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响河》第二章·番外 白鸟之死

第二章

番外·白鸟之死

妈妈20岁就生下了我,在我满周岁后才和那个男人领了证。

她说,那一天,外公外婆把她和那个男人关进祖屋那间漆黑的屋子,然后就有了我。

我们住在葛村,是全省最落后的城市里一个普通的农村村落。村里的人大多都姓葛,但也有几户外来人家姓别的姓,像我外公,他就姓钱。我妈妈是家里的小女儿,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妈妈说,那时候外婆想如果生的是个儿子就送人,因为养不起。养不起为什么还要生,生个女儿,却是要替父母还债的。

妈妈小时候读书成绩很好,刚好那会家里有点闲钱,就供她读到了初中。再读上去,就有到县城工作的希望,那时候妈妈一定是这样想的。

但是命运给了她生命,却是要她来还债的。妈妈的大哥和那个男人去赌钱,输了,欠了人家好多钱,他不敢告诉家里,就要那个男人家里帮着还。妈妈说15岁的时候她还不明白,原来她早就是刀俎下的鱼肉了。只是别人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等着,等着她长大。

本来,她和邻村的一个男同学约好一起去县里的一所高中上学的。如果一切如她所想,那么或许会发生一段美丽而感人的故事。可是外公外婆说什么也不让她去考。他们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于是她只能悄悄地去读夜校考中专,一个人偷偷跑出来,在大马路上招手拦车,就为了去县城,为了脱离这个有可能毁灭她一生的地方。

妈妈输了。她不是输给自己的意志与勇气,而是输给了生死牵绊的亲情。就在她一边打工一边读中专的时候,二哥二嫂感染了梅毒,二嫂怀孕快三个月了,如果再来不及治,生出来的孩子怕是会遗传。二嫂娘家闹得不可开交,说是二哥偷人,嚷着要离婚。家里又没有多余的钱,恰巧这个时候外婆的身体也越来越差。外公对妈妈说,我们这样的人家节省吃穿供你上学,你就这么报答我们?

大哥二哥不长进,爱读书求上进的妈妈成了理应放弃梦想支撑家庭的支柱。可是他们对她没有一点儿感激,她赚钱养家却被一家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最可恨的是为了还债他们默许那个男人侵犯她,为了还债他们强迫妈妈生下了我。那时候村里人都在说,你看老钱家的女儿模样看着乖巧,在外面待了不到一年性子就野了。搞大了肚子回来,这会儿连孩子亲爹是谁都不知道呢。

她反抗过的,可是阻挠她的是她父母的泪眼啊;她挣扎过的,可是束缚她的不是别人的闲言碎语,却是家人的嗤之以鼻。在那样落后的小山村里,未婚先孕是何等大的丑闻,但是这个丑闻难道是妈妈自己造成的吗?可是当她说什么都不肯结婚时他们却反过来训斥她,她这样子的不贞洁是多么让家族蒙羞。

这难道不是电视里上演的狗血伦理剧吗?可是当主角是我妈妈时,谁又知道那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痛苦与绝望?

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只会接着关上窗。一扇又一扇,直到眼中一丝光亮都不剩。

婚后两年正逢工厂倒闭,那个男人没了工作,听说有个轻轻松松就可以赚大钱的机会,根本不顾一身辛劳的妈妈就和村里其他男人去外地跑生意。一去去了两年,回来的时候落魄得像个乞丐,身后还欠着一屁股债。赌债。

都说男人失意时比女人更懦弱,根本不懂经营的他回到村子后每天不干活就知道喝酒打牌,问妈妈要零花钱。不给就打,喝醉酒硬是要与她发生关系。妈妈强忍着,直到她第二个孩子被那个男人打到流产。

他简直就是个疯子,而待在同一屋檐下的她也疯了。

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妈妈得了重度的惊恐障碍。她抱着我全身发抖,额头直冒冷汗,嘴里流着口水,却一直在我耳边说,晓岑别怕,晓岑别怕。

外婆临终前说过,晓岑,以后你要多照顾你妈妈。不要哭,不要让她觉得你不舒服不开心。

我答应她,我不哭。

那一天,她像得了羊癫疯一样在地上打滚。散乱的头发和雨后的泥水搅在一起,她喘着粗气,侧头撵着地,好像要用头骨将地上的什么碾碎。我知道,那地上坚硬的石块与泥土是她的耻辱,是她的伤痛,是她的恐惧。她要碾碎他们,她要克服他们。

我蹲下来拉她,抱她,她一边无意识地流着泪,一边连声冲我喊,我没事,我没事。说话的时候,牙齿还在打颤,浑身的骨骼抖得像是要爆炸一样。

终于那个男人的家人看不过去,把她送到县城里的医院。医院说是神经疾病,要去大城市看。不用想就知道,他们是不肯的。就算肯又怎么样,几年的赌博早已把妈妈的积蓄都败光了。

我相信当上帝把所有门窗都关上的时候,人就会拥有一股绝望般的力量,去冲开那堵墙。

妈妈和我冲开了那堵墙。以生病为由,妈妈带着我一路逃到了建州。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开始了新的生活。因为一心想要活着,所以什么样的苦痛都能忍受,只有当生活要作践自己时,人才会更珍惜眼前的苟且。那段时光,妈妈捡过破烂,当过钟点工,摆过早点摊,还在洗脚城给人洗过脚。她什么都愿意干,并且越干越好,精力旺盛得犹如一个少女。而且她的病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少,医生给她配的药越来越轻。

希望就在眼前。

我转了两次校,从农民工子弟学校到郊区一所普通的公立小学,再到市里排名前十的一所名校。妈妈说读书对一个女孩子很重要,为了不让她失望,我拼命读书。在我快小学毕业的时候,妈妈更是变本加厉地工作,就为了把我送进有钱人才读得起的私立学校——仁爱中学初中部。

我不想她这么辛苦。可是她求我,哭着求我听她的。她相信她能给我最好的,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在我身上,她才能延续她年轻时的梦想。我不想打破她的梦。

我背负着别人异样的眼光进入了仁爱中学。在这里,学习好有什么用。我除了只有自己珍惜的自尊和洗白了的校服,我什么都没有。没有可以畅所欲言的玩伴,没有他们习以为常的娱乐活动,没有上钢琴班画画班的钱与时间,没有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我知道我和他们注定是不一样的。在仁爱中学,他们是正常的一群学生,只有我才是那个例外。那个卑微的、不敢声张的例外。

初一每个人都要进社团,因为没有特长,我只能选诗歌朗诵协会。我想,会说话总是可以朗诵的。那时候,我很喜欢席慕蓉的一首诗《白鸟之死》:

你若是那含泪的射手

我就是那一只

决心不再躲闪的白鸟

只等那羽箭破空而来

射入我早已碎裂的胸怀

你若是这世间唯一

唯一能伤我的射手

我就是你所有的青春岁月

所有不能忘的欢乐和悲愁

就好像是最后的一朵云彩

隐没在那无限澄蓝的天空

那么让我死在你的手下

就好像是终于能

死在你的怀中

每次读这首诗时,我的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我以一种白鸟将死的心情期盼着除妈妈之外的另一个人能给我一点温暖一点爱,即便那种爱是猎人的爱,是万箭穿心的爱。

我在那个时候还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想法。后来我总算知道了,我在害怕我在厌倦妈妈对我的这份期待。我记得外婆的临终遗言,可是我越是笑着,心里却越是悲伤。在妈妈的悲惨人生中,我是她一心想要追求的未来。没有她,我算什么。除了她,我还能是什么。

在贫穷与孤独焊铸的牢笼中,我是妈妈用心头血喂养长大的那只白鸟。我想出去,我想飞进森林,我想拥有朋友。我竟然期盼着猎人来救我,即便打开笼子的那一刻,他已将羽箭对准我的心脏。

那个猎人,他出现了。


社团排练一结束,人就走光了。偌大的阶梯教室只剩我一个。我关好门窗出来时,太阳正从顶楼的幕天玻璃照下来,风一样雾一样的一团团暖光在我头顶罩着,然后音乐声就落降下来,像花粉落入我荒芜的心土。

六楼钢琴教室有人在弹钢琴。此时已是放学后,除了远处操场上的喧闹声,我想整个艺术馆里应该只有我们两个。

我很好奇谁能弹奏出那么优美的琴声,于是我悄悄地爬上六楼,透过门后边的窗户偷望他的背影。

是个手臂瘦长的男孩子。

一曲终了,我还停留在那如梦的旋律中,他却已站起身来,扭头看我。我有片刻的微怔,眼睛却一直望着他。直到他走到近前,隔着一扇玻璃窗盯着我,我还僵硬着身子不知道要躲开。他要开门,我却紧抓着门把手不让他开。他试了几次不行,脸上浮起怒意,我被他那盛气凌人的眼神一吓,手一松,下一刻人就一个踉跄跌进了琴房的空气里,像进入了一个梦境。

琴房里有烟味,也有花香味。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他来扶我,我不好意思地躲开,嘴里嗫嚅着“谢谢”,慢慢后退至琴凳边。

他则靠在门上,仰头斜睨我,说:“你都看了我这么久了,还怕我碰你一下?”

我承认我刚才那样偷看他是不礼貌的,可是我依然紧张地不敢回话。

“你初中部的?”

“嗯。”

“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我壮着胆子问。

“王少杰,高二(4)班,身高180,体重120,至今未婚,不良少年。”他用眼神示意轮到我做自我介绍了。

我不知怎的被他最后几句话给逗笑了,笑着的时候也没刚才那么紧张了。

“钱晓岑,初二(6)班,身高165,体重95,……”我突然羞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喂,你是傻子吗?我有让你照着我说嘛,真有够傻的呀。”他大笑起来,话语间有讥诮之意,但瞧他脸上那痞痞的神情,竟让我讨厌不起来。

“你刚才弹的是什么曲子?”

他又是一阵冷笑,“刚才偷听了这么久,你要真想知道,用手机识别一下不就行了。”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以为我和其他女孩子一样,想以这样的方式和他套近乎,而他对这些烂俗的套路再清楚不过了。可那时的我完全不知道他是这么看我的,“我没有手机。”我边回答他边自卑地低下头。

“行吧,下次来记得给我带盒烟,我就告诉你是什么曲子。”

他懒得再看我一眼,转身就走。

我没想过要怎么劝说他高中生抽烟不好,却只想着下次再来听他弹琴的约定。

我追出去,看着他消失在楼梯口的身影,我想和他说,王少杰,很高兴遇见你。

王少杰,很高兴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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