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烟火,播放器里是克劳德威廉姆森(Claude Williamson)所演奏的《国境以南,太阳以西》音乐集(South of the Border, West of the Sun)。
一直想要为村上春树作品里提到的音乐做一个独立合集,从这个角度去进一步梳理每一部作品的脉络。刚好在昨天夜里无意邂逅这张专辑,进而正式开始了这项工作——毕竟,春节假期就应该用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要着手的第一部作品当然是《国境以南,太阳以西》(后文简称“作品”)。这部在日本“毁誉参半”(《村上春树的小说世界及其艺术魅力》,P10,林少华)的作品是我的最爱,没有之一。第一次阅读这部作品便被其与村上其他小说不同的独特笔触深深吸引,相比于其他一些村上小说(如《舞,舞,舞》、《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奇鸟形状录》等)中以魔幻手法描述的“我”与“恶”的对立,这部作品显得更为生活化,家庭化,描写了一个中年男人在家庭、回忆和自我内外的一段经历。而这正是深得我心的原因——作者不再与外力斗争对抗,而是进入了完全的自我旅程,他深深地进入了自己,并将这段旅程中所包含的抽象概念以更为明确的方式具化表述出来。
当然对于一些不那么了解村上作品的读者来说,即使是明确的具化方式也依然是在表达抽象的、不易理解的概念。所以下面就是一些对这些概念的解析——当然是从《国境以南,太阳以西》音乐集(后文中简称“乐集”)的角度。
以乐集中音乐的顺序为主要脉络,作品原文以引号标明。
1. 国境以南 / South of the Border
这首歌在原作中一共出现了两次:12岁的“我”和岛本一起在岛本家中听唱片时,以及37岁的“我”和岛本一起在箱根的别墅听唱片时。个人认为更为重要的是第一次:当时岛本问“我”是否想要一个兄弟,“我”回答她选择是不可重复及不可比较的,作为独生子长大的自己不可能知道有兄弟的含义,因此这个问题本身没有意义。在听到这个回答之后,岛本与“我”之间产生了轻微但明确的暧昧氛围。此时的背景音乐便是Nat King Cole所演唱的South of the Border——国境以南。
在描述了我与岛本之间的微妙氛围之后,“我”进一步回忆起了我们之间仅有的身体接触:一次握手——握手的时间仅仅持续了十秒钟,但那十秒钟所带来的“温柔感触却一连好几天都在温暖我的心,同时也使我迷乱、困惑、难过”。而那十秒钟的温暖,以及之后好几天的复杂情绪所开启的不但是专属于我个人的新的世界,同时也属于每一个成年人的普世情怀。
这种情怀,便是一个“孩子”经由青春走向成年的过程,或者说是这个过程所要经历的那一段时间本身——敏感、朦胧、难以把握。就像国境以南,本身就“带有某种神奇的韵味”,令人“遐想国境以南到底有什么”。
同时,那也是一段至关重要的时间,每一个决定都意味深长,似乎对之后的人生产生重大的影响,但每一个决定又似乎都是错误。在明确意识到自己和岛本互相存在着好感的时候,“我”因为“自我意识太强,太怕受到伤害”而在小学毕业以后渐渐终止了和岛本的交往,只是将她在心里完整地保留和无数次的怀念。
如果此时闭上眼睛,回忆青春,会发现这是对于那段时光多么形象而优美的描写:岛本的手,"就像样品盒一样,满满地装着当时的我想知晓的一切和必须知晓的一切”,在静止的时间里,少男少女们在彼此心事的浮光掠影中飞速地流逝,长大无法避免,对于一颗敏感而柔软的心来说,甚至可能是悲剧性的必然。但在长大之前的这一段时间里,一切都因为年轻懵懂而显得新奇、梦幻、充满想象,甚至“长大”这悲剧本身,都因为距离的原因而闪烁朦胧耀眼如珍珠碎钻般的光芒,令“我”觉得“由于太远了,具体有什么无法看得一清二楚,但我感觉得出它就在那里,我总有一天会到达那里”——好奇、同时也充满期待。
而这也是South of the Border这首曲子所带来的印象:俏皮、华丽、洋溢着年轻和无拘无束气氛的光芒。这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在进行其人生重要决定之前,沉浸在悸动和憧憬情绪的心所折射出的光芒,尽管当时的他还并不了解,那将是一个多么重要的决定。
2. 灾星下的恋人 / The Star-Crossed Lovers
不妨将岛本这个人理解成“我”的初心。
作为整体来说并非完美,但在我眼中却“漂亮得令人屏息”、“楚楚动人”,衣着总是“昂贵而得体”、“恰到好处”,让我感受到强烈而直接的“吸引力”。
更重要的是,她在十二岁那年与“我”走失了。“漂亮过头”的岛本在这之后过着谜一般的生活,并且——据她自己所说——是不顺利到“昏天黑地”的生活。而“我”也在对生活的探索中深深地伤害了别人和自己,然后封闭自己,置身于长达十年的孤独。
在重逢前的二十五年里,二人一直互相想念着:抱持着遗憾,却始终无法重逢,甚至曾失之交臂。
所谓初心,便一定是起源于年轻的时代。村上对此已有颇为生动的描写:
“算不上多么幸福的时代,又有很多欲望得不到满足,更年轻、更饥渴、更孤独,但确实单纯,就像一清见底的池水……神经如楔子一样尖锐,眼里的光尖刻得足以刺穿对方”。
如果说对“国境以南”的朦胧憧憬是青春独有的情思,那么上面这一段文字便是对置身青葱年代的少年真实的写照:尽管遗憾、迷惘比比皆是,但不忘初心,因此拥有犀利、敏锐的自我,且尚不曾委身于生活。但世界如同沙漠,自我或在之后漫长的岁月中渐行渐远,或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戛然而止。消失总是必然,或刃隐于鞘,或梦散如风。
一个是必然要长大的少年,一个是其年少时的初心,唯有一起方能完整。年少时听过的李斯特和Nat King Cole“每一个音节都深深沁入肺腑”,在长达二十五年的寂寞时光中不时缭绕心头。对彼此的怀缅和想象在深度和分量上几乎对等,思念所产生的引力让二者像双子星一样相互缠绕,即使相互失却,却从不曾分离。
The Star-Crossed Lovers.
3. 罗宾斯·内斯特 / Robbin's Nest
Robbin's Nest字面的意思,是“罗宾之巢”。
罗宾之巢是“我”喜欢的一首古典乐,是“我”经营的爵士乐酒吧,也是“我”独创的一种鸡尾酒。酒吧经营顺利、深受欢迎,鸡尾酒味道微妙、评价良好——只因为这里是“不发挥想象力就休想活下去”的地方。无论对于经营者,还是客人来说,相比扼杀想象力、磨损心灵的出版社等常规工作场所,“罗宾之巢”,或曰“想象力之巢”令人感到轻松自如、“美妙之极”。
在与岛本走失的岁月里,“我”仰仗岳父那练达的资本主义逻辑的帮助,创造了罗宾之巢,之后又独自将其经营地风生水起。尽管身在资本主义体系经常让理想主义的“我”产生归属上的错位感,但酒吧本身却一直是“我”珍藏和表述自身最重要的场所。“我”以“我”自己的方式在此处编织梦幻,营造“空中花园”般脱离世俗尘埃的意境和情思。这里是“我”的天地,也是"我"的蜗壳。
是岛本打破了梦的安静,在这里与“我”重逢。她是出现在“我”自身所营造的梦境中的幻景,是在接近艺术的道路上“再往前一步”的那一步,是点睛之笔。她“漂亮得令人屏息”,却又“同四周的空气完全融为一体”。每次她举起酒杯,我都觉得“天花板吊灯的光都微微摇颤”;每次她开口说话,我都笨拙地“欲语无言”;每次她离开酒吧,我都久久地注视着沾染在酒杯和烟头上的,她的“淡浅的口红”。
4. 可拥抱的你 / Embraceable You
这曲子最棒的部分是节奏——亲切、舒缓、不疾不徐。
刚开始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就这首曲子写出什么,听过就会忘记,手指放在键盘上的时候头脑就变得空无一物。我想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层次虽然很丰富,但也像温吞水一样不紧不慢。时间在音乐里缓缓流过,却没有太鲜明的印象。总的来说让人觉得舒服放松,是可以作为背景音乐倾诉心声的旋律。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音乐里,岛本请求“我”带她去看一条清亮、急促、流进大海的河。
这是岛本第一次对“我”提出请求。我看着她的脸,“感觉上真好像自己离她很远很远。她和我之间,或许隔着无法想象的距离”:岛本所创造的东西是“无形”的,但却无与伦比,推动着世界的进步;而“我”作为经营者,一边思考着钱的赚法,一边将人们的幻想具体化、“有形”化,打造成为一间酒吧。“我”和岛本之间的距离正在于此——那是“我”在经营酒吧的过程中自身被磨损掉的东西。
岛本此时便坐在我的面前,一杯鸡尾酒,一支烟,她沉默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气氛如此静止缓慢,只有岛本手中的烟缓缓地燃烧着,一缕青烟袅绕升腾,让这沉静疏离的场景中弥漫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蜜。
尽管无可弥补,但却近在咫尺——也在天边,也在面前,可拥抱的你。
是不是该多谢这背景音乐不急不慢的旋律,才能让一切平静自然地发生,但又蕴含深意。
5. 装相 / Pretendo
"Pretend you are happy when you are blue. It isn't very hard to do"
书中着力描写过的“我”和岛本在一起听过的音乐只有两首:“国境以南”和“Pretendo”。
回顾书中描写的,“我”和岛本一起听音乐时的场景:12岁时,伴随着Pretendo旋律出现的我们是站在成人世界入口处的两个敏感的孩子,一边向门内张望一边故作镇定地相互对视。岛本用“蛮带大人气的平静的声音”与“我”对话,讨论世界上那些能挽回的或不能挽回的事情,也聊未来:“住怎样的房子,做怎样的伙计,生几个小孩,这儿那儿的”。在Pretendo温柔的旋律结束之后,响起了Nat King Cole所演唱的“国境以南”,带有某种神奇韵味的四个字背后,是一个色彩梦幻、令人遐想的未来世界。
而37岁时,我们则是站在现实世界出口处的两个遗憾的成年人,一个仍在寻求各种办法填补胸中寂寞,另一个已经在某种意义上被寂寞风干。我们从各自的国境以南返回幻想中的世界,在空中花园般精美的“罗宾之巢”重逢,又在箱根的别墅中重听Nat King Cole的那张老唱片。
我们已经见识过真实的“国境以南”——现实世界。那里诚然令人大失所望,荒原一般空旷,一切周而复始,完全没有想象中“非常漂亮,又大又柔软”的风姿。而更加残酷的是,现实中竟还存在着太阳以西的世界,那里比国境以南更加干涸,因为一些东西已经彻底死去,与国境以南多少有所不同,但具体是怎样的不同无人知晓——那里是沙漠,沙漠活着。
Pretend you are happy when you are blue. It isn't very hard to do.
这样的态度,在本质上是一种逃避。
就像前面说过的,不妨将岛本看做是“我”的初心。只要和她在一起,就可以轻易避开不快乐——逃进音乐,逃进酒吧,逃进梦幻的想象,逃进回忆本身。
这首曲子的旋律如此柔美,钢琴的表现却始终蕴含着一丝冷静的情绪,并不像“国境以南”那样弥漫着浪漫梦幻的色彩。我想,这也许是因为“国境以南”代表着幻想本身,而Pretendo却仅仅是对残酷现实的温柔回避。
6. 像时间那样远离 / As Time Goes By
我更愿意将歌名翻译成“时光流逝”。
7. 太阳以西 / West of the Sun
前面也提到过,《国境》这部作品是我私人的最爱。这是村上春树所有长篇作品中最能体现作者个人成长的一部,是作者深入自身的作品。无论是“国境以南”还是“太阳以西”都是比喻,都是作者对其自我在人生这场旅程所经历的抽象的里程碑所进行的具象表达。唯有确实地领会这隐晦比喻的本体所在才能明确地了解作者所要表达的真实意图。
因此在Claude Williamson的这张专辑中,“国境以南”与“太阳以西”这两首乐曲一首一尾相互呼应,仿佛梦的开始和结束。
没有听到的时候,我一直想象“太阳以西”这首曲子会有什么样的旋律。
真正听到之后我单曲重复了一整晚,钢琴冷静却不失浪漫,大提琴拨弦的撩拨。各种情绪的颗粒被搅拌被撩动地弥漫起来,和光同尘,轻舞飞扬,之后又随时间一层层沉淀。
太阳以西到底是什么?岛本的讲述和有纪子是不同的。
岛本:
“……于是你扔下锄头,什么也不想地一直往西走去,往太阳以西,……,直到倒地死去。”
“太阳以西到底有什么呢?”我问。
她再次摇头:“我不知道。也许那里什么也没有,或者有什么也不一定。总之是个同国境以南多少不同的地方。”
有纪子:
"但终究我没有死,终究这样活了下来。这是因为我在想:如果有一天你回到我身边,自己到最后恐怕还是要接受的。"
“资格这东西,是你以后创造的,……,或者是我们。”
“你有可能再次伤害我。我也不知道那时我会怎么样。保证之类的任何人都做不出,肯定。但反正我喜欢你,仅此而已。”
“我”所接触的每一个女人都有其自身的气息,比如岛本的气息是梦幻,梦幻离开后是无边的空白,比如泉的气息是虚无,空白和虚无都不是死亡,但它们与彼此、与死亡如此接近。仿佛重力一样静静地将“我”从“我”身上剥离,令某些“决定性的东西”无声无息地消失——活着,但如同沙漠。
唯独有纪子的气息是活的。那气息让我明确感到“幻想已不再帮助我,已不再为我编织梦幻,……,而从今往后我势必为别的什么人编织梦幻了,对方要求我这样做。”她的爱既非毁损也非吞噬,而是淡然一笑,是浩瀚海绵上悄然降落的雨,是手心的温煦。
《国境》这部作品始于岛本,终于有纪子。正如同《国境》这张乐集始于“国境以南”,终于“太阳以西”一样。
曲子并不冷酷,甚至明显地流露着温情。那是经过了长期的疲惫之后吁出的一口长气,是泡在温水里略显麻痹的神经,是新生之前的寂静。
在单曲循环整晚之后,两个字在各种纷繁杂糅的情绪中隐然出现——希望。
20150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