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华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04:25。酣畅的雨击散了连日的暑热,湿气透过窗缝落到脸上、被子上,并快速席卷了这个15平米的小厅隔。
街上传来车喇叭声,让映华想起了白天停在离收费站不远的马路边上、一辆接着一辆、装满西瓜的大货车。随着司机狠踩一脚油门,轰鸣的发动机瞬间盖过了沙沙的雨声,穿透映华的耳膜,直抵脑仁。映华竖起耳朵听着,就像农场主目送一个行为怪异的闯入者,直到最后一丝残音被雨吞噬,映华的思想才又回到床上,跟身体合到一处。
映华眯着眼睛,她的眼球和思绪一样,在不停的转。再过个把小时,次卧的女人就要起来做早饭了。她沉重的步子和做饭时无所顾忌的叮叮哐哐声总是惹得主卧的男人和他老婆冬姐辗转反侧,哎声连连。
冬姐夫妻俩是在这个出租屋里住的时间最长的人,也是年纪最大的人,他们都是本地的,为了上班近所以租了这个主卧。冬姐以一种女主人般不容置疑的口吻,严肃而又不失客气的跟女人宣布了住在这个屋子里需要遵守的“规矩”,这套“规矩”她跟以往每一个住进来的租客都说过,以至于语句流畅的不带一丝停顿。结尾时她针对性的加了一句:“早起做饭时尽量声音小点,住厅隔的小姑娘是作息规律的上班族,别吵到人家上班都没有精神。另外电和燃气都是要提前交钱的,按道理不交钱就不能用。”
女人转身回屋取了钱给冬姐,拘谨的笑着说在她们老家,早上五点多还不起床那就要被村里人骂懒婆娘了!
女人老家在外省农村,听说大城市的聋哑学校可以帮助失聪幼儿改善听力,所以就把大女儿丢给在老家经营小卖铺的男人,一个多星期前带着刚满3岁、有听力障碍的小女儿来碰碰运气。
聋哑学校一个月3000多的学费和这里一个月将近2000的房租让这个农村家庭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从住进来的第一天开始,女人就一日三餐在“家”做,中午把女儿从学校接回来,吃完饭再送去学校。
自从冬姐宣布了“规矩”,女人还是早上五点多起来做饭,只是蹑手蹑脚,动作小心谨慎很多。见了冬姐,女人也尽量摆出一副讨好的笑脸。
然而这些并没有赢得冬姐的认可,还有一个更为主要的原因。
在女人住进来之前,冬姐只需要前一天晚上准备好食物放在冰箱,她男人第二天早、晚直接从冰箱取出来热一下就可以吃。但是现在厨房被女人占住了,冬姐不得不每天额外给男人20块钱。吃腻了馒头大饼的男人自然乐意换换口味,只是冬姐的脸越发阴沉,关门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了。
女人对这个背后的原因丝毫没有察觉,她只是进出都更加注意看冬姐的脸色,越发谨小慎微。而这种压抑只有在一周结束,冬姐夫妻俩回自己家过周末的时候才会消解。
一到这个时候,女人就会起个大早,一边哼着歌,一边洗衣服、拖地、包饺子、洗碗,这些全部都做完差不多是早上7点。女人欢快的把女儿哄起来,给她戴上助听器,然后打开录音机,一遍又一遍的教女儿一些简单的名词或者儿歌,一教就是一整天!
“苹果,苹果,苹果……”
“香蕉,香蕉,香蕉……”
“梨子,梨子,梨子……”
“两个小娃娃呀,正在打电话呀,喂喂喂,你在哪里呀……”
……
很多时候,小女孩根本发不出收音机里面的那些声音,或者回顾已经学会的名词时反而没有之前说的好,女人起先会耐着性子重复播放几遍,小女孩被逼烦了就不愿意再开口学,所以中间还会夹杂着女人恨铁不成钢的打骂和孩子声嘶力竭的嚎哭,只是女人“成钢”的标准不过是让女儿变成一个听得到、说得出的正常人。
持续轰炸的噪音让映华头晕脑胀,以至于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映华脑子里总是回荡着那些燥热的午后,收音机里传来的一直重复的慷慨激昂的儿歌,以及被声音猛然惊醒后的忿懑和茫然。
冬姐时不时就去敲映华的门,装腔作势的把映华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她已经跟中介说好了,只要这个屋里还有其他人反映次卧的母女吵到别人休息,就同意把她们轰走。
女人周末的时候偶尔给映华端几个没有放盐的饺子、饼,希望映华不要跟冬姐一样针对自己。
两边都希望她站到自己的阵营里面,映华每次都是敷衍几句就逃回房间里面。
冬姐和女人的行为或多或少让映华反感,但她更反感的是下班回家发现屋里又住进来一个陌生人的那种感觉,不仅生活习惯要调整,在摸清对方品行之前还不能掉以轻心。映华想着好歹现在住的没有不三不四的人,磕磕绊绊那就随它去吧,时间一长自然就消停了。
然而冬姐并不这么想,她一直都在找机会让中介把母女轰走。
很快,冬姐的机会来了。
这天早上,女人像往常一样五点多起来准备早餐,平时都是准备好了早餐再去房间叫醒孩子。可是这天孩子醒的早,醒来就找妈妈,可是任凭孩子把门把手弄的咔咔响就是打不开房门,只能在屋里哇哇大哭。当女人听到哭声从厨房跑到房间的时候,房门已经从里面被孩子锁死了。女人急坏了,扯着嗓门引导孩子把锁打开,可是孩子没戴助听器根本听不到别人说话,只是一个劲扯着嗓子在哭。
映华歪在床上闭眼听着,她在母女的哭喊声中辨别出了冬姐起床开门的声音,冬姐走出房间,在厅隔的拐角那里停下了。映华听到冬姐按了几个手机按键,然后压低嗓子对着电话说 “你听听,天天这么闹,谁能受得了啊!”
挂了电话,冬姐走到女人跟前,问要不要叫她老公把门撞开。女人说孩子就趴在门上,撞开怕伤到孩子,于是继续非常大声的试图教孩子把锁打开。
冬姐于是又回屋打了个电话,用十分焦急的语气让对方带上开锁师傅赶紧过来,怕晚了会发生危险。
等到中介领着开锁师傅上门的时候,门外的把手已经被女人拧断,孩子早在里面哭哑了嗓子。
师傅非常娴熟的撬开了门,就像中介让女人收拾东西这周末搬走时的口气一样干脆利落。
女人只是轻拍着怀里抽噎的孩子,不说话。
冬姐夫妻俩又回家过周末去了。这一次,女人不再哼着歌包饺子,而是一大早就起来打包行李,距离她上一次把打包好的行李一件件拿出来将将两个月。
女人敲映华的门,送来一块没吃完的肉和几个鸡蛋。映华接了东西放在一边,尴尬的在裤子上搓着手,问她要不要帮忙。女人说都收拾好了,等车到了就可以往楼下搬,她招呼映华去屋里坐坐。
映华贴着床沿坐下,象征性的问女人新租的房子在哪里,离孩子的学校远不远。
女人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把孩子箍在腿中间。她说这次在学校旁边租了个半地下室,隔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是单间。
“那以后接送孩子挺方便的。”
“是啊,除了有点潮,其他都还好。学校的老师说孩子很聪明,坚持学下去将来还有希望依靠助听器跟人无障碍交流。想到这里怎么也得坚持下去。”
“哦哦,那就好。”
“刚刚发现孩子听力有障碍的时候,我也接受不了。我跟她爸爸都正常,不知道为什么老天爷会选中我和我的孩子,一点也没得选择的余地。家里人都比较喜欢大女儿一些,可是这个也是我生的,我不帮她那就没有人再会帮她了……生活就是这样。”
“孩子大了就好了。”
“是啊是啊,怎么说我也尽力了,就算于事无补,我问心无愧。就是会有点遗憾……”
女人揩一揩眼角,来回抚摸孩子的头,孩子手里拿着一个海豚玩偶对着映华笑,没有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