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哈,这口气终于是咽下去了。我跳出了那个将我束缚在床上的躯壳,舒展着两条臂膀,再抻抻已经许久忘记使用了的僵直的腿吧——哦,no!两条腿已经没了,下半身如雾似云的一团东西取代了腿的位置。啊,原来鬼魂飘着的,是因为没有腿的无奈。好吧,我很快接受现实。
最先发现我死了的是我的妻子,她才四十八岁,松散的扎着的头发上夹杂着几缕白发,脸颊的肉有些松弛的下坠,在发现我没气的瞬间那两坨子肉皮惊吓的颤抖着,她跑出屋去,跑下楼梯,有些臃肿的身体拖累着焦急的又慌乱的心,脚步也不稳妥的像是刚学会又不太会走路似的。
几分钟后陆续来了一些人,人渐渐多了,也嘈杂起来,我那个娘们老太婆在人群中不知所措的站着,任由这些个人将客厅里的沙发,茶几,液晶电视台柜等等挪走,挪哪儿去,随他们吧,这老婆子也不管,她向来不曾做主过,也没个主观想法,嫁给我这些年平时打打闹闹,趾高气昂的可以,遇到啥事还得是我拿主意。客厅空出来了一大块地方,他们把我放在客厅中间。
我飘到了“我”的旁边顺着“他”仰面的视角向上看,天花板上一个大吊灯,这个灯可以变换色彩,美丽至极。再看看这客厅装潢,我啧啧嘴,气派!我14岁就南走北荡的,从一无所有,跌跌撞撞起起伏伏了一辈子就落了个这栋两层小楼。说什么家产,这就是我留给儿子的唯一东西了,我也想再努力努力的留些存款给儿子,可是身子不行了,算了他要怨我就怨吧,我这辈子最觉得亏欠的就是儿子了。
说到儿子,我在人群里没有看见他,是了,他在外地,离这儿有三百多公里远哩,想来不是这么快就赶得回来吧,也许他也不那么急着回来。虽然我们是父子,最亲的亲人,但我们这辈子在一起的总天数加起来还不到两年吧。在他心里也许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最后一次通话是在上个月,电话里吵了起来,这是经常性的,习以为常的吵嘴,以前总是想着下次电话一定不吵了,爷俩心平气和的沟通,好好说说话,可是一次推着一次,最终也没能好好的说上一句话。
上次通话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没时间,工作忙走不开。我心知自己时日无多,他是推脱也好,真忙也罢,我热切的希望他能回来陪陪我,可我说出话的口气却与本意背道而驰,话一出口我十分懊悔,我太把自己摆放在一个父亲的高度了,以至于虽然心里懊悔嘴上却如死鸭一般硬。最终还是彼此不欢的挂断电话。可现在,我的儿啊,你不得不回来了,爸在家等你。
“金伍什么时候回来?”问这话的是咱这本姓一大家的,他是大执,本家里的喜事丧事都请他操办管理。
我的傻老婆子猛拍了下大腿,说她忘了给儿子打电话,这个憨婆子啊,以后就她一个人了可咋整啊。
老婆子笨拙划着手机,这手机她是玩不通的,能找到儿子的电话也得要一会儿。我迫切的想看的儿子,我看了看下半身的一团云雾,我想大概我可以瞬间看到儿子吧。想法一出来,周边景色瞬息万变,流速如飞矢。我,我看到儿子,我的小伍儿!
伍儿半躺在床上,举着一个体温计观望,床头柜上摆着一个水杯,水杯旁放着一板退烧药。他抹了头上一把虚汗,36.7度,烧退了。有个女孩推门而入问“退了吗?”
“退了”
“那就好!”
这个女孩大概就是小伍儿的女朋友吧,我早让他带回来看看,就是不带回来了,这下好了也看不到了。
小伍儿的手机响了,“我妈打来的”,他对女友说了句,女友关了门出去了。
“什么?——开玩笑的吧——那老头又想骗我回去的吧
——好,我知道了——”
他最后一句声音很低。
女友推门进来,“怎么了?”
“我家老头子骗我回去,我得回去一趟。”他掀开被子下床,没走一步就蹲下来捂着脸。女友看着他颤抖的身体也已猜出来,她也蹲下来抱着他。她说:“我懂,我懂,我都懂。” 是了,听小伍说过她女朋友的母亲已经去世了,想来她应该非常明白小伍此刻的心情吧。
站起来小伍,抹去你的眼泪,男子汉家家的,像什么话,你不曾大言不惭的说不会为我的死流一滴泪吗?你,你这样我怎么走?咽气的瞬间我觉得解脱,是认为给你解决了一个拖累你的绊脚石,反正我于你而言也不是那么重要,还要让你被道德捆绑住不得不负担我的医药费,我以为我离去是我的解脱也是你的解脱。你为何哭泣?是为了我,你的父亲吗?不,我不希望我的孩儿难过,我宁愿我无声无息的永远消失不留一丝痕迹让孩儿伤心。
人变成了鬼魂似乎不受一切空间和时间限制,我看着眼前蹲着哭泣的儿,周围景色不停切换,他也在变换,从25岁开始,24岁……18岁……15岁…10岁……7岁……4岁……时间在倒流,那些我不曾参与的他的成长时间,不同年岁都同样的孤独无助的哭泣。
对不起儿子,父亲很想每天拥抱你,看着你慢慢在我怀里长大,可是…这生活啊,硬着头皮生生的活着呗,有太多的无奈,我很想说再给我一次机会,但就算能重来,重来千百回我又能怎么办呢?能摆脱这生活织就的牢笼吗?
这一代又一代的重复,我走你爷爷的路,你爷爷走你太爷爷的路,人在变,命运却相同,同样的生,同样的活,同样的死,这轨迹大致相同,你爷爷未曾突破,我也未曾突破桎梏。
我的儿!我怕,我怕你也受我曾受过的悲苦。
可我越努力越觉得自己无能为力,我终究是没能给你幸福快乐的生活,钱没挣得多少,也让你缺失了亲人的呵护疼爱。
对你亏欠太多,以至于我羞愧于躺在病床上。才五十岁刚出头,我就成了一无所用的人,我想早早的撒手罢了,有多少钱可以撒在医院,我儿你还未成家呢。
如今愿望终于实现,但我又有些后悔和遗憾,我有太多的话,太多的嘱托要跟你说,我没有看到你结婚,没能抱上孙子。还有你今后的路要怎么走呢,我这个老实巴交的儿啊,会不会被人欺负呢。
小伍儿一路上乘着天旋地转,心里一直在嘀咕:他肯定在骗我,骗人的,一定是骗人的。
到家里,看着客厅中央盖着白布的“我”,“噗通”一下跪在灵前,儿啊,你给我磕头了!
小伍一直不肯给我磕头,年初一要给孩子红包,我说磕头才有,不磕头没有,他就是不磕,死活不愿意磕。我侄子干脆利落直接跪下就磕,兴冲冲的拿着红包一蹦一跳的跑了。可他还是不肯磕,他妈气的说:“你个犟种,那你爸,你磕个头还能少块肉吗。” 其实我儿我知道,他脸皮子薄不肯在我面前低了头。
一声嘹亮的爷们嗓门喊道:“起哟!”,喇叭冲天一声嘶鸣,冲破层层云霄。
起灵了,我儿送我最后这一程路,他撒下第一抔土。安了灵我不得不走了,黄泉的门在最后一块土添上之后打开,就在我棺材下面直往下通。
我想再看看儿子,我向二位无常大哥求情通融,他们让我子时之前一定要赶回,顺便还交我入梦的法子让我儿子也能看见我,他俩边数着一沓纸钱边说快去快回不能耽误时辰啊,这两天家人可没少烧纸钱给我,这下派上用场了,有钱果然能使鬼推磨。
忙碌几天,小伍瘦了许多,他躺在床上一脸憔悴还未睡着,我吹口气让他眼皮子再也撑不住的合上了。梦境里小伍是个六岁孩童模样,他爬到平房上遥望着远方,在等待,在期盼着。我化作年轻时的模样出现在他的视线远处,小伍兴冲冲跑下平方,跑向屋外,我蹲下来,张开手臂,他冲入怀里,我一下把他举过头顶放在脖子上。
梦境开始虚幻,浓厚的白雾一点点淹没梦境,我来不及说出最想说的话:老爸永远爱你!
儿子猛睁开眼,一瞬间泪水狂涌,他用手去捂,那泪水如破堤一般从指缝溢出。我身影暗淡,逐渐消散,我向他无力的伸了伸手,溃散成星星点点消逝世间。
儿子掀开手,一直盯着我消散的那片黑漆漆的地方,寂静的夜中唯有他止不住的抽动喉咙的声音。
当然这是后来在黄泉路上两位无常兄弟告诉我的,否则我是无法知道的。我不禁落下泪来,泪水不是顺腮留下而是飘散到黄泉里去了,二鬼说这黄泉里的水是每个黄泉路上的鬼魂的眼泪凝聚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