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第九章,日瓦戈写的札记里的一段:
“我做了一个杂乱的梦,那种一醒马上就忘的梦。梦忘得干干净净,意识里只留下惊醒的原因。一个女人的声音把我惊醒,我在梦中听到空中响彻她的声音。我记住了这个声音,在记忆中复现它,挨个儿回想我所熟悉的女人,想找出具有这种浑厚、低沉和圆润嗓音的人。她们当中谁也没有这种嗓音。我想,也许我对冬妮娅太习惯了,所以我的听觉对她迟钝了。我设法忘记她是我的妻子,把她的形象置于足以阐明真理的距离之内。不,这也不是她的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现在也解释不清。
顺便说到做梦。通常都认为,白天什么给你印象最深,夜里就会梦见什么。可是,我的观察恰恰相反。
我不止一次注意到,正是白天恍惚看到的东西,不明确的思想,脱口而出而又不引人注意的话,夜间便化为具体的形象返回脑子里来,变成梦的主题,仿佛特意前来偿还白天对它们的怠慢似的。”
帕斯捷尔纳克的观察是准确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确是个错误的常识。白居易《长恨歌》“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这等于日瓦戈所说的“我对冬妮亚太习惯了”,结果当然只能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了。
日瓦戈认为这个声音应该是妻子冬妮娅的,是不是对妻子太熟悉了,反倒听不出她的声音?他在谴责自己,因为他明白这个声音的意义。他应该爱冬妮娅,他只能爱冬妮娅,在理性、伦理、道德之下,他没敢去看清楚自己对拉拉的爱情,正在蓬勃的生长。
这个声音当然是拉拉的。
从莫斯科千里迢迢逃难到远东,所见所闻,都把日瓦戈往这条路上推去。他没意识到,为什么当初反对到尤里亚金,为什么在旅途中会因为瀑布的声音稠李的味道感到一种幸福,为什么看到妻子在熨东西,自己会想起了什么。
帕斯捷尔纳克费了好多笔墨来做这种铺垫。即使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他也会不厌其烦地叙述他的语言,目的就是为了让主人公捕捉那“恍惚看到的东西,不明确的思想,脱口而出而又不引人注意的话”。比如下面一段对话:
“现在请回答我一个问题:格里鲍耶阳夫是哪一年逝世的?”
“他好像生于一七九五年,但哪一年被打死的就记不清了。”
“再来点茶?”
“谢谢,不要了。”
“现在有这么个问题。告诉我,奈梅亨和约是哪一年和在哪几个国家之间签订的?”
“得啦,列诺奇卡,别折磨人啦。让他们消除消除旅途疲劳吧。”
“现在我想知道放大镜一共有多少种,影像在什么情况下是真实的和变形的,又在什么情况下是正的和倒的?”
“您哪儿来的这么多的物理学知识?”
“尤里亚金有位杰出的数学家。他在两所中学——男校和我们那儿上课。他讲得多好啊,多好啊!像上帝一样!有时候都嚼烂了才放进你嘴里。他姓安季波夫。同这儿的一位女教师结婚了。女孩子们都为他着了迷,全爱上他了。他自愿上了前线,从此就没回来,被打死了。有人说仿佛上帝的鞭子,上天的惩罚,这里的斯特列利尼科夫委员就是复活了的安季波夫。当然是神话了。不像真事。可是谁又说得准呢?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再来一杯吧。”
爱情的产生,正如这段对话,大量的事务性的,琐碎的信息中,一个名字,一个声音、一种味道,爱情坚定而平静地走来。如同在许多人的想象里世界末日的到来是一声巨大的爆炸,其实又是一个误解。昆德拉的想象是“再没有比末日更平静的东西了”,只怕更接近真理。
据原著改编的电影《日瓦戈医生》,最出色的是主题音乐。真挚深沉而又含蓄婉约,热烈而哀伤。是缓缓的河流,穿过乌拉尔山,穿过辽阔的西伯利亚平原,二十世纪初俄罗斯所有那些惊天动地的事件,都是它转瞬即过的背景。模糊散乱的主题,慢慢地变得清晰。这正是日瓦戈和拉拉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