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长安没有五岁诵诗百余篇，七岁出口成章，十一二岁盛名长安的女诗人鱼幼薇已经很久了。
但长安城郊的咸宜观多了个大张艳治的鱼玄机。
玄机玄机，人生处处是玄机。或许在我踏入咸宜观时就注定了逃不过从弃妇到荡妇的命运。纵使我绝采艳艳，也参不透这其中的玄机，只有在命运的沼泽中摸爬打滚。
长安城郊避静的咸宜观。旧楹联红褪墨残早被揭去，“鱼玄机诗文候教”的红纸告示触人心目。顺流而下的桃花笺载着怨思流入繁华的长安城，咸宜观就再清静不了。我就是不要像死水一样的清净，不要孤独的守着青灯古佛，不要落霞孤鹜，花事繁盛都一个人，不要这易逝的韶华在枯坐和参禅中流失。我要喧嚣，要繁华，要盛名，要这长安城中的男人都为着“鱼玄机”争得头破血流。如此才不辜负如花美眷。既然命运辜负于我，我又何必恪守着三从四德，煎熬度日？
长安城自认有几分才情的文人雅士，风流公子，争相来到咸宜观拜访。“断云江上月，解缆海中舟。琴弄萧梁专，诗吟庚亮楼。从篁堪作伴，片石好为筹”是我在咸宜观生活的常态。
2、
我以为这样的生活能够麻痹自己的心伤。就在我以为我已经不需要李亿，我对他给我的伤害已经无所谓的时候，左名杨来了。当这个男人端着酷似李亿的贵公子风范走进咸宜观的大门时，那一刹那的怔忡让我心中清明。我忘不了他。“忆君心似西流水，日夜东流无歇时”并不只是当时的情绪。我透过这个男人的眉眼仿佛看见在长安繁华如锦的阳春三月，迎着盛装艳饰的我进门的李亿。林亭小筑中的岁月是我最难以忘怀的时光，就连那段从红枫秋月等到春花渐落却只等到心高气傲的原配裴氏的百般为难和李亿一纸休书的岁月都是我最珍藏的记忆。我以为他把我送至这咸宜观，留下“暂时隐忍一下，必有重逢之日”的只言片语，就终是放我不下。可是等来的是李亿早已携妻出京，远赴扬州任官的消息。我倒是忘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箴言。与李亿的薄幸抛弃相比，我“鱼玄机诗文候教”的艳帜不过尔尔。
“久闻姑娘艳名，今日特来拜访，在下左名扬。”耳畔的俊朗之声将我从回忆的泥潭中拉起，回神之际映入眼帘的便是堂堂仪表。我心自欢喜。笑吟吟的引他进了门，煮酒品茶，谈诗论道好不畅快。“禅房日暮终生相送出，箔帘钉上挂袈裟。”的旖旎风光说不完我和左名扬的拳拳情意。
可是我纵不是当年青涩的鱼幼薇了，自然不再以为赴了一场云雨就要定终生。纵使再旖旎的风光也抵不过时光，我要在最美好的年华盛开得妖冶，当然缺不得金钱。
富商李近仁适时的出现了。人说无奸不商，这李近仁确是个有心计的。他竭力在我面前展示自己的儒雅，又向观中捐送大量钱帛，却又不表现对我的希求。他的那点心思我怎么会不懂，他以钱相赠，我也乐得以身相许。只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昨焚香出户迎潘岳，不羡牵牛织女家”是他给我的如同寻常妇人迎接远游归来的丈夫的欢喜心情。我感激。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是这样了，游走在不同的男人身边，把自己的美好绽放到极致，等到门楹上“鱼玄机诗文候教”的红纸如同多年前被我揭下的旧楹联一般破旧衰败，我也就垂垂老去，门庭若市的咸宜观也就门可罗雀。或许我会拖着衰老佝偻的身子，关上咸宜观的大门，门外的繁华喧闹就在木门苍老的嘎吱嘎吱的声音中消失殆尽。一起关掉的还有那些年爱而不得的怨愤、荒唐岁月的自我放逐以及丑恶欲望的闸门。人老心衰，我再没有当年的心气，只在这深深道观中与青灯古佛相伴，在木鱼声声中回望，在素白的纸笺镌刻碎语。
3、
如果，我没有遇到陈韪的话。这或许就是我迟暮后的生活。
初见陈韪他是跟在锦衣华冠的贵族公子身后的乐师，身材魁梧，举止谦逊，神情腼腆。我突然就生出了捉弄他的心思，暗中略施情韵，哪知他竟是含情脉脉的望着我。我挑逗不成，倒是被他的眼神撩拨起了情意。“门前红叶地，不扫待知音。”我把这情思写在彩笺，正思量如何让他看见，他竟然就在第三天的清晨到观中寻我。我当然是喜出望外，引他进房，故意让他看见桌上的情诗。他见诗自是明白了我的心思，于是关门掩窗，与我亲昵笑语。
煮酒品茶，听琴唱曲，携手远游，谈笑晏晏。日子一晃就是两年。
某春日，受邀参加邻院春游聚会。临出门前嘱咐侍女绿翘不要外出，如有客人，可告知我的去向。酒宴诗唱，回观中已是暮色四合。幽静古朴的咸宜观在温暖的如炬霞光中温馨美好，我突然就有了岁月静好的错觉。我这样的人就算岁月如何的静好，在世人眼中怕也是淫乱不堪的吧。所幸还有陈韪。
推门而入，庭院花色妖娆。我的心，却如堕冰窖。房间里的笑闹声在这样静谧的暮色里显得好突兀。
“好翘儿，你别躲，我只亲你一下便好。”是陈韪的温润嗓音。
“痒、、、、、、”那又糯又媚的声音不是绿翘又是谁，“陈公子，你说是她好还是我好？”这个她自然是指的我。
我站在这深深庭院，听着他们的打情骂俏。我听见陈韪说：“好翘儿，你好，自然是你好。”
“好在哪里呢？你说清楚呀，我笨。”
“你年轻啊。”语落，是绿翘欢悦的笑声。
我再听不下去。你年轻啊。是的，年轻，她十三，我已二十六。外表依旧艳丽妖冶的我，心却是绣了的铁。我最亲近的两个人向我宣告，我已不再年轻。
是怎样收的场我已记不清。陈韪最后落荒而逃的狼狈背影让我恍惚，绿翘尖锐的反唇相讥让我想起多年前跪在裴氏跟前苦苦求饶的自己，裴氏手中的藤鞭却还是毫不迟疑的落在我的身上，深入骨髓的疼痛连同那些谩骂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候在裴氏身边的李亿唯唯若若的赔着不是，却始终没有替我挡下密不透风的鞭子。平康小巷出来的贫贱女子如何与世家大族骄横的女子争斗？那些屈辱漫上心头，迅速地发酵，手下一个用力，押了绿翘没命的往地上猛撞。等我力疲松手时，绿翘早断气身亡。
4、
我不后悔。因为深尝被轻易割舍的苦痛，背叛的愤懑才来的汹涌。如若不是命运的玄机太过磅礴无法参透，谁不想得一良人，相夫教子，宜其家室。时至今日，是我的命数。
公堂之上供认不讳，惊堂木重重拍下，仿佛掷地有声的总结，我从未圆满的一生的结语竟是罪犯鱼玄机，因妒杀其侍婢绿翘，处以斩刑。让我想想，是何时开始我的命途朝着我无法揣测的方向运转，是崇贞观壁上信手题下的七绝“云峰满月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迷了李亿，还是泣泪的《赠邻女》斩断了过往的青涩？断头台上，轻轻的一瞥，在人群中很轻易的就找到了他。他的眸光太深，我读不懂，可他眼里的水雾我看的分明。台下，无数富贵显赫，曾为了抢我的桃花笺争得头破血流的男人，他们来争睹我的死亡，却只有他真心真意的来送我。
目光交缠，我仿佛回到多年前那个遥远的暮春午后。
他是诗名远播的温庭筠，我只是平康小巷中的贫家女，空有一腔才情，何幸招得他的教之护之怜之。平康小巷的桃花铺满了我回家的路，他就在我一抬眼一转身就看得见的地方，手捧诗笺，轻吟我刚写的诗句。读到“根老藏鱼窖，枝底系客舟”时点头称赞，欣赏欢喜之情溢于言表，我的心情就轻快的连脚步都要飞起来。若知我的命途以这样的难堪作结，遥寄飞卿就不写遮遮掩掩的“稽君懒书礼，底物慰秋情？”，定要将幽怨和相思化成“忆君心似西流水，日夜东流无歇时”的情意，那我会不会就是温夫人了？会不会再没有林亭小筑被裴氏欺辱，李亿遗弃的鱼幼薇，会不会再没有咸宜观大张艳帜的鱼玄机？
刽子手的刀太快。我看到人群中失声痛哭的他，突然就觉得我的人生圆满了。喷薄而出的血真像那年平康小巷中铺满我回家的路的桃花，他就在我一抬眼一转身就看得见的地方。我还触摸得到他给的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