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丨花瓣网
拐过街角的咖啡店,我发现了她。
“嘿!你好!”隔着几米远,我兴奋地扬起手。
她右手捧着纸杯咖啡,左手挽着一个半敞口的焦糖啡色提包——又忘了拉链,肯定是。
“你是?”她迟疑地询问,眼里稍有警惕。
我耸耸肩:“一个老朋友。”
她向我走近几步,半眯起眼,仔细辨认:“这位年轻姑娘眼熟得很,你是我哪位老朋友的闺女?”
我一早想好托词,我答我是她小学同学Maggie的女儿Melody,妈妈托我来向她问好。Maggie是她最好的朋友,这我知道。
她稍顿片刻,似被击中。难道她和Maggie不再来往?我心里暗暗不安。但最终她朝我点点头:“原来这样。我们坐下来聊聊吧。”
事情进展比预期顺利。我坐在咖啡厅里的沙发上暗自得意。
她坐在我对面,手上的提包和咖啡始终没有放下来,双眸放空,她刚才说的“聊聊”久久未开始,反是陷入无尽的沉默荒涯。
才六十二岁,她已经老得不像话,形同牵线木偶,一提一动,不提不动。忽地,我心中的悲伤磅礴涌出,将一句悲哀的话推至喉咙:我还年轻,但终将老去。
“人老了很可怜。”她忽然开口,“你是这么想的,对吗,姑娘。”
脑中念头竟被她说破,我的脸噌地红了,忙不迭地解释:“不不,你,啊,您,看起来还是很年轻,不显老。”
她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唔,我也曾经年轻过。”
说完我们又陷入了沉默。夏日午后的咖啡馆客人寥寥,在座几位轻言细语,时空静谧,唯有阵阵咖啡香在流动。
我偷偷打量她,说实话,她真的老了。只见她双唇紧抿,嘴角微微下垂,法令纹清晰,双颊细纹可见,目光空虚,似是眼前种种如浮云终散,过去岁月匆匆无甚可留。幸好她的容貌看起来仍与她本身的年纪匹配,并非突兀的衰老,应是衣食无忧。但说不上她身上缺少些什么。而正是缺少的那样东西,令我觉得她并不快乐。
她是个单调、压抑、不快乐的老人。我幽幽地想着,不觉话已出口:“你过得好吗?”
“过得好吗?”她重复我的问句,像要细细咀嚼出答案来,“好,我自是过得好。”
你的家人好吗?我压制住自己的问句。作为“朋友的女儿”,我着急深入探究未免过于越界。
“我熬过世俗的痛苦,现在过上世俗的好日子。”她淡淡地说着,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目光飘忽,“我住进了年轻时想要的大房子,背上了年轻时想要的名牌包。前两年孩子带我和老伴去了趟月球,虽然没寻着嫦娥也没寻着玉兔,回来也够炫耀几年。亲戚里我们是第一批去的。那年表姑的女儿进了宇航局,表姑尾巴都飞到天上去了,但还是我们孩子有本事,带我们尝了鲜……”
“啊……那个,不好意思,请问你还记得我的妈妈吗?”我慌忙扯开话题。我来并不是为了听她家长里短。而且她的事我不宜知道太多。情急之下只好将话题引向我不熟悉的方向。
她又意味深长地望向我,与刚才自叙时的空洞眼神截然不同,她的眼睛瞬间变得生动,深且黑,没有老人特有的浑浊,如炬如火。被她注视的刹那,我有冲动想要全盘供出自身来由。可惜她的注视不长,很快那深邃眼神又飘远,缥缈地落在空间的某个点。
“记得,怎能忘记。”话至此断,无后续。
我们三度陷入沉默。但沉默反而让我们都舒了一口气。好似我们之间言语是多余的,静默才是常态。
我不知道她眼中的我什么模样,只有种错觉她已察觉我是谁。不,不可能,我的容貌音色全变,她凭何猜测?
不管她是否已知我真实身份,从她刚才的话语,我已得到此趟想要寻找的答案:她过得并不好,至少没有我原先期盼的好。
她所倾述的现状,提及大房子、名牌包、孩子、亲戚,其中亲戚的看法占了大半内容。全是身外之物。
我内心泛起阵阵酸楚。她老了也不过如此:老成最普通的中国老太太,倚仗“房子包子孩子”作面子,畏惧“人言可畏”,兴许亦常用“可畏之言”施与他人。
我有些不甘,斗胆问:“听妈妈说,你曾梦想当一名作家……”
“早歇笔了。人脑比不过电脑。它们写得更好。”她的声音毫无起伏,如一组水平射线穿透空气。
“你的工作……”
“照顾孩子。我的孩子都被我照顾得很好,他们一个在……”
“停!”我的怒气不知从何而来,竟禁不住大喊了一声。室内的人都向我投来异样的眼光。她亦然。
我稍微冷静,言:“你可知,如今你一点也不像你自己!”
“我自己?”她哑然失笑,“你又怎知我应该怎样?”
“我,我听妈妈说过。”我讪讪地答。
“你们每个人都一样,自以为然地说我应该这样或者那样,好似你们比我还清楚我应该怎么样。可从来没有人想过,也许我就是这个样。”她的声音依旧懒洋洋的。
我拍桌而起,怒气再次被激发:“你从前才不是这个样!对,你现在有大房子有名牌包有孝顺孩子,还在所有的亲戚中第一个去了月球,可你失去了你自己!”吼完,我拂袖走出几步。
身后传来她轻幽一句:“如若遇见从前的我,请带她来见我。”
我如遭雷击僵直着身体,她早已洞悉。她知道我是谁,也不掩饰她的窘境。她完全接纳了这个自己。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问。
“从一开始。”她答,“我对三十年前这趟时光旅行记忆清晰。”
“你当时看到的情形和我看到的一样?”
“对。”
我的情绪彻底瓦解,回头狠狠地盯住她,泪如雨下:“那你为什么不去努力!你这种理所当然的自暴自弃很讨人厌!”
她竟笑了:“你比我当时还不如,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起码那次我来没有哭。”
我:“但你也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不再看我,往沙发后面靠去,整个人松懈下来,深深地陷入沙发靠垫,暴露在我眼前的她变小了,声音也恢复至毫无生气的频道:“回去吧。好好过。”
我张嘴欲辨,却是骤然梦醒。
我好端端地躺在2017年的床上,窗外是夜犹暗且静。
原是穿越时空遇见未来自己的黄粱一梦。
梦话一场。
我翻身欲接眠,却发现枕巾全湿。遂无觉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