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式高中生活

2012年七月，我结束中考，以全县前二十名的成绩被市五中录取。就是当年，这个河南省的小贫困县里考出了一个清华、一个北大、一个人大的学生。我九月份走的时候，大街上还挂着鲜红的条幅。县城里十八年来没有出过名牌大学的学生，每年全县一两千名高中生里，也只能考出来大几十个一本的学生。高考这件事情，对于全国所有学生都是一种阴影，而河南省考生的阴影最甚，所有的人似乎对于学历有一种病态的追求。我就是带着这种被期许，被寄予巨大家庭希望的压抑走进高中的。

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了北京经商，我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在老家，现在想来，才觉得有一种留守的感觉。尤其是在上高中以后，我就一个人生活在河南，家人全部去了北京，虽然我一个人也可以生活，但是心理上却有一种和家庭的剥离感。我无法理解他们在我身上所托之望。我的成绩本身是没法进学校里面最好的班的，差了三分，我本来觉得也无所谓，去了顶尖的班里，我也是垫底的，我不喜欢那种有压力的学习。但是我的父母却十分惋惜，总觉得我不够努力，所以才导致没法上到最好的班级里，在开学之前，还不断地在重复着，好好学，高二分班的时候一定要进到那个班。

于是我便对这个顶尖的班级产生了排斥，我想让父母明白，学习是我自己的事情，进到什么样的班里意义不大，你们远在北京，对我关心少，希望多，这样只会给我增压。可惜他们并不明白，我在电话试探性的跟他们提及这件事的时候，他们总会展现出一种极其伤心的样子，好像白养活我了一样，于是我就此作罢，不再提及。

可惜阴差阳错，因为学校最好的班里人数并没有招够，就从次一等的班级，也就是我去的班里，挑了一部分学生进去。很幸运，也可以说很不幸，我就是其中之一。父母倒是非常兴奋，他们好像看到我已经一只脚迈进了清华的校门。

不出我的所料，我在班里的排名是倒数的，虽然老师不停地在鼓励我们，但是我总是能感到一种异样的眼光。可能真的是我多想了，不过当时的我也凭着自己的努力慢慢爬到班里前一二十名。本来这种生活可以一直持续，所有的变化都在高二开始。高一期末考试时，我的成绩并不理想。那时候我刚刚当上学校文学社的社长，父母一下子大失所望，把所有的问题都归咎于我参加了学校的文学社，耽误了学习。我挺伤心的，那段时间只要一接起父母的电话，听到的就是叹息，就是训斥，就是争吵。于是我索性不接他们的电话，周末看到他们的号码，我总是会发愣，手足无措，一直等到铃声响尽，我才放松下来。

因为成绩的缘故，高二重新分班时，我的虽然没有被踢出最好的班，但是在班里依然垫底。班主任也换掉了，是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我第一眼见到他时，他就从眼镜上面的空隙里翻着眼看我，让我觉得十分不爽。班里的所有制度也都变了，虽然高中生活无所谓太多自由，但是他几乎剥夺了我们所有自由的权利。首先就是座位，本来我们是可以自己挑座位的，按照成绩高低顺序，可以选择自己理想的位置。他来了以后，直接给我们排出一张座位表，所有人都要按照他排好的位置来坐。没有任何一对男女同桌，一排男生，一排女生，他生怕男女生之间生出事端来。听他原先班里的同学说，这还算好的，之前班里桌子从中间拉开，男左女右，不得越界。

可怕。

从这件事开始，我就对他有了一点反感。虽然他是一个语文老师，但是当他得知我是文学社社长是，不仅没有一丝欣慰，反而是一种厌恶。这便是我们两个的矛盾开始，他不停的把我叫到办公室去，旁敲侧击的让我退出文学社。而我呢，仗着父母不在身边，没人管我，也就没把他的话放到耳朵里。于是他就转移了战场，从办公室那个私密的空间里转移到了班级里。

“班里有一些害群之马，妖言惑众的人，蛊惑大家不不把心思放到学习上，大家不要被他迷惑到。”

我到现在也忘不了他说这话时的眼神，偏见二字无法再过形象。

“我不是针对班里的某一位同学，”说这话时，他忽然奇怪的笑起来，脸颊的两块肉把眼睛挤上去，但是我依然能看见他在斜着看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根本不想学习了。班主任每次进班都要先看我在干什么，一旦发现我在做些别的什么事情，就要在班里说上几句。有一次他大概喝醉了酒，在班里恼火起来，二百多斤的身子一扭一扭的在班里踱来踱去，就像dota里面的屠夫一样。他眉头皱着，眼睛里就透着一股子杀气：“有的人就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你们高一那些班，每个班是什么样子我都清楚得很，其中有一个二班，乱成什么样子你们都清楚，是谁祸害的你们也都清楚，二班的都是一群渣滓。”得了，他开始不光骂我，连带着我高一班里的同学也一并骂了。

这些话被班里其他原来的同学听到，也一样不爽，于是就有人站出来替我，也是替之前的的整个班级抱不平。他给班主任发了条短信，内容用了当时火的不行的陈欧体，现在依旧存放在他的空间里：“你只看到我的叛逆，却遗弃了曾经的自己；你有你的教条，我有我的信条；你污蔑我渣滓坏货，有心误行误，我可怜你粗俗猥琐，无口德师德。你可以不屑，但，我会证明这是谁的时代。独行路上注定庸者扰扰，浮游弋弋，但那又怎样？哪怕痛遍几番，忍对非难，也要淡笑逸然。我是二班人，我为二班代言。”这条短信内容现在看来我都起一身冷痱子，但是他把短信匿名发出去以后，班主任就一口咬定，这是我在骂他了。

赶巧在这个时候，我妈觉得我成绩太差，直接从北京回来，要请班主任吃顿饭，问问情况。这一问倒好，我妈也被班主任说的相信，那条短信是我发的。一直到前几天提起这件事时，我妈还是在问我，你实话告诉我，当时短信到底是不是你发的？

家长们总是更愿意相信老师说的话，无论对错都相信。班主任看我的那个眼神，我真的难以忘记。他规定中午吃完饭一点十分进班，大多数同学都是一点之前就去了，我每天一点零五进班时，会看到他那种眼神；我向他请假参加社团活动的时候，也会看到他的这种眼神；还有我在语文课上看小说的时候，我在课间和女同学聊天的时候。后来我真的受够了，我感觉整个人的精神都被他限制住了，我身后不停的有一个声音在训斥着我，让我一点学习的心思都没有。他在后来几次排座位的时候，让我一个人坐一张桌子，没有同桌，在班里的四个角上，我坐过来了个遍。

他依旧隔三差五的把我叫到办公室去谈话，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记恨我，把我看的一文不值。“你说你在班里整天不学习你是干嘛的？你父母不是在北京吗，你咋不去北京上学呢，北京上学多轻松啊，北京考学多简单啊，你何必在我这儿受这罪呢？”他说出“多”这个字的时候，必定拉长声音，伸一下脖子，以示强调，以示讽刺。

我一直到现在也无法了解到他在办公室里对其他的老师说了什么，所有的老师后来都开始觉得我是一个异类。每一个老师挑我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都好像在刁难我一样，我答上来了，有的老师会说：“你们看，田也都答上来了，你们还有什么理由不会。”有的老师会说：“很好，有进步，你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一样能学好。”这些话听到我耳朵里，感觉就是那么的刺耳，为什么你们要把我和其他学生分开来看？

这种偏见是具有蔓延的趋势的，从班主任到任课老师，再从任课老师到班里的同学，有的同学和我说话时开始拘谨，还有的同学一旦看到班主任走进来，立马把头转走，不再和我继续聊下去。

这些事情我从来不敢和父母说，他们只会觉得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的成绩越来越差，一度掉到模拟的一本线以下，父母的失望，老师的讽刺，同学的偏见，让我萌生退学的念头。我开始一到周末就泡在网吧里打刀塔，作业再也没有写完过。

很幸运的是，我的生物老师，是真真正正的在关心我的。她很年轻，个子不高，黑黑胖胖的，她也会把我叫到办公室去，但是她会问我一个人生活的好不好，给我讲学习多么重要，一点一点的开导我。我一直到现在都很感激她。

所有的事情积聚在一点爆发，放寒假前的一天午休，我偷偷的再用手机订过年回北京的车票，一时大意被班主任发现了，他没收了手机，横眉瞪眼的望着我，那一个瞬间，我真的再也受不了这样的环境了。他再次把我叫到办公室，冲我嚷了一声：“你转班吧，我这个班里容不下你！”

“行啊。”我说。

“那你现在就给你父母打电话吧，说清楚。”班主任说。

“我之前跟我父母说过了，他们也都同意了。”我这话半真半假，前半句是真的，我说我觉得这个班压力太大，不适合我，我学不进去习。后半句是假的，因为父母根本不在乎你压力大不大，他们也根本不会同意这种无理的要求，他们眼里看见的是“宏志班”这三个字，而这三个字，足以让他们红了眼，又怎么愿意我从黄金屋里跳到污泥塘里。

“那行吧，你找个时间自己去找教导主任吧，就说我不要你了。”

不要我？我还让你要？我当时这样想。

“我这就跟主任打电话，你等期中考试以后，等他有空自己去吧。”

我没有再接下去，就离开了办公室。我的一个好朋友趴在班门口的楼栏杆上，见我出来，就凑过来问：“咋了？”

“要转班了，班主任不留我。”

“啊，这算啥事？你要转到哪去？”

“不清楚，估计会去普通班吧。”

放假去北京的时候，我害怕班主任把事情告诉我父母，，我就偷偷的打开我妈的微信，把班主任直接拉黑了。

开学来了后，他一直没有再提转班的事情，直到期中考试之后的那天晚上。当晚，所有的班里都在放电影休闲。在班里同学的鼓动下，班长去找到了班主任，问他能不能在班里放电影。不出所料，班主任一会的功夫就从办公室里晃悠进来，带着一身的酒气，口若悬河起来。

他先扯学习的重要性，又扯要坚定信念抵住诱惑，丝毫不提放电影的事情。说着说着，不知道他哪里起的无名火，又说班里同学不尊重他，看他抱着卷子上楼没人搭把手。又说到班风不正，班里有人心里长满了荒草，有人妖言惑众，有人是害群之马，有人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对，我就是那个惑众的妖，害群的马，坏了汤的老鼠屎。

他好像知道我想的啥，马上又跟了一句，我不是针对某个人，大家不要对号入座，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话我听他说了无数遍，但是他仍然不厌其烦的重复着。

晚上三节自习课，三个小时，他在那里喷了两个半小时的口水，泄了酒气，才从教室踱步出去。班里安静的冰井一样，人皆悻悻。这种安静就像是野蛮镇压，终归是不长久的，约莫过了五分钟，班里就开始慢慢嘈杂起来。还剩半个小时就放学了，整栋楼都漆黑一片，都关着灯在放电影，只有我们班，还闪着那讨人嫌的灯棒管。凭什么，我想，凭什么。你算什么，我又想，你算什么。

就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在所有同学看着我的时候，我拿出U盘，走到电子白板前面，当着所有人的面，关了灯，打开了《雪国列车》，一部反抗压迫的片子。

“班主任走了，我马上也要走了，我讨厌被压制，他也压制不住我。走之前，就当再给你们留点念想，放一部电影，也算我在这个班功德圆满了。”

班里开始鼓起掌来，是一种嘲弄的掌声，一种愚蠢大众的掌声，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掌声。有人劝我仔细说说好话吧，不要走。我尴尬的笑了笑，什么也没法说。

我走下讲台，坐回座位，那一瞬间，我开始觉得自己确实是惑众的妖，害群的马，坏了汤的老鼠屎。就像站在山顶上一样，总会有人在底下说你，看啊，那个人好傻。

下课铃响了，班里还有同学不想走，坐在屋里多看一会电影。我早早地出了教室，我想起李白的一句诗：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没错，我的心里确实长满了荒草。

2014年4月28日，是我转走的那天。我转走的时候，班里并没有很多人注意到我。可能他们真的以为我是害群之马吧，我在班里，他们就学不了习，就考不上好大学，前途就毁了。这样想想，我转班了，不仅对我好，对他们也好。但是仍然有我的朋友们，帮我打点着书本桌椅，说着那些分别的话，多回来看看，有空去找你玩，晚上回宿舍反正还是一块……学生时代的感情大多都是比较真挚的，尤其是高中时候，三观尚未完善，大家在一起磨合着，很容易达成共识。

我本来想把转班的找个消息告诉

我想起我曾经的朋友，想起我到不同的地方，认识的不同的人。我好像一直在叛逃，逃脱我害怕的地方。上初中的时候，我开始恐惧，恐惧周围环境，害怕我同县城里的孩子一起堕落。我想起他们不读书，我想起他们聚众打架，我想起他们满足于县城里的被父母、学校、人情压迫的生活，我想起娃儿们叼着的烟和七彩的头发，我想起妮儿们甘于嫁个好人就算功德圆满，我想起这些就害怕，我要跑出这个地方。我逃出来了，我到了市里，进了最好的班，可我现在又想逃出这里。我觉得所有一成不变都是令人恐惧的，所有的压迫与限制都是可怕的，我每天看着所有人埋头学习，忽然不明白意义何在。我没有能力去批判，也没有能力去改变，但我就是害怕，这不该是我的生活，我要跑。

我跑了，我逃离了这个地方，我逃离了班主任油腻的统治我撒欢了，我就像野狗一样挣脱锁链跑到了草原上了。我转到了普通班，学校里挺差的班。但我觉得很好，我觉得脱离了那个环境，我过得会很好，我喜欢的女孩也在这个班里，我每天看着她我的心情就会好，我终于不用再回忆之前的那些压抑生活。

后来的几个月里，我心情逐渐恢复起来，成绩也有所好转，在班里结识了一帮新朋友。班主任管的没有那么严了，我反而觉得更适合我学习。我上课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盯着那个女生看，看她的侧脸，看她的头发，看她有没有在看我。我觉得子虚穿裙子一定很美，可惜我从来没见过她穿裙子，我也很少见学校里哪个姑娘穿裙子，好像谁穿了裙子，谁就是花枝招展，谁就是不务正业。虽然没有人说，但是大家心里都这样想。那个女生穿过一条紧身碎花的白裤子，很白，很紧。刚穿来一晌，就被班里同学说三道四的逼回去换了。我挺恨他们，我不懂他们为什么要说，让我失去了欣赏她的一次机会。

大概大家都被压迫习惯了吧。

不过总的来说，同学们都好，老师们也都好。老师们觉得我的成绩在这样的班里算是不错的，对我的态度也和之前完全不一样。同学们会愿意和我一块打球，一起聊天，没人在意你之前是什么样的。他们有不会的问题，会很虚心的来问我，我也会认真的回答他们，老师们也对我格外关照。偶然有一次，我的手机不小心被教导主任没收了，他交给班主任以后，班主任竟然偷偷的还给了我。我再去忙社团的时候，班主任也没有在阻拦我了。

这就是好学生的特权，相对的好学生，相对的差学生，相对的特权与偏见，我都体会到了。

到了高三，之前的那个生物老师竟然很神奇的有分到了教我们这个班，很幸运的，我又和她相处了一年。高中结束时的结果，对我来说还是很满意的，我成绩考的超出我的预想，考到了北京的一所211大学。同时呢，我也把到了我喜欢的女孩。几年过年的时候，我还给那个生物老师送了一份新年礼物，老师收到后专门问到了我的微信号，给我发了一条消息说：“你自己努力了这么多年，也承受了太多，现在终于离理想更近一些了。恭喜你，也希望你在以后的日子里快乐。”这似乎是一个很美满的结局吧。

但是我还是想多说几句，这一切事情的源头，与我自己有关系，与之前的班主任有关系，与我的父母也有关系。偏见是十分可怕的，他会蔓延到周围很多人的身上，然后压迫着你难以呼吸。特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想收到了，但别人看你终究还是不平等的。我很感谢生物老师一视同仁的态度，但是并不是每个类似经历的学生都能遇到一个好老师。我至今为止无法很好地融入我的家庭，我仍然对父母有一种畏惧，他们也依旧不愿意相信我口中的很多事情。比如转班这件事，他们仍然怪我，仍然觉得我做的非常不对，或许吧，他们的各年代的人，也确实很少设身处地的去关心别人的心理。

我今年大二了，开学时看到新生陆陆续续的来校报道，他们脸上尚有一种高中生独特的压抑。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看出来的，可能是他们肿起来的眼皮、蓬乱的发型和不搭调的高中生穿着，更有可能是我压抑的高中生活，让我看谁都像我自己。

我其实不太理解那些怀念高中生活的人，比如我一个来自某北方大城市的室友，一直说他的高三生活多么的开心快乐，能和同学一起聊天，每天八点上学，五点放学，回家打lol还能玩到十来点。或与他是无意言之，但他每每抱怨大学生活无趣，都让我想起我的高中时代。那几年的时间我大概只能用“压抑”、“困顿”、“暗无天日”这样的词来形容，没有开心快乐，没有早八晚五，更没有十来点的英雄联盟。当时每天的生活大概是这样的：早上五点半起床，顶着星星月亮到教室上早自习。上午五节课，下午四节课，晚上四节课，坐在郁闷的教室里十七个小时，十点半的时候，再顶着星星月亮回去睡觉。日复一日，久坐不动，大概每个经历过的高中生都要熬出一样的病：近视眼，颈椎病还有肠胃炎。

不过这些也都是无所谓的，是普遍的，是大家都经历过的。对于我个人来说，还有其他更压抑我的事情，这些事情让我现在想起来依旧难受，很多东西错综起来，才是真正的，中国式的，河南式的高中校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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