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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霜染地,西风砭骨。时节到了立冬,一只脚踏进冬天,那一脚还在门槛外和秋天藕断丝连。但是一夜之间转了风向,刮起西北风倒是真真的。这西北风一刮,树也好草也好,土地也好,人的眼睛也好,都有些黯然。等太阳出来将霜收了,天空扯着一道道丝纱一样的云彩,银杏金黄到了极致,远远看着,是满树亮晃晃的金子。
天一冷,山芋就甜了。收山芋的季节到了,这是个苦活、累活,一亩地看着一片山芋藤子四处爬,浮在泥巴上面的一览无余,都是肉埋在碗底吃,山芋们都藏在泥巴地里,你哪能够轻易看出来。其实不用看,几千斤山芋是有的。山芋就是这样肯长,你也不要以为几千斤山芋是好大的一份家私,山芋这东西,就跟有些人一样,实诚。
山芋藤割回家喂猪,留几个长得最壮实的山芋明年做种,破了皮的先吃,选齐整的存在地窖里,没有地窖,就堆到厢房干燥的角落里。
虽然说叫山芋,其实在乡下,也并不是只有山地才种植。不过是不同的土质,种出来的山芋口感不一样而已。
以平原为主的华北地块,种红心山芋,这种山芋表皮嫣红,内里金黄,甜味较浓。到了初冬,城里开始满大街的烤红薯,烤的就是这种红心山芋。放到烤炉里,烤到将熟的时候,香气扑鼻,一条街都能闻到。在乡下,冬天,拣体积略小的红心山芋埋进火桶里,或者烧饭的时候,埋进灶膛里,当然是烧完了只剩余烬的灶膛里,焖熟了。不吃鱼沾一身腥气,你家灶膛里埋一只红心山芋,左右隔壁都能闻到香气,小媳妇想偷这个嘴显然是不成功的。
对于红心山芋来说,从地里扒出来,双手反方向拧一拧,搓掉上面湿润的泥巴,露出红色的山芋皮,在身边的水塘里荡两荡,张嘴就咬下小半截,又甜又脆,吃得嘴角冒白汁。或者在更早些时候,树叶降落未落的初秋,山芋躺在地里呼呼睡觉,顺着山芋藤子探手摸到,拽上几个。回家切了薄片,油锅烧热了,将薄片投进去炸熟,炸有点夸张,因为不舍得放那么多油,只要一点锅底油,连烤带炸,山芋片立马就熟了,又香又甜,真是无上美味。可惜解馋而已,即使这样,如果被大人发现,也少不了骂一顿。不过如果不是吃上瘾,吃了一回吃第二回,大人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好吃的东西总是不够吃,这是童年时代里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无论红心山芋多么受到欢迎,家家户户还是以种白心黄心山芋为主。缘由大概是这种山芋产量更高,更能弥补粮食的不足。至少我亲身体会是,白心和黄心山芋比红心山芋抵饱,估计是淀粉含量更高,相同的,糖分减少。白心山芋的皮发黄,皮里面的山芋发白,像黄土地上的黄脸汉子,木讷、实在,有个小名叫十里白号山芋。这种山芋生吃太硬,又不甜,咬得牙巴骨都疼,最多的是加到米里煮稀饭。秋收季节一过,好了,告别一天三餐吃干饭的日子。
早晨淘一把米,加半锅水,绕一个草把点着了,塞进灶膛里,再塞几根杂树枝子。这里,将山芋洗干净,左手握着山芋,右手持刀,用力去斫,乡下的菜刀切菜都要连切带拽着,切山芋却很干脆,刀刃切入山芋,右手向外一用劲,一声脆响,一块山芋落入锅中。山芋皮怎么办?山芋皮你不会吐吗?你不会吐就咽到肚子里去。灶膛里噼里啪啦杂树枝子爆响,大锅里山芋稀饭咕嘟咕嘟应和。乡下的粥真是白,也真是黏,盛一碗端到门口喝,粥碗上起来一层粥膜,据说这层膜是最有营养的。
乡下有那惯宝宝,奶奶早晨煮得了粥,不许人盛,等粥起了皮子,把这层皮子揭下来给惯宝宝吃。惯宝宝当然不吃山芋,吃山芋的姐姐妹妹不以为然,一边吐着山芋皮,一边嚼着又面又软的山芋,大黄狗眼巴巴看着,乡下的狗有山芋皮吃就不错了。
白心山芋只能煮粥吃,不适合烤,那就不是面不是粉,是干了,能把人脖子噎得跟鹅一样抻得老长。它们趴在喉咙这个地方,也堵在喉咙这个地方,死活不肯下去。
有一年,家乡山芋丰收。丰收是个好事儿,山芋丰收虽然比不上麦子、南瓜丰收,也是个好事儿。可是那一年我们被丰收的山芋给挑伤了、吃伤了。山芋真是沉,那年也怪,山芋个头还特别大,一个山芋有两斤重,一担挑不了多少,从地里挑回家,山芋是雨天挑担子越挑越沉。我们都半大不大,能挑挑能抬抬,反正不是金贵货,大人也放心地将任务交给我们。山芋挑回家,没有被锄头斫过、没有砸伤的放到菜窖里储存起来,这是连人带猪要吃到第二年春天的。
因为山芋实在是丰收,大家就起了点心思。将山芋洗净了切片晾干,男人们做酒,女人们做山芋粉丝。年边上,村子里到处弥漫着酒气,也一匹一匹晾晒着山芋粉丝,跟晾挂面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山芋酒是透明的,山芋粉丝却是发黑的。过年的时候,家家都用劲头十足的山芋酒待客,家家都吃韧劲十足的山芋粉丝,那真是一个欢乐的山芋年。
但是翻过年,剩在菜窖里的山芋们不好吃了,也是存了这么长时间,就是不变质水分也大量缺失。扔到粥锅里,不再是绵软粉面,而是发硬、发干,甚至发黑,吃不了倒进猪食槽,猪用它的鼻子拱一拱,不满地哼唧着走开。猪都不肯吃了,真的不能拿山芋来糊弄嘴巴了。
山芋再好,有两样还是让人尴尬:一是冷山芋吃了放臭屁,臭得简直是放屁带出屎渣子的臭;还有是屎多,有鸡鸭的地方屎多,吃山芋的人才真叫屎多。俗话说,一斤山芋三斤屎,回头望望还不止。要命的是在乡下,粪便都是重要的肥料。有时候在田里干活,忽然内急,夹着屁股也要跑到自己粪窖子里,真正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如今生活在城里,原来只用来喂猪吃的山芋藤也很少见了,偶尔遇到比水果价格都贵,成了人人喜欢的绿色蔬菜了。“宿火煨山芋”,成年后吃过了山珍海味,还是常常怀念童年烤山芋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