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清心宁
顽劣！
对于我，父亲像破了家的财主面对典当出的豪宅——爱不得，又恨不起。每当我犯了错，惹了祸，教语文的他就只能气得脸发紫再泛白，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冷丝丝的字来。
在那个不足五十人的班集体里，我可以召集二十多个男生一道儿研究每一位老师的外号。那个瘦高个儿，麻糖、面条、电线杆儿，大鼻涕他们的答案没我一个满意的。我大手一挥，捅破天。定了。那位嘴大的数学老师，我干脆送了个外号叫瓢儿。惹得大伙儿个个都起哄说我高，真是高！
我是害群之马，能在那帮小伙伴里呼风唤雨。没哪个老师轻易敢惹我。当学生的有两怕，在校外怕见到老师，在校内怕见到家长。我父亲是老师，我就没什么怕的了。如果我课堂上不捣乱，那一天准是老师们的黄道吉日。
四年级时，瓢儿嫁了人，也离开了我们的学校。那天瓢儿出嫁时我们都看见了，她臭美死了，我大声地坏笑，一帮伙伴依附在我的身边，一个个都立即附和着大声地笑。他们不知道我笑什么，他们笑得空无内容。他们都还小，只能当喽罗。
学校来了位姓黄的老师，还是大学生，刚毕业。我们研究了整整三天没能找出词儿来形容他。他太没个性，都快让我在小弟们面前失去了带头大哥的形像。最后我又大手一挥，笨死了，黄瓜嘛！又是一阵喝彩——嫩黄瓜，瓜娃子。
我正看窗棂上相互用嘴为对方理毛的两只麻雀，同桌用胳膊肘儿猛捣了我几下，我才知道，大家都在等我站起来回答问题。这可是前无古人的事情。我一时没回过神，站起来脱口而出：“我不会！”黄瓜说：“不会没关系，你认真听，下一个问题你一定会。”
奇了怪了！
老师以前虽然没提问过我，但提问过其它同学。如果是像我这样理直气壮地说不会，少则也要一顿批。本来想找个茬儿，尝尝黄瓜的老嫩，没想到就这样让我坐下了。还说我一定会下一个！这让我真的想知道他下面要讲什么。
他讲的其实很简单。三个数相乘，先计算前两个和先计算后两个，结果都一样。当黄瓜再一次叫我起来回答他刚才讲了什么内容时，我从容地重复了他的话。
他微微一笑，对我点了点头。他的这个动作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那微笑里有赞许，有欣赏，那微笑是冲我一个人的。这种赞许是我从没享受过的，虽然那些小弟们经常夸张地大声赞美过我的聪明才智，勇猛豪爽。
为了再次享受黄老师的目光，和他那微微的一笑，我忽略了窗外的风景，桌斗里的弹弓。可是我的成绩，每次都稳妥地倒数第一，我还是很清楚的。更糟糕的是，很快就要考试了。这让我有了平生第一次的焦虑。
考倒数第一，黄老师一定会向别的老师打听我，老师们都会这么干，我在办公室罚站时都听过多少次！哪个老师也能讲出我的七八件丑事来。到那时候，我的真面目就在黄老师面前一览无遗了。
接下来的考试，考倒数第一是真的，我的担忧却是多余的。
黄老师在发卷时只念了全班的分数，没有念姓名，更没有排高低分名次。那是上午第四节课，黄老师念完分数后让每一个领到试卷的学生直接出教室回家。我从黄老师手里抓过试卷，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就一溜烟地跑开了。我把试卷揉成一团，紧攥在手心里，心情沉甸甸的。大鼻涕从后面追上来，说兄弟们都在后面等我呢。我甩开他的手，把他吼开，一个人默默走回家。
黄老师依然在课堂上提问我问题。尽管我努力想回答好黄老师提问我的每一道题，我还是有答不上来的。“下一个问题你一定会！”每每这个时候，黄老师就会对我说这句话，伴随着这句话，还有一个微笑，暖暖的。有时我们回答得不沾边，黄老师却说，大声回答问题也是优点。
是啊，以前有好多学生都不敢回答问题，黄老师的课堂上，只要大声回答，就是好学生。我们还有谁不愿意上这样的课呢？
第二次考试过后，黄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一张纸上，写着全班学生的分数，依然没有姓名，他让我从中猜一猜自己的分数是哪个。我看了一遍，最少的分数是第三行第六个，18，第一行里的47是倒数第二名了。我想，完了。这次又考了倒数第一，他可能是要给我点颜色看了。我陡生一个念头：黄瓜，有你好看的！我的手指戳向那个18。
黄老师爽朗地笑了，那笑声把阳光也引逗了进来，一漾一漾的，缭绕在我的周身，一下子就把我心里刚才的想法照得无影无踪了。
黄老师轻抚我的肩说，你就那么没自信？看看你的试卷。当我看到写着水清的名字后面鲜艳的红笔写着61时，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我又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从那以后，我彻底没有心思去理大鼻涕他们了。也因为我的背叛，那个组织很快就土崩瓦解。他们的学习原本都不太坏，没了我这个群龙之首，也都渐渐地回到了课堂。到了第二年，大家都想着考镇上的初中，再也没谁去琢磨老师的外号了。
大家对我的洗心革面大为惊讶，有人说我父亲毕竟是老师，能把自己的孩子改变得如此之快，也有人说是我家祖坟上本来就有棵苗儿，我能成才那是早晚的事。直到我读了师范大学，假期里回来，与父亲对面坐了，当年的父子如今更多的是朋友的情感，父亲再一次问起我当年怎么就突然的浪子回头了。我这才再次回忆起黄老师，想起了黄老师暖暖的微笑，还有那句“下一个问题你一定会”。
父亲说，那是黄老师的教学艺术啊，那可是大学的课本里都没有的。父亲说的，我自然是相信的，但我更愿意相信，这，就是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