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快18岁,脸上已看不出一丝的稚嫩,夸张的说,还有几根银丝藏在黑发中,仔细看眼角还有鱼尾纹,加上高大的身材,可以说从外观上看来,没有一丝孩童的影子。
日日夜夜的陪伴,终将迎来最后的仪式,他也将在七大姑八大姨的目光和呼唤中,摇身一变,成为一个男人。
“是啊,男人。”他暗暗的想,心里已有了一丝溢于言表的兴奋。
他是幸运的,从出生以来便被家里的亲戚朋友众星捧月般的养大,在几十号人的大家族中,他是这辈的第一个男丁,整个家族新一代的香火,怎能不被大家宠爱呢?
陪伴他走过这风风雨雨的,是整个家族。每一个人都曾在背后默默保护着他,终将迎来放手之日,家人们的心中既是兴奋,但也是不舍的。
他有时候常看小时候的照片,怎么也没法把现在这个庞然大物和那时小小的肉球联想在一起。捏捏自己鼓起的肌肉,看着日历上趋紧的那个日子,他若有所思,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两眼无神,对着墙壁喃喃地说,可惜那个人看不到了。
他那个时候不大,大概十二三岁?
他不太懂什么是生离死别,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会永远这样默默的陪着他,最远也不过是以小时或以天为单位的路程,也从没想过自己的亲人会撒手人寰,离他而去。
其实他的单纯和无知,也不全是自身的原因,亲戚们一味的隐瞒家里发生的大事,试图给他一个积极向上的环境,不让一片阴云笼罩在这个快乐的男孩身上,可人总是有好奇心的,一来二去他也对家中之事有所耳闻,却又都一知半解,只能靠想象来弥补出空缺的故事情节。
癌...早期...控制的还不错...
这些断断续续的字眼让男孩的脑海里充满了恐惧。想到癌,甚至毫无征兆的想到了死,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在他短短的生命里,从没有,哪怕一个人,悄悄离开。如今将有一位,未知的,亲友,正在一步步的走远。
他不知道是谁,他也清楚,家里人不会让他知道是谁,他也只能躺在床上时对着天花板发呆,思考着家里谁的身体状况不好,谁常常咳嗽,谁许久不来看他...
这次,他错了。
他被爸妈带上前往天津的火车。
距离家只有一百公里的滨海之都,心里还是充满向往的,可看着爸妈都紧闭着嘴,一言不发,他也只能压压这股子劲儿,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撅起嘴。
下了车,没有去天津眼,没有去三岔河口,也没有去海边。咸咸的海水只是在汽车飞驰而过时看了匆匆一眼,汽车便驶向了那座看似高耸入云的白楼。
那是所医院。
几天前的想象还历历在目,他的心也开始七上八下,似乎对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已经有所耳闻。
当病房的门被推开时,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还是震惊了。
那一瞬间,整个房间像一滩死水一样,寂静无声。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那个每次都笑吟吟的抚摸他的老人,那个常常亲昵的称他为大宝贝的老人,那个每每钓鱼回来红烧喂他的老人,竟然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躺在那张不大不小的床上。
他平时很喜欢蓝色,很多衣服裤子都是蓝,可现在,他看着这平淡无奇的颜色,却恨不得把它们全部撕碎。
扎眼的白色无处不在,不管他把目光放在何处,都能看到一尘不染的白色。曾经纯洁无暇的白色,在他眼中,全都充满了恐惧。
那个男人和他没血缘关系。若是放在普通家庭,便属于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一类,只有逢年过节才提着东西去走动一圈,恭恭敬敬的喊一声“三姑姥爷”。
那个男人就是他的三姑姥爷。
三姑姥爷总是笑,看电视也笑,吃东西也笑,甚至过年通宵麻将输了钱,也总是笑呵呵的。他还总喜欢穿灰黑色的衣裤,在他的身上,似乎五彩缤纷的色彩与他无关,只有黑白灰才是他一贯的色调。
三姑姥爷好钓鱼,每每三姑姥爷在家看钓鱼频道时,他总要躺在三姑姥爷的肚子上,把电视换成足球,三姑姥爷便一边搂着他,一边陪他看球。
他总是脏兮兮的,吃东西弄的满地都是,七大姑八大姨最无法忍受的便是地上不干不净,再惯着也得骂两句,只有三姑姥爷不会,还是笑,一边笑一边在他身后帮他默默收拾干净掉地上的垃圾。
这一幕幕画面都在脑海中浮现,构成一幅美好的画卷。
还是残酷的白色,打破了美好的回忆。
护士进来,对爸爸妈妈还有三姑姥说了些什么。
大概是什么早期吧..?
他不太懂这些,但起码知道早期比晚期好,他想起电视上一例例早期癌症治愈的案例,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三姑姥爷不会离开我了”他这样想。
时间真的很快,快到让人无法琢磨。
两年时间如白驹过隙,三姑姥爷没有离开,甚至还当了正经的爷爷,抱了孙子。
孙子乳名大宝,按理说,对自己的亲孙子,应是更为亲密,可大宝贝这个称号,还是只是三姑姥爷称呼他一个人的,甚至连大宝,都只是“大宝”,不是“大宝贝”。
那年他初三,被沉重的课业压的喘不过气,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发呆,更没有时间去看三姑姥爷。
2016年的十月,三姑姥爷病危。
毫无征兆,或者说,没人告诉他。
在十月十六日的早上,那是个周日,是唯一的假日。
他还揉着惺忪的睡眼,便看见妈妈在房间里,眉头紧锁,眼中含泪。
“大事不好。”他心想。
“三姑姥爷怎么样了?”他还是张开了嘴。
“今天凌晨,没了。”妈妈的语气里透着悲伤。
没了?什么叫没了?
这十几年的陪伴,十几年的回忆,还有那个高大的男人,在这一早上,随着一句没了,就消逝了?
他不解,但他也无能为力。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这他懂。
可他不懂为什么上天要带走他的三姑姥爷。世上恶人不少,随便带走一两个,也是死有余辜,可三姑姥爷,是实打实的好人啊...
他躺在天蓝色的床单上,哭了。
眼泪从一只眼流过,流到另一只眼,最后落在枕头上,打湿了一大片。
麻木了。
从那时起,他便不再像个孩子。
他已体验过生离死别,从此,尘封起那段时光,再不提起。
又是三年。
又是那天。
2018.10.16
三姑姥爷,不知您还好吗?
有没有想大宝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