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火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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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冬天,我都想起母亲的火盆。

应该是九岁那年,父亲在外地的集市上,给母亲买了一个精致的火盆,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抱了回来。淡黄色泥质,大肚收口圆形,没有边沿,厚实的底座,看着小巧,可盆里空间很大。做工十分精细,还刻着细线条的图案,又光又亮。母亲喜欢的爱不释手,偎着父亲赞叹火盆的质地和款式,竟然远远近近,变换着角度看着,笑容动人。

家里的火盆原是一个破搪瓷盆,底下垫着铁皮防止漏火,记忆里曾经还用过一个小铁锅。每次装火一不小心就烫手,底下垫着砖,否则怕烫糊炕席。放在炕上也不好看,用铁烙铁翻火时,都要带上棉手套把着,每天无数声“别烫着”在提醒孩子,原本取暖的东西,竟变得小心翼翼的怕烫到。

家乡的泥质含沙,颜色黑黄,父亲曾尝试无数次给母亲做火盆。精心选泥,用上好的细麻刀,可不知是泥质不行,还是工艺不对,总是一段时间后就干裂坏掉。再加上模样丑陋,放在炕上像个笑话一样,它自己好像也是无尽的委屈,羞涩且自惭形秽,灰头土脸的难为情。

新火盆没开始走马上任,就在邻居们面前展示了好几天。怎么就这么好看?怎么有这么细致的黄泥?最后擀光是怎么弄得这么亮?母亲带着幸福而甜蜜的笑容,跟邻居们一起,一遍遍地啧啧称赞着。新火盆像一个艺术品,摆在炕上,即使是家里人,也看着它投以欣赏的眼神,看了又看。

冬季的早晨,火盆装上从灶膛里扒出没有燃尽的柴火,压实,新火盆可以直接抱着它的大肚子放在炕上了。霜花厚厚地挡住了阳光,火盆在炕上熠熠生辉,闪着光,仿佛有什么高兴的事一样合不拢嘴,又仿佛知道自己的地位,洋洋自得,大大方方。

童年的冬天 ,无法形容的冷。每次从外面跑回来,像亲近母亲一样奔向火盆。把手放在光滑的大肚子上,暖得恰到好处,一种舒舒服服的舒适滑进心里,涌遍全身,瞬间驱走了一路的严寒。

童年的夜晚,常常没有电,也不点灯,窗户总是泛着清冷的蓝光。一家人团团围坐在火盆周围,昏暗中,依然能看着母亲渐渐枯干的双手的形状,背弯着像火盆的肚子。她轻轻地翻着火,黑暗里传来安逸又慈祥的声调,母亲讲着她心酸的童年,以及她美好的爱情,有时她还唱,大鼓书的悲调有时还会落泪。

童年的早晨,赖在被窝里不想出来。姐姐们就把棉衣在火盆上烘着,一边哄着,起来后迅速地钻进棉衣里,身上散着火盆的泥香。

冬天的傍晚总是猝不及防,太阳只是一眨眼就溜到山的那一边。火盆便成了孩子们的依恋,埋上土豆和豆包,等待香气随着“噗”的一声冒出来。母亲的手都是不怕烫的,她在火盆上扒土豆皮,直接拿着豆包,在盆沿磕着灰,发出清脆的声音。有时还会意想不到地埋上麻雀,那时哥哥晚上拿着手电筒,在房山头和柴禾垛里掏麻雀。一会儿香味儿窜了出来,满屋子弥漫着诱人,认真地咀嚼得骨头都不剩。有时埋上几粒苞米,爆出花时,带着灰的灿烂,一边吹着一边哈哈笑着,黑暗中全是爆米花一样的笑脸。

冬天接姑奶奶们来家里小住,老姑奶有瞌睡的毛病,她总是盘腿坐在火盆前,带着平顶黑绒帽子,搂着火盆就睡着了。 有一次,她又睡着了,低头,再低头,帽子掉进火盆里,不一会儿被烟炝醒了。

冬天家里来了客人,用火盆迎接客人是主人高级别的热情。卷上一支旱烟,或装上烟袋,在火盆里点上,长烟袋倒扣着,抽烟的人“吧嗒吧嗒”专注地斜着眼睛,然后用大拇指按着烟袋锅,一边含着烟袋嘴说着,家常就在烟雾中热腾腾地拉开,透着亲切的笑声。

到了年关忙碌的日子,火盆和母亲便形影不离。没日没夜,一觉醒来便看着她依然做鞋的样子。油灯昏黄,火盆心疼地看着母亲辛劳的花眼,墙上一团弯曲的影子,随着灯火颤抖。母亲的一个铁烙铁,发出“滋滋”的声音,烙鞋帮鞋口,缕缕蒸汽扑白了母亲的鬓角。一双双新棉鞋摆在炕梢,母亲和火盆都喜滋滋地看着,然后进入了梦乡。

过年的时候,家里焕然一新。新糊纸的房子,年画和春联焕然一新,家人换上新衣服,屋里屋外喜气洋洋,鞭炮裹着笑声。火盆被母亲精心的擦拭,一种忍俊不禁的美丽。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乐呵呵地坐在炕上,被推过来推过去,兴奋着,忸怩着。

过年的时候,火盆上放着一个搪瓷茶缸。辣椒油氤氲着诱人的香气,满屋飘散。我常常趴在边上,不明白这么好闻的香味儿,为什么吃着惊天动地的火辣。至今,每每炸辣椒油,我都想起我童年趴在火盆边吞咽口水的样子。想着快快长大,长大就能吃辣椒啦!

父亲外出归来,火盆上便圍上酒壶,两样淳朴的小菜,两个酒杯。火盆坐在父亲母亲身旁,安静地聆听最动人的情话,略带羞涩地不去打扰他们的恩爱,用心地感受着父亲对母亲的深情。喝一杯烧酒的父亲和母亲,低声笑着,母亲的脸红了,不像病里的苍白。

冬去春来,火盆仍不失它在这个家的地位,高高地放在柜顶,依然是不被随意触碰的经管。火盆带着诚实,谦逊的笑意,伴着母亲,等待下一个冬季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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