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家里人说清明扫墓的时候会把坟头的那颗槐树毒死,可能狗狗也不会万里迢迢从洛杉矶飞回梁家沟。
今年的清明如以往一样又下起了雨。这种巧合曾经让狗狗感慨大自然之神奇,而如今,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感到不安:他小时候所不信的“老天爷”正在变得愈发真实;而他所一直向往和从事的科学研究,反而尽是观点的相互抄袭和数据的瞎编乱造。
12小时40分钟的飞机让烟瘾大发的狗狗胸闷气短,一下飞机,他立马就冲到了机场出口。三年未见,北京还是那个朦胧的城市,而自己却因为不适应如此醇厚的PM2.5而咳嗽了起来。他甚至觉得需要感谢今天的雨,要不然飞机可能会因为雾霾而迷失回家的方向。他掏出了自己的万宝路,又问一个面容和善的出租车司机借了火,开始享受久违的喧嚣。他忍不住看每一个人的脸,听他们说的每一句话。虽然洛杉矶华人众多,但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还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样貌最亲切,声音最好听。在美国出生的华人除了一张中国脸之外,再没有其他地方和中国人有半点儿相似。
雨天是思考的好时候,雨水在天空中划出的细线会将人和周围的一切剥离开来,建筑不再具有固定的形状,语言不再有明确的意思,所有环境的因素合一之后,却让人变得舒爽起来。
雨渐渐慢了下来,凝为冰,化为雪。在118个无雨之日后,整个北京的朋友圈因为四月的这场雪爆炸了。他们不再像往常一样怀疑是否有人有冤情,也不再关心厄尔尼诺和世界末日,连东北人都像没见过雪一样欣喜若狂。只有狗狗表情凝重,好像还在思考这是否是老天爷的什么旨意。接下来,他,1个人,站了3个小时,吸了7支烟,在人来人往的9号出口,等着飞往西安的班机。
老戴和狗狗妈早早的就在咸阳机场等着了。因为机场的日常晚点,到晚上7点多,才看到大包小包的儿子。这次听说狗狗要一起回来扫墓,二老都感慨吾家有儿初长成,也知道回来拜拜爷爷奶奶了。虽然三年未见,但因为经常视频,狗狗也未觉得父母有什么明显变化。回家一路上,是妈妈表演单口相声的环节,1个小时的路程也因此过得特别快。老戴也还是老样子,只是感觉话更少了点。
由于第二天一早就要从西安出发去往梁家沟,狗狗一回来,简单洗漱之后,就被安排去睡觉了。其实他一点也不困,有很多话想说,只是考虑到老戴明天要开车,担心他会疲劳驾驶才乖乖回房间的。
从西安到梁家沟得3个小时,清明去黄帝陵祭祖的人极多,所以他们要赶在祭祖大部队赶来之前穿过交通管制区。这天天还未破晓,狗狗和爸爸就上了路。父子二人平常话比较少,即使数周不打电话,两人的通话时间也超不过五分钟,常常简单寒暄之后便直入主题,说完事儿就互道保重。多年来,两人已经形成了默契,认为这是父子之间最好的相处方式。但今天狗狗的话很多,不但讲了自己在美国西海岸的见闻、询问了家人们的近况、还打听了早已驾鹤西归的爷爷奶奶过去的故事。他心里早有算盘,想让父亲提出要毒死树的事儿。而父亲除了回答了他的问题和作了一些国际时事评论之外,并没有说别的。
东边的天开始亮起来,浓重的雾气屏蔽了沿途的风景,在副驾驶座上的狗狗失神的盯着前方幽灵般漂浮的双闪,想着怎么开口跟老戴说这话。因为他知道,如果语气太强硬,老戴一定会发脾气,语气太软,老戴也不会当回事儿。他出国之前和家里的争执已经够多了,没有必要回来几天再吵一架,但他也不想白白的看一棵树被他们就这么弄死。
“你上次来上坟是什么时候?”也许是不习惯气氛突然冷了下来,老戴终于开口了。
“8年之前吧”,狗狗被这问题整懵了,一方面觉得似乎有机会切入正题了,另一方面也为好久都没来扫墓而感到内疚,但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我记得当时爷爷奶奶的坟头还没有立墓碑,就是简单的两个小土包,旁边光秃秃的也没见到棵树啊,怎么今年想起来买药杀树了?”
“原来我也没注意,谁知道这树长得快得很,三年前我过去的时候已经有胳膊那么粗了。”
“那几年怎么没有弄死?”
“哎,不是十月份送寒衣的时候把山给烧了么,到公安局坐了三天禁闭,还好你三叔能说会道,认识的人有多,最后费尽周折,还给掏了5000块钱才放出来。”说着他吸了一口烟,顺手把烟屁股顺手扔出了窗外。
“那二年梁老四见我上坟都恨得牙痒痒,他家响应政府号召刚栽上的树苗被我烧了12亩,最后没人给他们一分钱赔偿,亏大发了。我出来之后和你三叔,害怕人家怪罪,专程给他家提了一瓶五粮液、两条中华,但还是害怕人家在咱们坟上捣乱。毕竟修坟已经占了他们家的地方了,还烧了人家树苗,人家肯定气不过。有一晚上我还梦见那狗日的在你爷坟头拉屎撒尿,把我半夜吓醒。”
“您可别这么想,两家关系既然都那么好了,人家也不会干这缺德事儿,再说真要在坟头干坏事也是需要勇气的,不怕爷爷奶奶找他们麻烦啊!”狗狗心里一乐,原来老戴也有害怕的事情。
“那怎么现在又想杀树了?”怕扯远了,狗狗及时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秀才还真是没下过地,你都不知道那树长得有多快,去年我过去的时候长得比我大腿都粗了!”
其实狗狗,不喜欢老戴总秀才秀才的叫,他辛苦读书,出国留学就是希望证明自己的能力,以此获得家人的认可和尊重,可秀才两个字总让狗狗感觉是在嘲讽他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但他今天并没有纠正老戴,毕竟这不是话题中心。
“长树不是好事情么,坟头冒青啊!”
“你还真是读书读傻了,那是坟头冒青烟。”
“我知道啊,这不是谐音么,我觉得这个是好事儿,再说了,家里现在多好,你们该有的都有了,顺风顺水,我博士马上毕业,大妹顺利移民,二妹也找到了一份心仪的工作,三妹这么聪明可爱,一家人不都挺好的么,说明这是树是福树,你们把树杀死了,万一福气跑了怎么办?”
“别瞎说,你一个娃娃家,屁都不懂。对,如果树长在坟旁边,这是好事儿,可是这树不偏不倚的长在你奶奶坟顶,你想想,你头上压这么大一棵树你能受的了?”老戴又点了一根烟。
“长在头上不正好能遮风挡雨,我都上网查了,这说明风水好啊!”狗狗平常觉得父亲还算开明,怎么这会儿又这么迷信。
“你知道么,这树是刺槐,我也上网查了,一般的树没什么,可是带刺的树对后代没什么好处,一定要铲除”老戴语气坚定,不容一丝辨驳。
“都什么年代了,能不能不要这么迷信!”狗狗还是没忍住,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自己顶撞了父亲。顿时觉得两人的大战一触即发。
父亲是典型的陕北大汉,性格直爽、脾气火爆、重情义、讲忠孝。对朋友两肋插刀、对家人肝胆相照,对妻子关爱备至,唯独对待狗狗极尽严苛,将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理论结合实际,执行的非常到位。狗狗从小害怕老戴,到现在马上三十了,也不敢公然反对父亲。只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狗狗只能紧咬下唇,狂扣食指,迅速从自己的应急方案里面找一个安全着陆的方法。
老戴深吸一口烟,似乎没想要说话。但狗狗在旁边却吓得不行,耳中都能听到动脉跳动的声音。慌乱中,狗狗看到了插在车载多媒体上的U盘,为了应对可能的紧张气氛,狗狗在里面早都存好了各种胎教音乐。他全力控制住自己的左手运动的速度和稳定性,轻盈的点开音乐,开始播放歌单。蔡康永说的对,无论什么场合,音乐都不会让气氛太过尴尬。
“也不是迷信,你听我说,你也知道刺槐长得多快,待会儿你看看就知道,已经和你腰一样粗了。你爷爷奶奶当时说要葬在一块,所以咱们放棺材的窑盖得大。树长得这么快,下面树根万一扎穿了石窑,随时都有可能塌方,这个你总该明白了吧。” 老戴在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中开始舒缓的解释起来,听上去更像是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你讲的话我明白,但是一棵树不会造成塌方的,我是学工程力学的,这你得相信我。”
老戴深吸一口烟,把剩下的半根烟弹出了窗外,缓缓的呼出。窗户上开启的一道缝像摄魂怪吸魂一样把白烟抽走,随之而走的,也许还有老戴的怒气,和他的青春。
“听说今天台湾领导人也要来祭祖,你看咱超过的面包车,有一辆可能就是他”老戴再也没有接那个话题,狗狗也不好再说起。两个人又开始愉快的讨论起了台湾局势,一直到梁家沟。
停好车后,老戴负责去订中午吃饭的餐馆,狗狗在沟口等着二叔、三叔和小姑。今年是个大日子,爷爷奶奶逝世三十周年。他们同年去世的,只是一个在年头,一个在年尾。奶奶去世的时候还不知道有狗狗,爷爷走的时候李离狗狗出生还有16天。好在爷爷走的时候已经知道有个孙子了,还给自己的长孙起了狗狗的乳名,说小孩必须要起个赖名字,名字越难听,小孩越好养。虽然没见到自己的孙子,但他说自己的离开没有留什么遗憾。
二叔带着二婶,三叔带着三婶和小妹,小姑和小姑父陆续开车进了梁家沟。兄弟姐妹们从小一起长大,虽然也好几年没聚在一起了,但是见面还是分外的亲。
狗狗很喜欢和小妹玩,两人差了二十多岁,与其说是兄妹,他更多的把她当作自己的下一代,每一次出去旅行,都会给她带一些画笔、本子、乐器之类能让她有一技之长的小礼物。希望她将来能会画画、会音乐,希望她的生活有梦想,有自由。每次见到她,见到她越来越喜欢画画,琴弹得越来越好,他都倍感欣慰,当然,主要功劳是三叔和三婶,但狗狗总觉得这些变化和自己密不可分。
大家边寒暄边收拾装备准备上山。狗狗看三叔拿出了杀树药,一阵酸楚涌上心头。他不想和家里的男人们走在前头,觉得他们肯定是说不动了。于是步子慢了下来,和后面的女人们开始聊天,哪知小姑直接就切入正题:“我觉得没必要杀树啊,人家都说树长在坟头上是好事”
“我跟他们都说了,他们听不进去啊”他故意提高音量,想让大家开始注意到这个话题。
“他们要是杀树,咱俩就躺在坟上”小姑接话道。
狗狗并没有回应,虽然觉得小姑这想法太荒唐,但也暗自庆幸终于有人支持他了。二婶也参与了进来:“一棵树能造成多大伤害,刚植树造林没几年,陕北好不容易有点绿色了,你们又要弄死,这不是作孽么,万一又被警察抓走咋办。二叔回头瞥了一眼二婶:“能好好说话嘛?”二婶不再说下去。小姑赶紧来调节气氛:咱们家现在挺好的,说明树没有问题,也没见到哪家把坟头的树拔了的,要不信我上网查查,不就全知道了么。说着,便拿出手机开始查。
看着老戴手里的钢锯,三叔手里的毒药。狗狗心想怕已经是黔驴技穷,江郎才尽。上山的道路狭窄,酸枣的枝丫横在路中间,让扫墓的队伍前进的更慢了。平常一直健身的狗狗,此时喘起了粗气。呼出的是内心的气愤、焦虑和不安。回头看看,二婶低头爬山,小姑还在翻手机,三婶在最后边拖着小妹往上爬,边不停的给小妹拍照。清明时候陕北的山区还未被染绿,但已有桃花开了。路上经过王局长父母的大墓,墓碑高三米,下有赑屃,上有双龙,墓顶植被郁郁葱葱,两侧各有桃树五棵,已经开满了粉色的桃花,碑前有开阔的空地,铺上了青石板,外侧也加上石栏,石栏上石雕、石狮,活灵活现,气势恢宏,大家纷纷赞叹。小姑看了看,评价道:“富人有富人的玩法,咱们不和他们比,咱们的挺好的啊,再说现在反腐力度这么大,就不应该这么明目张胆的高大工程。”众人纷纷附和,言之有理。
再往上三分钟,便是爷爷奶奶的坟冢。多年未来,狗狗发现坟地上已经树起了墨色的石碑,坟前也用土筑起了平台,够整个家族的人站下。两侧植起了柏树,安静而庄重。狗狗知道,老戴作为家中长子,这些年为这片墓地付出的最多,每年清明、寒食都会来。修坟树碑的也是他一手张罗的,剩下的弟弟妹妹们,平摊了钱,但因为各种原因,总有事儿不能来。今年是个大日子,大家才凑起来一起上坟,一路上大家都在夸老戴孝顺,大哥当的好,有担当。老戴也没说什么。
“好像树长在坟顶真的不好,长在坟之间的树是好的,长在坟顶,还长刺,一定要除掉!”小姑查遍了网上所有的资料后斩钉截铁的给出这个结论。狗狗心凉了一半,看看小姑。小姑似乎看出了狗狗的不悦,补充到:“我原来也以为树长到坟头是好事儿,可是咱们这树上带刺,又刚好长在你奶奶坟头顶,网上说了这不好,咱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说呢?”
狗狗没搭话,只觉得小姑心里没个数,二婶又说了:“树是好的,咱们把它杀死了是做了恶事,何必呢?”二叔听见了这句话立马转过头,对二婶喊道:“你怎么操那么多心呢?!有功夫来除除草!”至此,二婶在下山前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在坟头,每个人都忙活着,男人们负责除草,女人们负责把檀香、水果、食物放到二老的碑前。狗狗一动不动,他不知道该干什么,他帮忙就意味着妥协,他能做的只有沉默和无为,通过这种甘地式示威让家人知道他的的坚定,而他也知道这套西式的表态方法在中国可能一点用都没有,更何况对手是自己的至亲。此时此刻的他觉得自己更像是斗兽场里不肯战斗的公牛。
小姑说自己是基督徒,不能参与迷信活动,所以不磕头,跟老人说说话就好。坟头的杂草渐渐除尽,坟头又恢复了往日的干净,大家都表示很欣慰。小姑没什么事儿做了,就去和小妹玩,小妹说是要去大树那里,小姑就和小妹一起上去了。
“这个棵树前年把我扎出血了,我恨它,今天必须杀死!”还在发呆的狗狗猛的回过神,不敢想象6岁的小妹竟然能说出这种话。小姑附和到:“好好好,今天来咱们就是杀大树的。”说着就拿起锯子开始锯。小妹也想亲自上场,但被小姑拒绝了:“你还小,等长大了,你就可以用了。”小妹愤恨的开始踢树。小姑费力的锯着,先从旁边主干旁新生的侧枝开始,每锯断一条,小妹便高呼、大跳、鼓掌。锯到主干处,小姑开始有些吃力了,先是老戴,后是二叔、三叔除了小姑父之外,一家子全围了过去指导工作。小姑父自始至终没说话,安静的在坟前除草,反复的把地铺平,这会儿正在把杂草都整理好,摆成一堆。
“锯子不能停,停了就要重新开始”
“你这锯子方向不对”
“老了吧?”
“锯不动了换个方向”
“叫你平常锻炼,你不听”
满头大汗的小姑烦了:“你们几个大男人,能不能别光说不干!”三叔从小鬼点子多,他接了这活,并想了个完美的办法。“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咱们也不用锯倒了,把树底下的皮锯断一圈,树指定活不了,等明年树死了,放倒就容易了”于是沿着树,整整齐齐的锯了上下两个圆环,并把圆环之间的树皮细心的剥落。然后在树根周围挖了一个大坑,把加了毒药的水倒在树坑里,又用土把坑填了起来。一切都显得自然而平静,树还是那颗树,旁边生长的附树被切掉以后反而更显的精神了起来。
狗狗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也被灌了药一样,又困又累。自己付出了所有努力,到最后,这棵树还是难逃厄运。从小到大,老师告诉他要爱护环境,家人告诉他要保护花草树木,去美国之后,环保组织和学校的社团把环保早早的都提上了政治层面。人和自然本是共同体,没必要冒着承担法律责任的风险去破坏植被。一草一木皆有生命的思想在他心中根深蒂固。他以为,他的真诚可以打动到家人,他的权威已经可以改变家中的一些习气。但是,一切到头皆是空。人们学习的知识、礼仪、文明、素养,在与自身意愿相违背时,似乎都得退而求其次。为什么放在别人身上有悖于道德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就是合理的?
午时已到,大家也该下山了,三叔走在前面为大家开道,小姑紧随其后,经过王局长父亲墓地的时候,小姑看了一眼,发现坟头顶上也长了两颗树,她立马拉住三叔说,你看人家墓地,坟头上面不也有刺树么,人家现在好好的,你说万一砍了对咱们后代不好怎么办?三叔回应:“砍都砍了,还说那干嘛?别多想,放心,说不定人家过两年后落马了”小姑在后面呵呵笑着:“别瞎说啊!”
“不过人家坟旁边那几株桃树确实很漂亮,咱们要不然明年也种点桃树?”三叔说。小姑脸色立马变了:“别提了,坟墓多么严肃的事情,整桃花干什么,又不是公园!”三叔笑答:“好好好,姐说怎样就怎样!”
下山的路因为酸枣枝被锯掉已经好走了很多,太阳升到了头顶,山风吹来倒也不觉得太冷,快到山下时农家乐已经飘出了肉香,那是上山前老戴嘱咐店家烧的土鸡。小姑对三叔说:“你跟大哥商量一下,要不然明年把桃树也弄死得了,我真觉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