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你相信在世界的尽头明暗会复位吗?”
“别问这种傻话,有这瞎功夫琢磨未来,不如好好看看周围的动静。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这条路上并不太平。”曹提始潘漫不经心地打断仆人的空洞遐想。
“唉,谁让你非要夜间赶路,如果不是急匆匆地一定要在后天赶到撒马尔罕,我们现在早就在二十里后的“野驴”旅店床上睡得打鼾了。”何盘陀抱怨着,因为这趟苦差事,他离开了月牙泉边管理金桃园的清闲工作,从沙州一路奔波万里,为了偷渡不仅要贿赂边哨官兵,还要随时提防出没于草原上的突厥马匪。“可我就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离开敦煌,到这么远的河中来,如果只是为了去救出你的那位异父兄弟,他叫什么名字?哦,米知始潘,你完全可以派一个信得过的人到撒马尔罕的奴隶市场上去,用钱把他赎出来就是了,何必冒这么大的风险偷渡?要知道,你还没有大唐的户籍,作为一个归化的兴生胡,私自出关被抓到是要被杀头的!”仆人用一根手指在脖子上轻轻抹了一下,并不优雅地画了一个掉脑袋的符号。
主人并不想搭理,可这阒寂的夜晚确实静得渗人,何盘陀的一席话确实勾起了他心中的恐惧,但他并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的软弱。“你既然还信仰着摩尼的学问,那你应当知道摩尼似乎说过,一个人不应该把同样的话重复五次,可我善于计算的脑袋明明记得你在赭石的时候已经把这差不多的话说了第五次,现在是第六次了。”
“唉,你呀,一辈子都在算计,恐怕雅典娜都没大人你这么对数字敏感,可就是在某些时候做事又太感情用事。就说上次,如果不是你使性子在球场上当着节度使哥舒翰的面把牧监长孙恭用马球打落马,还磕坏两颗牙,我们也不会失去对整个甘州马场的垄断权力。本来我们每年从回鹘人那里收购几百匹瘦马卖到甘州的马场,躺在胡床上喝着凉州的葡萄酒都能赚至少两万匹绢。”铜臭和马身上的汗味永远是何盘陀最熟悉的气味,一说到和这两件物什相关的话题,他都会兴趣盎然。于是,他又竖起两根手指,大胆地对主人反问:“你这一球可是价值两万匹绢呀!打球的时候,你怎么就不用你那颗脑袋多算算呢?”
“谁让他不长眼当着我的面取笑我们粟特人淫乱,好像他的鲜卑祖宗们就没干过群婚滥交的事儿一样。一两百年的功夫换了身汉人的皮就自以为是个高贵种?什么东西,用汉人的话怎么说来着?哦,数典忘祖。
再说,那一杆球也不是本亏,哥舒翰不是因此让我们提供河西军用大部分的铁矿吗?这每年少得了两万匹布帛?”精于算计的那位不无得意地应口说道。
“我看,还是主人您的自尊心太强了。一听到胡人两个字,就要发毛。”昏暗的月光没有让何盘陀注意到主人听到“胡人”二字后脸上闪过的不悦神色。“人家长孙牧监不过是迎合哥舒大使嘲讽一下安禄山是个滥交出的杂种,他两人一个大唐的东北王,一个大唐的西北王,互相看不顺眼是人尽皆知的事儿,又不是说你,瞧你当时红头发都急得竖起来跟拜火祠里的圣火盆一样。”
“安禄山是我粟特人中翘楚,从一个人口贩子一直走到三镇节度使的位置上。对我来说,除上帝阿胡拉之外人间也就这个楷模了,也是这些自甘给唐人当奴才的东西可以随便侮辱的?”这次主人的愠怒已经显露无疑,向来清楚主人脾气的何盘陀只能知趣地转移话题。
“主人,你真的十五年没回过撒马尔罕了吗?”
“嗯。”提始潘扭过头,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一个人来到大唐?”
“说来话长。”提始潘简洁地想要结束这个话题。
“那就慢慢说吧,反正今晚的时间还长着呢。”盘陀非要追根究底地刨问个明白。
提始潘稍作犹豫,便用说书人的口气开口说道:“因为我听说在大唐有一位姓郭的驼背先生,人们给他取了个骆驼的绰号,他能够让金桃种子落地生根。”
“金桃?”仆人一脸不解。
“对,撒马尔罕的金桃从没有长在皇宫以外的土地上,这是阿胡拉给撒马尔罕国王独有的祝福。但一次偶然的机会,国王给初生的公主办满月庆典,并决定在典礼上和吐火罗叶护联姻,把公主许配给同样出生不久的吐火罗王子。”
“哦,我想起来了,你刚才说的是那位长安城里最善于种树的郭橐驼先生吧。他好像跟你很熟,几个月前,他还给你来过信呢。然后呢?”仆人问道。
“然后?那天刚好小公主不知为什么总是哭个不停,王后也没有办法。是我母亲,也就是公主的奶妈,用一个金桃让她安静了下来。国王便把这颗皇家御用,或者进贡给唐朝皇帝、阿拉伯哈里发的金桃赐给了我的母亲。”
“是不是你遇上了郭橐驼先生,就把金桃种到了大唐?”
“结果差不多,但你猜的过程还差得远,请别打岔。”主人给仆人抬了抬手,何盘陀明白,每当主人说得正入兴头,都会不自主地做这个动作。这就告诉他应该做出谦虚的求教姿态迎合这位讲师的大论。
“那天,恰好我继父从大唐的边市送完货物回来。他用一个粟特药方,当然不是印度人卖的那种春药,而是长年跑商必备的的金疮秘药,我现在还带着这个方子呢。他用这方子从一位主管屯田的军官那里得到了一瓶骆驼先生亲手配制的种树神药,据说就是这神药让那位军官在沙子里面种出粟麦,就像约伯用木杖在石头里面点出水来一样神奇。
我们把那桃子的核取出来,抹上那白瓷瓶里装的药水,然后种在庭院的地里。你猜怎么着?”
“金桃发芽了?”仆人也有点激动了。
提始潘正了正声“那时候我还小,整天数着日子,我母亲当时也怀着孕。我清楚地记得,在埋下种子的十天以后,全家人都相信我傻乎乎的继父是给一个狡猾的唐人骗了,然后大家都等着家里的新人出生,不记得这么回事儿了。”提始潘又顿了顿,目光投向乌云后面微微露头的月亮。“只有我还在数着日子,刚好在第三十天。感谢阿胡拉,三十真是个神圣的数字,琐罗亚兹德正是在三十岁受到阿胡拉的神启为世界带来光明。我也正是在第二十九天等着我弟弟米知始潘临盆一夜未眠,等到第二天早晨的时候,我听到了房里传来哭声。我跑出屋子去找我继父,那时候刚好看到那株金桃在晨旭里长出了绿芽。
在我的一生中,我都将那一天视为阿胡拉对我个人的神启。所以,我也相信,是阿胡拉让我对东方那个能产出神药的大唐生起了向往,指引着我去到那里。”在忽明忽暗的月光下,曹提始潘虔诚的目光显得格外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