天的北斗七星遥遥远望。
斜对面办丧事的来欢大哥家里还有些明亮的灯火,隐隐闪烁着,仿佛这记忆里游弋的思念。
我裹紧棉衣和父亲送我的皮帽子,匆匆出了巷子,过马路,进校门,开教室,开灯。先清理了昨天剩下的炉灰,依次把玉米皮、向日葵杆、玉米轴放入,从下方点火,上方加煤块,一通麻利的操作下,顺利地生好了火炉。
“你来值日生炉子?”忽然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学校值班的袁庆迎老师。人称“老官”,是父亲的好朋友。在小学负责值班、烧锅炉等杂务,因为写的一手好字,偶尔也教一二年级的美术课。
随后袁老师把我叫到他的值班室取暖。热烘烘的大火炉火苗更更直响,一壶热水刚刚烧开,浓浓的水气弥漫了房间里,更显房间异常暖和。
“你从你家出来没看见提节牛?”袁老师笑着问道。
我说没看见啊。
稍一反应我才想起,提节牛是刚刚去世的我家对面大爷生前的绰号。原来袁老师是吓唬我。可惜只有九岁的我还没那么高的情商接茬,所以我只好也跟着就尴尬的地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呵
我这声尬笑在时光里轻轻一闪,仿佛尬笑了32年。
当故乡的冬天都成为记忆里白色的照片,我两鬓根根白发也似乎重复着当年的回忆。多年过后,当年的龙池屯小学早就只剩下了旧址,强老师、袁老师也在多年前病故。当年38位小学同学除了我们几个上了大学的,其他大部分都留在了村里、镇上或者县城,默默着嗫喏着平凡的人生。
然而,欣喜于仍有记忆。
犹记得故乡的雪后,父亲在院子里扫出一片空地来,用木棍支起一个大筛子,筛子下撒一把稻子,我和哥哥躲在屋里,用细绳拉住木棍,只待麻雀们钻进陷阱,我们轻轻一拉绳,又网罗了一筛子的麻雀。
仿佛,又网罗了一段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