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万历二十年。江南苏州。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春中午。
书香世家原翰林院编修楚鸿儒之子楚文轩那天心情非常的愉悦。他面带微笑,走在苏州热闹的街市上,耳听小商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远处白墙黑瓦,小桥流水,还有几个在石桥下嬉笑着浣衣的女子。河边的杨柳垂下丝丝鹅黄色的金线,依依含情。几树桃花开的正娇艳,宛若娇羞的美人脸。微风起处,吹落片片桃红。中午明媚的阳光直晃他的眼睛,他下意识的用折扇挡了一下,回头笑着催促道,“瑞儿,还不快过来!慢吞吞的,想什么呢?”
那个叫瑞儿的小厮面带怯色,紧赶上前,犹豫着嗫嚅道,“爷,咱们真要去清韵班呀?小的怕爷出了差子,老爷和少夫人一再提醒小的,叫小的好生服侍爷,不许爷到花街柳巷,更不许爷眠花宿柳,否则.....”
“否则,否则唯你是问,是不是?瑞儿,我都跟你说过好几遍了。清韵班和锦香院,绣春楼不同,你放心好了,不会出事的。冯公子恐怕已经等的不耐烦了,人家今儿过生日,去迟了怕不好。对了,贺礼可备下了么?”
瑞儿迟疑道,“贺礼早就备下了。可是,爷,我心里还是没底。清韵班再不同,可到底还有姑娘不是?万一要是出了乱子,少夫人绝饶不了小的!还望爷多体恤奴才才好!”
这倒是实情。楚文轩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他母亲已经亡故,他又是楚家三代单传的独苗,老父亲家教严厉,妻子王氏虽出身名门,却从小遵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竟不识几个字,夫妇之间就少了一些意趣。王氏有几分姿色,工于心计。产下一 子后,在楚家的地位日渐提高。楚老爷年事已高,家中大小事务一直是王氏打理。所 以,瑞儿怕王氏胜过楚老爷。
楚文轩在瑞儿脸上捏了一把,笑道,“好好好,你小子就放心吧!绝不会出乱子的。何况我整天在家苦读,好容易今儿出来散散心,出来与朋友聚聚,你就别再扫我的兴了,快走吧!”
瑞儿不再多嘴了,主仆俩加快了脚步,过不多时,远远地看到了清韵班精致的楼阁上挂起的大红灯笼。彷佛有丝竹绕梁而过,令人心旷神怡。楚文轩正在出神,有人重重的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紧接着听见一个熟悉的粗重的声音,“哎呀,楚兄,你怎么才来呀?让我好等!快快快,大家都等急了!”
原来正是冯公子,矮胖的身材,圆圆的脸庞,小小的眼睛,带着纨绔公子特有的笑容,不等楚文轩安置瑞儿,就急匆匆催促楚文轩一起到楼上去了。瑞儿叹了口气,向茶房要了杯水,坐在凳子上,慢慢的喝着。
楼上的雅间里已是高朋满座,楚文轩看到王公子,李公子,何公子,身边各有一位美人环坐,一个个穿红着绿,环佩叮当,步摇翠缕,笑语娇音,各有风情。忙施了一礼,笑道,“抱歉,抱歉,小弟来迟了,还望各位见谅。”
王公子,李公子齐声笑道,“楚兄一向幽窗苦读,家教又严,又有河东狮吼管着,难怪姗姗来迟。来来来,快快入座,罚酒一杯。”
楚文轩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向大家笑道,“应该的,对了,今儿是冯兄生辰,诸位举杯共庆冯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岂不好?”
大家一阵哄堂大笑,那几个女子也笑个不止。楚文轩一脸的不解。冯公子拉他坐下,哈哈大笑道,“楚兄果然实诚,今儿并非我的生辰,是哥几个想邀你一聚,怕你家少夫人不许,才出此妙计,不想楚兄竟信以为真了!”
楚文轩笑道,“原来如此。惭愧,惭愧!家有悍妇,让大家见笑了。小弟不知,几位仁兄今儿为何如此雅兴?莫非清韵班与往日有何不同么?”
冯公子搂着一个红衣女子,笑道,“楚兄有所不知。近日清韵班班主恒娘觅得一位妙音娘子,善弹琵琶,声如天籁,妙不可言。故为兄特备酒席,大家一聚。”
几位公子皆面有喜色,楚文轩不屑道,“冯兄恐怕言过其实吧,清韵班虽与锦香院,万春楼不同,但到底是青楼,只是比一般的青楼雅些。那位妙音娘子恐怕也不会有什么高明之处吧!”
冯公子笑道,“非也,非也。那女子孤高冷傲,冰清玉洁。每日只是弹曲卖唱,不陪酒,更不卖身。更奇的是,她所唱的曲子都是自己填写的。多少王孙公子为之倾倒,千金只为博取佳人一笑。她绝非一般的庸脂俗粉,莺莺燕燕可比。”
在座的几位女子皆有不悦之色。一个穿鹅黄纱衣的女子,起身娇嗔道,“哟,几位爷,这么说来,只有那妙音娘子是佳人,我们姐妹就都是庸脂俗粉了?若果真如此,姐妹们,咱们走.....”一边说,一边使眼色给众姐妹,佯装欲走,冯公子忙在她的粉腮上亲了一口,安抚道,“哎哟,我的宝贝儿,你们都是佳人,这下好了吧!别生气嘛!...”
楚文轩暗自摇头微笑,大家正闹着,只见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清韵班班主恒娘款步走来,含笑道,“几位爷今儿可尽兴?姑娘们服侍的可周到?”眼波一扫,看到楚文轩也在座,笑道,“哟,楚公子今儿也大驾光临,我们清韵班今儿可是蓬荜生辉呀!今儿的酒水已经给各位打过折了,为表示我的敬意,特请我清韵班震班之宝—妙音娘子雪倩姑娘弹唱一曲。”说完一击掌,便见珠帘深处进来一位一袭白衣,手捧琵琶,云鬓高耸,裙裾飘舞,青丝垂肩的女子含笑而来。边歌边舞,反弹琵琶,杨柳细腰,步履生风。只见她肤如凝脂,眉若远山之黛,目如盈盈秋水,轻启樱唇,含笑唱到;
“紫菱镜里沉香灭,青丝云鬓肌如雪。窗外鸟啁啾, 无心上翠楼。 香腮颜色美,玉面空娇媚。忽见燕双飞,低眸轻蹙眉。”
唱完后又舞了一曲,翩若惊鸿,迎来一阵叫好和鼓掌声。那女子放下手中的琵琶,向大家含笑拜谢道,“小女子雪倩献丑了。几位爷慢用,小女子告辞了。”
冯公子笑道,“雪倩姑娘舞姿曼妙,歌喉婉转,真可比月里嫦娥呀!大家岂能轻易放佳人走呢,来来来,雪倩姑娘,我们每人敬你一杯。”
白衣女子面有难色,笑道,“小女子不会饮酒,还望各位公子海涵。”冯公子,李公子起身阻拦道,“那怎么可以?我们哥几个就是专门来捧姑娘的场子的,姑娘怎能不给面子呢?大家说是吧?”
恒娘上前笑道,“雪倩是酒量欠佳。可是,大家既然这么捧你,你就勉为其难,喝一杯吧。”一边说一边使眼色给雪倩,大有责备她怠慢客人之意。雪倩无奈,只好饮下一杯,顿时面若桃花,秋波也变得格外水润。
正欲走,何公子又上来劝酒,态度十分蛮横。楚文轩见状,含笑道,“几位仁兄,我看雪倩姑娘确实不善饮酒,不如这样,我替雪倩姑娘饮酒三杯可好?大家都是读书人,又都是富家子弟,莫要为难人家弱女子,有失身份!”说完,果然连饮三杯,将杯底向大家一照,余光看到白衣女子面若桃花,脸上似有感激之情,一双似水明眸脉脉含情,他不禁看痴了。过一会儿再偷眼瞧那女子时,她已经和恒娘悄悄离去了。楚文轩脸上遮不住的失望。
冯公子拍手大笑道,“楚兄,你这一怜香惜玉,无意中已在心里种下情种矣!”众人皆大笑取乐。楚文轩虽面无改色,心里却怅然若失。于是大家继续行酒令,猜拳,饮酒作诗,直至黄昏大家方尽兴而散。
小厮瑞儿上前搀扶起已有几分醉意的楚文轩,雇轿子回楚府。临行前,楚文轩依依不舍的回望清韵班,目光急切地找寻妙音娘子,在帘幔随风起处,看见雪倩白色的裙裾衣角随风吹起一缕。他不觉心荡神驰,心底涌起一丝柔情....
【二】
回楚府的路上,瑞儿笑着问楚文轩,“爷,今儿冯公子的生日酒宴可丰盛么?”楚文轩已有几分醉意,笑道,“那个冯公子将咱们主仆俩骗了!今儿并非他的生辰,不过想邀我一聚罢了。”
“啊?”瑞儿一脸的惊异,两个机灵的小眼睛瞪的大大的,“爷,不会吧?这么说,你们是纯粹的吃花酒去了?若是老爷和少夫人知道了,我就惨了!”
楚文轩醉醺醺的笑道,“瑞儿,你也知道,富家子弟有这些风气,我也不可能免俗,更不能与他们完全绝交不是?不过,瑞儿,你说句良心话,我和那些纨绔公子一样吗?”
“不,不,爷,你跟他们不一样,他们花天酒地,胡作非为,有的还强抢民女霸占为妻呢!爷,咱们苏州城谁不知道风流潇洒,玉树临风,才华横溢的楚公子呀!你可是大名鼎鼎的才子呢!跟着爷,小的脸上也光荣呀!”
楚文轩笑道,“你小子今儿嘴上抹蜜了,小嘴儿这么甜?待会老爷和少夫人要是问起,你知道怎样回话吧?”
瑞儿笑道,“爷放心,小的知道分寸。对了,咱们的寿礼我已经交给冯公子的小厮了。”瑞儿突然又心疼起寿礼起来,撇嘴道,“倒叫咱们无故破费了。赶明儿咱们也假说生辰,这才公平呢!”
“你这会子倒小家子气起来?朋友之间,这点子礼品算得了什么呢?况且大家多日不见,今儿又遇到了雪倩姑娘,真是三生有幸啊!”
瑞儿好奇道,“雪倩姑娘不也是青楼女子吗?有何不同吗?她们呀还不是看上了爷的钱财?”楚文轩带着几分醉意笑道,“非也,非也。瑞儿,这个雪倩姑娘冰清玉洁,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歌喉婉转,舞姿曼妙,如梦似幻!”
主仆俩一路说说笑笑不觉已经到了楚府门口,家下奴仆见了楚文轩连忙行礼,道万福。他的妻子王氏正在院子里吩咐小丫头们描鞋面花样,小少爷武儿正在后花园里和一个穿红衣服的小丫头玩捉迷藏。王氏见丈夫回来了,娇嗔道,“文轩,怎么喝这么多酒呀?一身的酒气。快回房躺一躺吧。”说着亲自和两个丫头一起搀扶着楚文轩回卧房休息去了。
楚府是书香门第,院子修的格外的清幽,雅致。书房窗前栽着几株翠竹,在微风中摇曳着。庭院里还有几棵芭蕉,郁郁葱葱,舒卷分明。玲珑的山石旁边点缀着一些花草儿,垂垒可爱,清香袭人。
楚府家大业大,规矩也大。楚老爷已经60岁左右了,头发已经发白,清瘦的脸上有很多皱纹。眼睛细长,眉毛清秀,高鼻梁,薄嘴唇,整日书不离手,一副老学究的摸样。他一生好学,儒雅,又做过翰林院的编修,所以对儿子要求很严厉,希望他考取功名,出人头地。
晚饭期间,楚文轩突然向父亲禀明,今晚想睡书房,以便发奋读书。楚老爷听了欣喜不已,手捻胡须笑道,“好,好!好孩子!知道用功就好!方不负我半生栽培呀!文轩,咱们家是书香门第,你一定要好好用功,争取大笔之年金榜题名呀!”
王氏闻听丈夫要睡书房,心下狐疑,暗想楚文轩一向也没有睡书房的习惯呀,想必其中定有原因。不便发作,怕公公说自己不支持丈夫的前途功名,只好违心的附和着楚老爷劝丈夫要好好读书,将来光耀门楣。等安置楚文轩在书房里点灯读书以后,便命丫头喜儿去下房唤瑞儿来见。
瑞儿正在下房和几个小厮笑闹,只见少夫人遣人来唤,心里很不安,只得随喜儿来上房回少夫人的话。只见少夫人铁青着的脸上,似有怒色。便低头垂手侍立,不敢答话。只听少夫人似笑非笑的问了一句,“瑞儿,今儿你和爷果真去给冯公子祝寿去了吗?没有骗我吧?”
瑞儿一脸镇定,笑道,“回少夫人的话,小的和爷真的去冯家给冯公子祝寿去了。王公子,李公子,何公子都去了,热闹的很呢!小的有几个胆子敢欺骗少夫人呢?”
王氏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冷笑道,“打量你小子也不敢骗我!若是你胆敢瞒着我,私下里帮着爷做什么令我不痛快的事情,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到时候可别怪我不留情面!将你赶出楚府!”
“是是,小的万万不敢。小的谨记在心,少夫人您就放心吧。”瑞儿慢慢的退向门边,只听少夫人冷笑道,“瑞儿,你这么急着出去,是要告诉爷去,是不是呀?若是爷知道了一个字,我保证你再也不能跟随爷,服侍爷了。去吧!”
瑞儿点头称了一声是,默默的退出门去,长呼出一口气,吐了一下舌头。心想少夫人太厉害了!太有心计了!明明是个妒妇,却在面上一点不漏痕迹,连老爷都被她蒙住了,还一直大赞她贤良,知书达理呢!怪不得爷都结婚几年了一直没有侍妾呢!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楚文轩对自己的妻子王氏说不上特别的喜爱,也说不上厌恶。因为王氏一向表现的知书达理,温良贤淑,又长的皮肤白皙,丰满明艳,又为自己产下一子。只是感觉他们之间少了几分风花雪月,恩爱缠绵,多了几分责任与举案齐眉的客套。
夜凉如水,窗外一弯新月如钩,满天寒星俏皮的眨着眼睛。窗前的翠竹在夜风里摇曳着,战栗着。楚文轩不觉微笑了。夜已三更,他却毫无睡意。独坐在书房里,一卷四书五经在手,只看到一些游动的汉字,却连不成一句完整的句子,那些诗书上跳动的字符全幻化成一个飘逸的白衣女子的影子。那弯弯的柳叶眉,长长的眼睫毛,那盈盈秋水却含着几分清愁的眸子,那白皙如雪的肌肤,小巧的鼻子,红艳艳的樱唇。还有那轻蹙的眉头,纤细的腰身,在他的眼前不停地闪现。楚文轩忍不住提笔在一张宣纸上画了一幅雪倩的小像,竟格外的神似,飘然若仙。又题上一首七绝;
素衣淡雅舞蹁跹, 秋水盈盈巧笑嫣。
恍若仙娥轻趁步,堪怜坠落柳花间。
然后落款盖下印章,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想着雪倩这样冰清玉洁的女子竟如此命苦,坠落风尘,栖息烟花之地,不觉发出一声叹息。雪倩的一颦一笑和她眼底的那抹清愁让他如此的痛惜,竟在睡梦里还感觉依然垂怜。
编辑:孟祥丽
投稿人:陆书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