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庸的故事

一秋虫

旧历新年的夜里,送灶的爆竹一声钝响,幽微的火药香迷漫了1964年的新气象。

惠娘,就是出生在这一年的初秋。惠娘是头胎,出生的时候,她娘叫的死去活来,一天一夜,也没把在城里做事的爹喊回来。惠娘刚生出来的时候瘦瘦瘪瘪的,像还没满时候就被挖出来的解了龟。村里主事儿的老人们都来看过,摇着头叹口气就走了。村后的老寡妇坐近了,一双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摸了摸惠娘嫩白的小手,嘴凑在她娘那瘦长的脸边上,说:“他娘啊,我看这孩子命硬,咱们庄户人家怕是够呛啊,还是让老天爷收回去吧。”这个刚当上娘的女人,哪儿经得起这夺命的宣判,像刀子横插在心口上,呜呜咽咽的嚎了一整晚。秋虫凄凄切切响到了后半夜,黑灯瞎火里,包着婴儿的破旧棉被,被惠三叔放到了村西头那唯一的山坡上。

惠娘出生的这个地方是一个叫学究的极小极偏僻的村子。前面说到的惠三叔是村里掌祠堂的惠家第三十四代传人。据他说,学究这个村子,原名叫凤凰村。只西向一面为岭,其余三面为洼,只要太阳一升起来,就能照彻整个学究村。相传这支惠氏是洪武二年由世祖惠诚兄弟三人自直隶惠家坡迁此风水宝地,改名学究,隐锐气,治学养,繁衍生息。清朝末年发展至4000余户,后因时代变乱,到了惠娘这一辈,外迁者居多,加上像惠娘的爹这样在城里打工的,村中定居的不过几十余户。不过大家同为惠氏后人,有长者主事,民风淳朴。再说这西坡上的娃,并不哭,只是小被子里面并不老实的小腿儿,东蹬蹬西踹踹,好不自在。这是个秋天的晴好的夜晚,星星也是极明亮的。辨不清的虫鸣,东起西落,直到第二天蒙蒙亮的时候,老寡妇还能听到稀稀落落的一声高一声低,远远近近,此起彼伏。

老寡妇走到西坡的时候,棉布花裤子已经被不是很重的露水打湿,不过她并没有在意,她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眼睛里,从老远就开始顶细致的搜索着。“作孽啊,作孽啊……”老寡妇念叨着,嘴里净是高低不齐东倒西歪的老牙,满脸的褶子拧起来,像极了这个破被子包成的一团。这过了一后晌,包袱还整齐着哩,想是在这样的秋天,连饿狗也不来惦记这西坡了。打开被团儿,忽见这包袱里的娃小拳头攥着,小鼻子一呼一吸地,睡得正稳。老寡妇看了不住的点头咂嘴,心中顿生可怜,抱起这孩子就朝炊烟渐起的庄户那边去了。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柔暖的阳光驱赶着乡间清早的凉意,披在抱着孩子的老妇人的背上,一跛一跛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庄户人家到这晌了,家里竟没有半点动静。没了娃,这户的日子不好过着哩。老寡妇绕到屋里,把包袱交到孩子娘怀里,脸上憋着的喜劲儿这才尽情地明朗起来。

“羔儿她娘,你看这……”孩子娘一晚上消瘦了不少,那些流过的泪在她的脸上淌过,像暴雨冲刷过的西坡,无情地刻下一道道纵横起伏的沟壑。

“这孩子,命大。这过了一后晌了,你看……”

“老天爷不收回成命,就是赐给咱们的!”老寡妇一条腿抬起来搭在炕沿儿上,抖了抖裤管儿上还未消尽的露水,显得极为自信利落。

孩子娘似乎没有顾得上老妇人,只一个劲儿给孩子喂奶。也只是从这个时候,并不丰硕的乳房映着孩子白嫩的小脸儿,才让人发觉,这一户人家正在进行的是一桩添丁进口的喜事儿。

“我说,孩子他娘,这孩子命大,但是命硬,我寻思着,这把老骨头给她做个干娘,冲冲她这硬气,你看怎么样,她娘?”老妇人满脸的褶子挂满了期待,泛着红光。

于是择他日,全村人齐聚祠堂,隆重的拜干娘仪式留住了有一个娘和干娘的惠娘。

惠娘的命算是保住了,但是好像随时都可以被收回去一样。她娘每天都起得很早,熬上草药再去坡里干活,从坡里回来药刚煎好,就连拖带拽地逼着惠娘喝药,喝的小脸蜡黄蜡黄的。时间久了,自然少不了打骂声。一个庄户家的女人,带着三个孩子还要忙十几亩地的农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虽然惠娘的爹在城里做事,每个月寄来可观的工资,但惠娘的娘还是拼了命的干活,到了收麦子的农忙季,一个人当俩人使,打场晒麦子常常令村里的男劳力汗颜。

惠娘也长大了,虽然不像村里其他姑娘那样白里透红,可也出落的清秀,眉眼之间透着无限的善良。只是吃了好多年这个方子那个方子的中药,惠娘还是干瘦干瘦的,十六七了还像个稚气未脱的女娃娃。看着村里同龄的姑娘,惠娘的娘心里干着急。惠娘的爹回来了,带来了城里的洋点心。爹和娘在里屋,院子里姐弟三个争吃着不分你我,热闹得很。“在这庄户地里,没有力气,啥活儿都干不了。不如跟着你去学点文化,能像城里的那些识字班一样。”惠娘能听见从屋里传出来的无奈叹息,她低下了头,毕竟她并不能怎样。

爹回城的那天也带走了惠娘,走远了再回头,看见娘带着两个弟弟还站在村头,西坡披着收割后的麦秆儿茬,从上面缓缓流下,又在别处缓缓升起。

二春光

惠娘在城里念书,和爹一起住在厂里分的职工宿舍里。惠娘的爹早些年是当兵的,复原之后留在城里做事。那时候路上的路灯还很少,夜里下了学,从学校到职工宿舍要经过一段漆黑的路,不论刮风下雨还是冰冻三尺,爹都会去接惠娘。惠娘虽然不是城里长大的孩子,但天生一副好嗓子加上性格温和,心性善良,班里的同学都挺喜欢她。文艺汇演更是少不了她那首《外婆的澎湖湾》。隔断日子,娘就来城里看他们父女一次,杂七杂八带来庄户地里产的东西。娘来的时候会带着惠娘去商场里扯几块花布,看看城里的姑娘时下穿什么,就照着给惠娘添补几身新衣裳。有一年刚卖完粮食,娘来城里的时候还给惠娘买了块手表,那时候手表可是稀罕玩意儿。别看惠娘的娘是土生土长的庄户女人,可她知道闺女在城里上学,吃的穿的用的不能比城里的孩子太差。在家的时候对惠娘少不了骂骂咧咧,可惠娘还是她的最心头肉,下坡干活的时候从来都是让惠娘在家看门儿,苦了两个弟弟。惠娘寒暑假回村里的时候,必会去看看干娘,带去城里的点心,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身板还硬朗的很。干娘总是摸摸她的头,摸摸手,摸摸脸,高兴地得合不上掉光了牙的嘴巴,逢人便说我闺女回来了,回来看我哩。

惠娘的爹在城里的第二十多个年头,厂里盖了家属楼,算是已经稳住了脚,就打算把家里的老婆和孩子接到城里来住。那阵子惠娘高兴坏了,终于又可以和娘在一起了。

周末大清早,惠娘就跑到城南的老汽车站去等着接娘。惠娘等啊等,眼巴巴地望着来车的方向,想让娘第一眼就看到她。中午的太阳又大又毒,地面被烤的亮晃晃的,路边的树叶像要蒸发了一样打着卷儿,卖雪糕的小贩儿有一声没一声儿的叫着,似乎也不指望多卖出几根。终于快到晌午的时候,从乡镇来的汽车终于要进站了。惠娘跟着车一直跑到车停下,然后就站在车门口,透过车窗她看到了娘,她喊着:“娘,我在这儿!”然后不停的挥手,娘看到了她,笑着。这笑容仿佛因为期待了太久经历了太多承载了太多,反而以一种极为含蓄的方式缓慢流露。竟是最后一次了。

娘在下车的那一瞬,一脚踏空从车上直摔下来。从此惠娘没有了娘,只有一个干娘。

那一刻好像身边的空气被抽空,她眼睁睁的看着一群人惊慌失措地围在那里,她感到弟弟过来摇她的胳膊,她看到人们在呼叫,在奔走,她看到救护车来了把娘带走,她的眼泪往下流,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发不出声音,她不能动弹。她恨自己,竟什么都做不了。那一刻真的很漫长。

惠娘回家奔丧,把娘葬在了西坡的坟地里,惠娘几天几夜的在那里哭,把这积累了半辈子的,加上那出生时众人期待的未能响彻天际的啼哭完完整整的还给了娘。惠娘听见干娘曾经自言自语,她爹娘是命里不合,水火相冲,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是注定不能在一起过日子啊。说也奇怪,她娘走的那天,家里院子里种的花全败了,唯独爹手植的那棵石榴树花开的红艳。

娘走后,是爹带着三个孩子过的。爹把娘的东西都收进柜子锁了起来,直到现在谁也没有再打开过,爹也没有再娶。爹变得更加寡言少语,也很少再过问惠娘的事情了。其实,连惠娘自己也不明白爹和娘。明白了又能怎么样呢?偶尔回趟老家去看看干娘,也弥补不了心中的失落。心上少了一块似的,有风凉凉的似是可以穿膛而过。

1984年惠娘高考落榜了。那时候工人的身份很高。身为厂长的爹给自己的两个儿子在厂里办理了接班工作,对惠娘,只是不冷不热的说了声“还是早点嫁人好”。后来惠娘常说的口头禅就是“我不知道”,眼睛也不再有以前的水灵,好像以前的那个溪水长流的世外桃源一下子被切断了水源,被堵上了洞口,透不出一丝的光亮。可怜的惠娘,心里无尽的委屈无处诉说,生活的岔路口无人持灯,只得委身听从命运的安排。

我在大学的时候还跟惠娘通过几次信,可是繁重的学业和外面的新鲜世界让我们的交流的通道越来越窄。也许我无法理解她嫁作他人妇的炒米油盐,她也无法想象象牙塔里的智慧人生,当曾经共同的憧憬因为没有现实的支撑而分崩离析,关于那些年的无限回忆,留恋和感慨对于我们遥远的信件的传递并没有起到太久的作用。后来我就只能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知道惠娘的消息。

三夏盛

88年夏天我大学毕业回到家乡,母亲甚喜。我从同学那里得知了惠娘的去处,坐上了去乡镇的公共汽车。一路上,我对即将见到的惠娘和她的生活,有着无数种遐想。虽然只是短短的四年,可是这四年我们的人生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马不停蹄,我们时而难过时而欣喜,接受着生活对我们的雕刻。心中越发起伏,好不安宁。颠簸了大约一个小时,我听见司机师父喊道:

“哎,曹家坡到了,有下车的没?”

“有!”

我原本并不喜欢夏天,可是这里不一样,夏季的风吹低金黄的麦田,带着麦穗的清澈的绿,浸透过我的每一个细胞,带走我满身的躁动继续奔向远方,我禁不住贪婪地呼吸着。夏天的乡间到处是收获的颜色。金黄的是成熟的麦子一捆捆的扎好,黄绿的麦子正昂然迎接骄阳的挑战。他们占领了马路,占领了房顶,占领了庄户人家的甜甜的心窝窝儿。

我见到惠娘的时候她正带着围裙走出来,一抬头见到我,竟半天愣住,她的心情必是跟我一样的复杂。她转来转去看了我好几圈。把手往围裙上顺势一擦,说:“真的是你!”好像说完才缓过刚才的激动劲儿。为人妇的惠娘比以前丰满了许多,虽然还不像一路走来看见的那几个打场的女人们健壮,但是脸上掩不住的红润和质朴让我揪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惠娘家住在路边第二排房的第三户,屋檐上挂满编成长条的黄灿灿的玉米,门前有自己收拾出来的小菜园,黄瓜正带着茂密的小刺儿,勇敢的爬上支架,开出嫩黄的小花,点缀着朴素的菜园。中午时分家里的男人回来了。晒得黝黑的肩膀,显得很健壮,笑的时候露出白白的牙齿,看起来是个可以依靠的男人。

“这就是妮儿吧!”

“妮儿,来,快叫姨!”

小姑娘怯生生的看了看我,叫了一声“姨好”,甜甜的,真是可爱极了!

这便是妮儿,惠娘的闺女。惠娘说,这孩子并不像她小时候。生下来就白白胖胖的,虽然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还很盛行,但因为是大孙女,家里上上下下疼爱的很。加上小姑娘一双大眼睛,长睫毛,小嘴儿撅着,两个长长的马尾,像极了《青青河边草》里面的小草儿。很是叫人喜欢。

知道我来了,惠娘让男人多去置办了几个菜,都是自己菜园的菜,吃起来很香。吃完饭,我和惠娘就在炕上聊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个尽情嘻嘻哈哈的年纪。妮儿在惠娘怀里睡稳了,抱着我给她买的小洋娃娃。

天快下山的时候,我坐上了回城的汽车,尽管惠娘一再的挽留我多住几晚。我知道惠娘是幸福的,就已经很知足了。我们的道路迥然不同,但是我相信只要是幸福的生活就值得祝福。

车窗外,傍晚的火烧云让时间流逝脚步更加缓慢,这么多年在外啊,身边的朋友来来往往,生命中的过客来了又走,可我的心中惠娘一直都在。

我突然很想感谢老天,他既没有在那个晴好的夜晚把惠娘带走,又让我见到了我的幸福的惠娘。可是我竟不能够知道命运的安排。

四冬寂

嫁到外乡的我自此便很少回家乡。每年秋初,秋虫在夜里登场的时节,都会收到惠娘托人送来小袋面粉,这是当年新打下的麦子磨的面粉。惠娘说在乡下,庄户人家会用新麦子面做的第一顿饭供祖先供神灵,而我们吃了当年的新麦子面,全年消灾减难,保平平安安。这年秋初我没有收到惠娘带给我的新麦子面,竟心生不安,久久不肯淡去成了心事。母亲说:“她怕是要疯癫了,这孩子真是命苦啊。”心中的话到嘴边只剩无言。

一个月后我送母亲回家乡的时候,想顺便去看望惠娘。

下了车,田里是大片收割后的麦茬儿,偶尔能看到一两台收割机突兀在一望无际的旷野。远处黑云已经向这边移动,农人们正忙着把已经脱了壳的正在晾晒的麦子急匆匆地装进麻袋。

去惠娘家的路上会经过村里的中心小学,我就是在这里看见惠娘的。远远地看过去,这是个已经有些驼背的女人。走近了,我喊了一声,惠娘。她慢慢地转过身子,两只眼睛好像干涸了很久的小溪,松垮的黑眼圈深深的眍䁖着,盯着我有些吓人。身上的衣服虽然洗的已经泛白,但还算规整。谁能料想到她竟只比我大一岁。惠娘终于望见了我,两片干瘪的嘴唇颤颤的,似乎因为一下子有太多的话要说而塞着了嗓子眼儿。

我说:惠娘,你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好受些。“

惠娘坐在炕上,眼皮耷拉着,那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好像一个无底洞一样,深而空,仿佛是要通向无边的黑暗笼罩的沙漠。

“妮儿丢了。“她极为平静,好像在说一件无相关的事情,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才中午让她在学校门口等我,我去把地里剩下的那几捆麦子背回来。再去学校门口的时候,就找不到了。有人说看见一个男人领着她走了。“

“可怜我的娃,就这样被糟蹋了。我这是造孽啊,造孽。老天爷啊,把我取了回去吧。可怜她才十三岁,还穿着赶集买的花裙子。“

“那后来你没再打听打听?“

“打听了,也没有下落。这些天我听到夜里成片成片的秋虫叫,头疼的厉害,我真傻。“

“你见识的多,你说这命啊,是不都是安排好的?”

“这……大概是有吧……我觉得。”吞吞吐吐,我该怎么回答她呢?命运这个本来就是信其有不信则无的东西。至于到底是不是安排好的呢,我也真是说不清楚。只是希望她不要再接着这个问题追问下去。

“那我必是丧门星吧。”她竟突然这样干脆的说。

我很诧异,接着是不安。

后来我只记得我们坐在炕上,四目望着房檐上无休无止的连成排的雨,听着仿佛能冲刷掉一切的声音。趁雨放小,天还亮,我就赶回了城里。回来的路上心中的不安越发的明显,似是刚才说错了什么,或者万万不该那么回答她。

后来我再也没有回去找过惠娘。偶尔我会听别人说起她,支离破碎的。有人说她后来怀过几个孩子,可是都不明不白的没保住;也有人说她到处找人给妮儿算命,有一次一个算命先生,说妮儿还在今生,她便问人家,妮儿过得好不好,先生说看不清楚了,也有半仙儿说她家风水不好南高北低,家里一片黑乎乎。于是起了地基,借钱重新盖了房子,欠下一屁股债,后来连年收成不好,家里的男人终于灰了心,喝药未成,跳河死了。

这年冬天的雪下得出奇的大,出奇的深。有一晚我们全家在电视机前吃饭。节目中场,我听见电视上说:

“女,大约50岁,高约158CM,瘦削。目光呆滞,有时面带笑,走路时常念叨‘妮儿在学校门口,我得去接她’。”

我愣住了,这不是我的惠娘吗?

吃完了饭,我一个人走到里屋,坐在窗前,出神地望着外面团团飘飞的雪花。

这是我的惠娘的命吗?这个雪夜我竟也如此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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