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到了初秋时节,总喜欢约上三五好友去城郊爬山。虽然那山算不得巍峨,更与奇秀无关,可总归能够放松身心,疏散心结,活动筋骨,健体强身。这一年的初秋和往年一样,大家选择自驾游爬山,就图一个自在乐呵。
这次同行的朋友中有一位在不久前刚参加了一个心灵成长的培训课程。也许他觉得听过几次培训课,从中获益不少,便在一路上滔滔不绝地向大家谈起来他参加的这个课程怎么好。“真的,只要去听过,你们就能感受到,自己的身心在渐渐地合一,自己的身心在不断地成长,自己的心灵,正与大宇宙的能量接通……”
看着他吐沫星子飞溅却无人搭理,我深深地为这位仁兄感到不安:看他脸都憋红了,怎么就是没有人搭话,来证明一句“嗯,对,你说的真好,成长就是这样”呢?
我正在犹豫着,要不要给他捧捧场,没想到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的杨哥发言了:“看你刚才说得这么厉害,能不能告诉老哥一下,啥是成长?就说说你所理解的成长就行。”
刚才还口若悬河的那位仁兄选择了沉默是金。过了一会儿,他反问:“老董,你说说你对成长的理解呗,我怕我的想法会误导你。”
杨哥稳稳地握着方向盘,“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干脆不言语了,徒留那位刚才还在眉飞色舞的仁兄愣在那里,嘴里嘟囔着:“搞什么嘛!”
在成长这件事儿上,杨哥不说话,我们这帮“小孩崽子”确实没有发言权。当然,刚才的那位仁兄并不了解杨哥的成长史,因为杨哥不喜欢逢人就聊诸如人生啊、成长啊这类话题。他总觉得经常把“成长”挂在嘴边的人最幼稚,就如同天天把爱情当成口头禅的人最薄情一样。
杨哥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末期。他们那个时代的人并没有赶上计划生育只生一孩的政策,但杨哥却没有任何兄弟姐妹。他是家里的长子,原本,他应该有更小妹妹的。但他的母亲在生育第二个孩子时由于身体的原因离世,就连腹中的胎儿在刚出生不久也没了呼吸。杨哥的父亲为此痛哭了三天三夜。从此以后,杨大叔的脾气便一天比一天糟糕,对杨哥也是动辄打骂、拳脚相加,——只有在喝醉了之后,他才会变得特别温情,双眼里放射着浓浓的父爱。
那时,我家和杨哥家住得很近。我五岁,他十岁,但瘦弱的他根本保护不了年幼的我。每次我们出去玩儿,总会有淘气的孩子指着他狂喊“没娘的娃,泥里爬,哭着喊着找不到家”。杨哥并没有追着那些孩子骂回去,也没有因此而痛哭流涕,反而显出和实际年龄极不匹配的平静。后来我问他,那时他是怎么想的,怎么就能沉得住气。杨哥说:“你觉得我那时的内心一定很痛苦,对不对?但我以后的人生经历中遇到的困难,比这些还要让我难过百倍千倍。”
杨哥十五岁的时候,他的父亲也去世了。出殡的那天,依然有几个熊孩子追在杨哥身后指指点点。我爸妈和杨家的几位亲戚帮忙操持着葬礼,不少街坊邻居也来了,但我一直觉得,看热闹的比真心帮忙的多。
杨哥说,爹也走了,家是彻底没了。其实杨大叔的身体底子还是不错的,只是他喝酒太疯狂了,就像要把命扔了似的。杨哥说,他也没办法,他不想被父亲打,他想被父亲好好地宠着,于是就经常买来散装白酒。他还清楚地记得,父亲走的前一天晚上,他的脾气格外地好。“来,嘎小子也尝尝酒。”说着,就把酒杯端到了杨哥面前。杨哥一咬牙,一仰脖,就把满满的半杯酒喝了下去。
“呸,辣死我了!”杨哥说自那以后他再也不想碰白酒了。那滋味太难受了。杨哥对我说这些事情时,他哧哧地笑着,可眼角的泪花,却并没有拭去。
十六岁那年,杨哥初中毕业,他觉得自己不是块上学的料,因为父亲走后,他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亲戚邻居给凑的。他说,他不想当别人的累赘。王二伯就问,那你想去干啥?杨哥说,我要去挣钱。第二天,我们就没有见到他的踪影。王二伯面有愧色地说:“都怪我,我不应该催着这孩子还钱。”打这之后,我就特别地反感起王二伯来,就是因为他有事没事就去催杨哥还钱,然后拿着钱就去吃喝嫖赌。我想,我可能这辈子都再不可能看到杨哥了,再也没有谁愿意带着我这么个“祸事包”四处游窜,不是偷摘别人家院子里的花,就是爬树掏鸟蛋。当我连吃饭都需要大人哄着的时候,杨哥已然练出了一手好厨艺。这也难怪,杨大叔只有傍晚才回家,即便回家了,诸如洗衣做饭等事情也是杨哥的任务。似乎在妻子去世后,杨大叔的生命就是为了上班、喝酒、打孩子而存在。
还没有好好感受过母爱,更没有感受过父爱的杨哥离开了这里。我不知道,他最后离开老家时有没有跑去再看一眼他的爸妈。那时候我还是个四六不懂的小毛孩,只是看到他的衣服总是旧旧的、脏脏的,就想着把自己的新衣服给他穿。每次杨哥都说:“你咋这么逗乐呢?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能穿这粉红粉红的上衣吗?”
当我渐渐地长大,才朦朦胧胧地明白了失去父母这种事,对于一个少年来说是种怎样的痛苦。自杨哥离开老家后,就绝少看到他了,而关于他的消息,都是杨家亲戚和一些邻居透露出的。这些消息听起来很多,但如果细细地分析,便会发现,都是无凭无据的道听途说而已。只是,每当我从电视上、报纸上看到那些无依无靠的少年走上社会被人欺负的新闻时,脑子里都会浮现出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年默默流泪的画面。对于杨哥来说,在老家与父亲相依为命的那几年虽然日子穷,可毕竟有更家;尽管杨大叔平日里性子粗横了些,可在喝醉之后还是很慈柔的。
我还记得,那时候特别喜欢黏着杨哥,因为他肯哄我玩儿,还带着我捉蜻蜓、逮蚂蚱。我问他:“你怎么什么都会啊,会洗衣做饭,还会打扫房间,我什么都做不好。”杨哥摸着我额前的刘海说:“等你长大了,就什么都会做了。”我又问:“那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杨哥说:“小毛丫,长大了有什么好的。等你真的长到我这个年岁就知道了,长大之后的光阴有多么难熬。”
其实,杨哥说这话时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
再次和杨哥相遇,距离他离开老家已经过去整整十年了。当年那个穿着单薄衣服的瘦弱少年,也窜成了身量魁梧的男人。当时,我并没有认出他来。是他冲着我迎面跑来,边跑边喊:“小毛丫,几年不见,你怎么一下长这么高了啊!”
若不是他喊我的小名,我恐怕会吓得转身就跑,——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并不是我所熟悉的面孔,还有那略显寒酸的衣着下包裹着的充满凶悍力量的身体。
愣了好久,我才认出来,这是我杨哥。整整十年没见面,一见面就觉得他身上一定充满了故事。
我问他,这么多年都是怎么熬过来的?你怎么没有回老家看一看啊?一个人在外面过得好不好呢?这次回来,是不是就永远待在老家,不走了呢?
杨哥笑了:“你也先让我喘口气啊。小毛丫头!”
我嘟嘟囔囔地说:“人家不过是想听听你在外面闯荡的这些故事嘛。”
杨哥直接拍了拍我的头,“毛丫儿,让你杨哥先休息几天,回头带你吃好东西啊”
然而,杨哥带我去吃好东西的诺言并没有兑现。为此我着实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他一回。但后来听我爸妈说起杨哥的情况,我却觉得揪心地疼。
我曾以为杨哥在外面漂泊的那十年肯定见到了许多好玩的人和事,我也曾以为,杨哥终于成为了一个“有故事的人”。可他的故事全与一个个困境有关,他是如何走出困境的,我不知道,因为他极少向别人说起自己的经历。我现在所知的一些事,还都是杨哥的旧日同窗告诉的。
有一年,杨哥随着一些叔叔伯伯来到了广州的某个工地。那时的他没有什么手艺,空有一身力气,他年岁不大,也没什么心眼,还是个内心天真、对美好生活尚有憧憬的小少年。杨哥想着,反正有吃有住,有事情做,这就可以了,等年底还能发下来薪水,不管多少,这也是自己的血汗钱啊。但天真的少年杨并不知道,他在工程队里只是充当吃苦受累的角色,到了年底,也没有等来属于自己的血汗钱。因为那笔本就不多钱,本领队的“伯伯”给拿走了。再后来,工程队把他炒了,说他干活儿进度慢。
还有一年,杨哥在某地的饭馆里打工,因为见不惯有客人调戏女服务员,就英雄救美了一把,结果就是,他脸上被人扇了十多个耳光。好在饭馆老板人很讲究,把该支付的薪水给了杨哥后,又额外地包了一个红包,但从此之后,杨哥再不能在这里工作了。
在外漂泊的这十年,杨哥面临的困境不知有多少次。他遇到过扒手,但最后却和扒手拜了把兄弟,并成功劝说小扒手走上了正道。他也遇到过心爱的姑娘,但自己都填不饱肚子,又如何去经营一段爱情?
当杨哥回到老家之后,小镇里便开始流传着关于他的传说。
一种版本说:杨辉在外面打拼十年,几经沉浮,终于赚了大钱,现在是不动声色地荣归故里,以后还要去外面继续打拼。
这是经典励志版本,老少皆宜。
另一种版本说:杨辉此人,从小就是薄福的命,就算离开老家,他连高中都没读,又能有啥出息?现在是知识社会,他这样的,没饿死已经是万幸了,所以,该学习还是得学习。
这是典型的反面教材,常被家长拿来教育自己的子女。
我也曾好奇,杨哥的故事到底归属于哪个版本。后来我发现,他确实活得够励志,虽然这与他赚钱不赚钱无关。
在外面这十年,他也明白知识的重要性,更懂得一个人能学到一些本事和手艺,能够自己养活自己这是多么重要的事。但是,比这些更重要的,是要学会与困境握手言和。杨哥说,在没有去外面的世界闯荡时,他总以为就自己最不幸了,年幼时死了娘,后来又没了爸,连个家都没有,学业都无法安心继续。那时候他自怜自艾,并从内心里对自己的命运充满了怨恨。但是,等他来到更加阔的天地时才发现,比自己更不幸的都大有人在,自己的那些经历,都不能称之为故事。
杨哥说,在小时候,他也盼望着自己快快地成长起来,却不知道,成长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如果不能在困境中都不能咬着牙生存下去,那就别来谈什么成长。”他觉得赚钱倒不是人生的第一要务,富贵虽然好,但也可以滋生出懦弱无能以及享乐主义。所以,他反而感谢那些艰难的时光,因为经历过的困境,就好比滋养生命不断成长的沃土。“小毛丫,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贱,如果哪天我的生命里没有了困境,没有了艰难,我反而觉得不能适应呢。”
“为什么啊?”我抬起脸傻呆呆地问。
“因为,我不愿意让生命停止成长啊。”杨哥说,一个人,能走多远的路,全看他能吃得下多少苦。
现在,他的生活过得不好不坏,找到了愿意和自己相伴一生的姑娘,也做着能够维持生计的事情。“我啊,现在都看开了,也学乖了,不再诅咒生命,也不想跟困境对着干。如果没有经历过的困难,说不定我还摇摇晃晃地混成了二流子呢!”
记得和杨哥看过一场电影,叫《当幸福来敲门》,这部电影我们一起看过三遍,以至于里面的台词几乎都能背下来了。
电影里说:“每个人都会有一段异常艰难的时光,生活的窘迫,工作的失意,学业的压力,爱的惶惶不可终日。挺过来的,人生就会豁然开朗;挺不过来的,时间也会教会你怎么与它们握手言和,所以有什么好怕的。”
所以,身陷困境的你到底在怕什么?是怕自己终究熬不过这段痛苦的时光?还是怕自己熬过了之后也是一事无成?杨哥说,能踏踏实实地活着,这本身就是成功;能够笑对困境,与每一段艰难的时光握手拥抱,这就是让生命在不断地成长。身在黑暗的,终将迎来阳光,现在受着凄风苦雨的,也总能见到彩虹。生活里的困境没有什么好怕的,那不过是让生命变得更为博大的一片沃土,仅此而已。
本文选自《走漫长悠远的路,切莫心急》
作者简介:马超,80后女生,喜欢安静,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喜欢在古典与时尚之间穿梭往来,喜欢读书与音乐,喜欢小小的房子和有诗有书有音乐的自由生活。毕业于西藏民族大学,藏传佛教哲学专业,师从著名藏学家索南才让先生,目前为专职作家。著有《优雅就是不着急》《西藏,一场最美的遇见》《只有当心非常安静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