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 绑架案

没想到我在快要六十岁的时候终于上了新闻,六安台播了,安徽台播了,连中央台也播了。他们是这样播的:

“3月11日10时许,安徽省六安市公安局交警支队民警在金安区三十铺镇一元大道检查时发现一辆银灰色面包车异常,上前拦截检查,驾驶员掏出枪支逼迫交警放行,后沿着皖西路往六安市区方向逃窜。警方迅速调度警力开展围捕。当天上午10时30分左右,该车在皋城路大桥被逼停后,嫌犯乘机劫持了一名老人。”

我就是那名被劫持的老人。说心里话,我真不喜欢这样的称呼,我并不老,我出生于一九五八年二月二龙抬头,算到底今年也不过周岁五十七虚岁五十八,怎么就成老人了?可再看身上这身衣服,也难怪,从头灰到脚,若是搁在三四十年前,这叫艰苦朴素,叫根正苗红,可放在今天,此刻,这就叫老土,叫衣衫不整,年轻人有哪个会衣衫不整呢,所以,他们说我是老人,恐怕也是有道理的。

可我绝不是乡下来的老人,我是土生土长的老六安市民,二十多年前没下岗那会儿我可是响当当的六安百货站的正式职工,绝不是什么大集体。那会儿我才二十多岁不到三十,那时候的老人都叫我“小伙子”,说我大有前途,可什么时候,我竟也成了老人了,而且还是那个倒霉的窝囊的下了岗的被歹徒劫持的从头灰到脚的老人?我想哭,可眼泪吞在肚里,我哭不出来;我想笑,可嗓子里又像给塞上了棉花,没法笑。那就不笑不哭吧,可是不笑不哭又让我憋得慌。歹徒正拿枪对着我,我倒不十分害怕,我的脑子仿佛一片空白,模模糊糊中我只感到我不能死,倒不是因为我贪恋生活,不是,我的房贷还没有还完,我连死的资格也没有。况且,我还没来得及见到为了赌气连过年也没有回来的女儿,我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啊。

我知道女儿恨我。恨我没本事,恨我没能给她提供一个更大更好的平台,恨我怎么忽然就成了个老人。可我恨谁呢?恨国企改制像我这样的四零五零人员一刀切统统下岗?可下岗的人多了,要是人人都恨起来,那还能有个好?可是,若不是下岗,恐怕我也不会老的这么快。

我恨的有理。

我下岗整整二十年了,确切的说是二十一年,从一九九四年我女儿八岁那年开始。我和我爱人都在六安百货站,下岗之前那叫双职工,很多人羡慕;可下岗也就只好“双下岗”,连个回旋的空间都没有。下岗之前我在单位的政工科,平时喜欢写写画画,女儿的作文就是我一手扶上路的,女儿像我,也喜欢写东西,可是这不好,真的不好。

下岗之前我们家的日子是不错的。我们家拆迁之前的房子是六安第一栋商品房,在六安最繁华的皖西路。我们的确享过几年福。冬天的时候我们家里总是生着炭火,那会儿炭很贵,而且还要票才买得到,可我们家是百货站的双职工,烧起炭来就跟不要钱似的,也确实不要钱,就好比现在的公务员,单位什么都发,就差老婆孩子了。不过听说公务员事业单位现在也要改制,会不会今天神气活现的公务员三十年以后也会像我这般成了个被劫持的老人呢?我想不明白,可我还是深为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尤其是被歹徒劫持时依然保持着的想象力而感到骄傲和自豪。这么多年了,也就这点看家本领,这点想象力,还没丢。

可这点想象力偏偏给我带来了不幸。会想的人都不勤快,啥实际事儿也做不了。若一辈子都有幸不下岗待在我百货站,那也成,用不着做什么;可谁知道下岗它说来就来呢?我们是六安市第一批下岗职工。二十一年了。整整二十一年。我和我爱人卖过洗脸盆,卖过雪花膏,卖过鞋子和袜子,还卖过四五年的炸鸡。我得感谢我爱人。她虽是个女的,却比我会忙。她也不是农村妇女,可日子最困难的时候她得像个农村妇女似的去给别人刷碗,做保洁,甚至伺候病人。她没吃过这样的苦,可就是因为那该死的两个字儿——下岗。我真不是个东西,我没法子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我不会做生意,不会赚钱,我只会写写画画,可又没法写出个名堂画出个名堂来。我一事无成。当初也许真不该进百货站,我应当去当个老师或者做个编辑,或者就踏踏实实的在政工科待着,做一个帮领导写写材料发发文件的小秘书,我不该想着当什么大别山商场的张经理,我不过是一介书生,当哪门子官呢?若不当官,不得罪人,也许我还能熬着,多熬一天是一天。

我想不起来也不愿再想起来这二十一年来我们家是怎么过来的。我只记得最难的时候我们白天吃豆腐煮白菜,晚上吃白菜煮豆腐,女儿说就不能做点别的吃么,我实在吃不下去了。她妈妈说,没办法,没钱,我们是下岗工人,我们是穷人。我知道她也恨我。我是个男人,可我只能让家人吃白菜煮豆腐。还有一次,她妈妈去银行取钱,卡里还有十块钱,我们连吃白菜豆腐的钱都没了。女儿上学要钱,上补习班要钱,买书要钱,什么都要钱。

好在女儿很争气,成绩很好。小学升初中,初中升高中,都是凭本事考上的,而且考的是六安最好的学校。可她的性格越来越内向,和八岁之前完全两样。她在家里基本上不说话,有时候会一个人拿着半导体听黄梅戏或者听她小时候的录音磁带。她跟她妈不大合得来。她妈脾气不好,也难怪,生活这么难,谁还顾得上细声慢语呢?贫贱夫妻百事哀,贫贱母女,贫贱父女也就更谈不上沟通。女儿不愿搭理我们,我们也没时间搭理她。有时候我们甚至不得不敷衍她,骗她。我和她妈妈为了让她好好念书,就骗她说考上六安一中带你去北京玩。不是不想带她去,钱呢?没钱啊。可是女儿毕竟才十多岁,她不懂,她只怪我们骗她,她哭了整整一晚上,她说以后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们了,我谁也不相信,我谁也不喜欢!她把小时候的录音磁带摔成了两半,她说我靠着这个自己骗自己,我听着这个就觉得自己还在八岁之前,你们还在单位上班;可你们也骗我,你们连我这么一点小小的希望也不能满足,我恨你们!

女儿的话让我的心如刀割一般的疼。除了疼,还有不安。女儿的性格像我,她太脆弱情感又太丰富,这样的孩子,不该出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不,是我们不该在她八岁的时候就双双下岗,这对一个习惯了冬天烤炭火的孩子而言太残忍。

我明白,这不是一句简简单单的“我们是穷人”或者“麻雀怎么能跟燕子飞呢”就能敷衍过去的,她妈妈就常常这样告诉她。可是这不能让女儿满意。她会说,凭什么我们就是麻雀,我们难道没当过燕子么?我偏不信,我偏要做燕子,我们不是穷人,我们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

再后来女儿考上了大学,再后来她考上了研究生。再后来她一个人一路跌跌撞撞的找工作,到处跑,我们帮不上一点忙。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跑得那么远,北京,昆明,南昌,她为什么就不肯回来,回到我们的身边来。这么多年了,她难道还在恨我们么?此时此刻,若是她在电视旁,看到我,她会回来么?在工作上我们帮不上她,可是她不应当忘了她在六安还有一个家,还有父母。况且,她还有一套房子,一百一十八平方,那是我们回迁的房子,还是在六安最繁华的地段皖西路。再有四年我们的房贷就还清了,这房子,这么大的房子本来也就是为她准备的。她妈妈虽然脾气不好,可是处处为了她。我们本想着她能回来,将来我们可以招一个上门女婿,我们不想让女儿受一点儿的委屈。可是,我的孩子,我的女儿,你为什么就那么固执,你为什么就不肯回来?这么多年了,你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可你不是泼辣的人,你在我们的心里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姑娘。你为什么就不肯回来?

电视机前的各位看官,麻烦你们若是看到我的女儿张梦瑶,千万不要告诉她你们在电视上看到了我。我求你们,我拜托你们了!

我在电视上看到了父亲被歹徒劫持的新闻,我一看到那身衣服就知道是他。那身衣服他穿了快二十年,那是他下岗之前的工作服,这身衣服曾经给他带来了莫大的荣耀,这身衣服就好比是现役军人身上的军装,意味着体制所给予的全部保障与荣耀。可是,二十年了,这身衣服真的太旧了。

看到新闻的时候,我是在从昆明回南昌的火车上。从昆明到南昌要二十七个小时,明天下午才能到。从南昌到六安又得七个小时。我真的等不及了。我恨不得现在就飞到父母身边去。我太能折腾了,我总是不能让他们放心。可是我也真的好累。我不想这样,可是,我却又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从研究生毕业到现在有多久了,快四年了吧?我有多久没回家了,恐怕也快两三年了吧?我不是不想回去,我只是没勇气回去,我到现在还只是一只渺小的不能再渺小的麻雀,我成不了燕子了。母亲说的对,麻雀怎么能跟燕子飞呢?以前我不相信,现在我懂得了。

本打算今年过年回家的。可是昆明那边由于办离职手续一直脱不开身。部队和地方不一样,凡事讲究纪律和原则,对现役的是这样,对我们这样的文职人员也是这样。虽然工资面前现役和非现役并非一视同仁人人平等,而且差距还挺大,可是纪律面前的确是一碗水端平,铁的纪律谁也不能违反。所以,我只有熬到这个学期结束才能辞职。

我是去年八月份去昆明陆军学院工作的,正好是等于在那儿待了一个学期。从去年开始中央军委开始统一招聘文职人员,全国统考,就像公务员考试那样,非常正规,于是我报了名。之所以要选择昆明陆院,原因更是简单:只有报考那里我才能把自己所有的条件都利用上。他要求有中级职称,我有;要求有教师资格证和普通话等级证,我也有;要求有三年工作经验,我也正好刚刚符合。而这三项有点苛刻的条件足以刷掉很多竞争者。由于条件苛刻,所以如果考上那边可以直接聘我为讲师。虽然讲师和助教在工资上只相差三百块钱,可这不是钱的问题。

况且,我只希望自己能够教书,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之前我是在南昌的一所大学做秘书,在做秘书之前我还在一家文艺出版社做过文学编辑。老实说我喜欢编辑这个职业,我也能把它做好,可是文艺社不景气,不景气的最直接后果就是工资太低,养不活自己。其实想通了也没什么,若是运气好,能找着个有房有车的男朋友,成个家,工作也无非就是那么回事,况且文艺社的工作性质倒也合我的胃口。可好运气也不是人人都有的,尤其是对于我这样只是空有个硕士文凭的外地人而言。文凭在找对象这件事儿上基本上帮不了什么忙,有时还反而是个累赘,真的。我不是不想回家,可是回了家,我又能怎么样呢?六安当地只有一所大学——皖西学院,可是中文系想进去得博士,我不够资格;别的工作,譬如公务员事业单位什么的,专业对口的极少,就算是对上口,也是一堆人在那儿挤,六安的公务员事业单位考试有个特点,门槛极低,一般大专最多本科就可以报,竞争非常激烈。况且,我也的确考不过大专生本科生。还有,我怕失败,怕极了,尤其是在最后一刻被刷下来,那种滋味儿总会让我想起来小时候父母所给于我的那些无法兑现让我空欢喜一场的承诺,我受不了这个。

老实说在文艺社的一年多时间是幸福的,如果对经济和物质没有太高的要求。这里至少有一群年纪相仿,性情相投的同事们,文艺社毕竟是个文艺的地方,年轻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心情总不会太差。在这里我认识了为了爱情执着的从湘西追到新疆的娜姐——那个敢爱敢恨的苗族女孩儿;我还认识了连俊超、彭小灵,我们都是习惯于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可我们偏偏就成了最谈的来的朋友。现在,此刻,想起他们,我依然觉得温暖。是啊,我一直在寻找爱与温暖,其实在文艺社我找到了,是我自己又把这些给弄丢了。

怀着一心想进高校的所谓梦想,我最终离开了文艺社去了一所大学做秘书。本以为可以慢慢儿的转岗,可转岗是很难的事,况且我又是外地人。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是做不了一个好秘书的,尤其是校办的秘书。别人痛苦,我自己其实更痛苦。那阵子我怕极了上班,我觉得自己也快变成了一只甲壳虫或者那个被自己打了个喷嚏给吓死了的小公务员,我不大愿意说话,说什么呢?领导一说话是为了布置任务,言简意赅;底层老百姓乡下人说话是为了逗乐子开玩笑,滔滔不绝。可我既不是领导也不是乡下人,我说什么呢?

不说话也好,可以省下来精气神儿看书。于是我就考了昆明的学校,为了能教书,为了能走捷径评讲师,也为了能有一个什么体制内的编制。

可我在昆明只待了三个月,这期间我又考上了南昌一所高校的教师岗,于是我就辞了职。看到这儿你可能会觉得我折腾,不是那样,确切的说在我去昆明之前就已经知道自己考上了南昌这所高校的教师岗。之所以要去昆明呆几个月,说白了也是动机不纯,为的是能拿到讲师证和聘书,有了这个在新单位就不用再从零开始。我做秘书的时候走的是管理岗,跟这些个专业技术岗不搭嘎,如果没有讲师证我必须从助教开始。这就是我的动机。当然也许部队的职称评定在地方上不承认,那没办法,但无论如何,有总比没有强。

昆明的确太远了,虽说那儿四季如春,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那儿春天的太阳。我好像更喜欢下雨。我没法子让自己阳光起来,所以我才会去昆明折腾一遭。我也不喜欢军歌,军歌太高亢,太热情,可是离太阳太近离活生生的人又太远。我喜欢的是黄梅戏,与现实生活中的人相比,我也更喜欢戏里的人儿。

况且这样我就永远也不会失恋。我害怕失败,父母的敷衍与谎言让我至今心有余悸。所以,我不会骗人,但我学会了繁衍人。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我学会了把什么都装在心里不愿说出来,以前是无人可说,现在除了无人可说也无话可说。语言最最无力也是最无能的,语言导致了隔膜与误会,譬如我和我的父母,譬如我和我的同学。在昆明的时候我曾自己从花市上买了一盆百合拿到宿舍来养,随手发了一张百合的图片到空间上,立马就有人留言:送花的是谁?男的还是女的?我又随意发了个笑脸,又有人留言:笑得意味深长啊。这会儿我只觉得无聊。还有一次,在我做秘书的时候,有个同事问我:你(的网名)就是孤独的树?我说:不是,我(的网名)是冬天的树。他又说,哦,那就是孤独的树。那种漫不经心的语调,我记的很清楚。我笑了笑,不再说话。

所以,你不要试图向任何人诉说你的心事,没有人有时间和精力或者愿意花时间和精力去了解你,包括你所深爱着的父母,没有这样的人。况且,既然连父母都在敷衍你,你还指望能有一个什么谈得来靠得住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恋人么?也许有的人有,可我没有,没有人知道我喜欢听黄梅戏,更没有人知道除了听戏我最爱听的歌是《红蔷薇》,这首歌是为了纪念相声大师马三立而写的,我敬重马三立,他的经典段子《逗你玩儿》,我可以完完整整的背下来。

可是,我也曾多么希望我能有这么一个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人,不是逗我玩儿,我多么希望!大学的时候有过这么一个人,他能把《诗经》和《楚辞》从头背到尾,他还会吹笛子,他总是穿一件单薄的白衬衫,像极了戏里的少爷。我们常常坐在图书馆门口的石凳上,他坐这头,我坐那头,可我们的表情仿佛不是去赴一场约会,而是去参加一场葬礼,而且死去的人让我们极度悲伤。但我的心充满了小小的欢喜,我多么希望我们就这样永永远远的坐在那儿,一恍就过完了一辈子。可他不是戏里的少爷,他告诉我,我们没法子在一起。他说等我考上研究生了就会明白他什么都不是,我一定会后悔,他说他是农村的,他说没有经济做基础什么都是空的,他说我娇气,他还说城里的女孩子都娇气。他说他是捧着《平凡的世界》《钢铁是怎么炼成的》而我却是捧着童话书长大的,我们说不上话。我想笑,可却笑出了眼泪。他没错,我的确是捧着童话书长大的,我当然不晓得钢铁是怎么炼成的,可我只晓得我得自己照顾自己,我也从没有期盼谁能照顾我,对我知冷知热。我得一个人提着箱子去折腾,病了累了我只有我自己,这些我都受得了,可我受不了不明就里的就对一个人指手画脚轻易的下结论,“娇气”,我倒想呢,可谁给了我这样的资本呢?

我想有一个人能试着去了解我,我不要求他能对我嘘寒问暖制造这样那样的小浪漫,我不需要;我只希望他能在大事情上帮我出出主意,真的遇到事情了我们可以一同面对。也许,在他面前,我愿意将所有的话都说出来,只要他愿意听我说。

可我也终于明白,原来我们都不是戏里和童话故事里的人儿。也许,门当户对很重要,可是,我这样下岗职工的女儿,该找谁呢?城里人,还是乡下人?也许,我还不如乡下人。乡下人用不着下岗,乡下人至少还有地种,乡下人还有乡下人的小算计和小精明,可下岗职工有什么呢?有的是对过去生活的缅怀与留恋,有的是文不能测字武不能担水的尴尬与悲哀,我是城里人,我曾经是穿着真丝绒裙子骑着小自行车的城里小姑娘,可那是八岁之前,我还不如乡下人,若我是乡下人,我们就门当户对了。

若从生下来就苦,那不算苦;若从生下来就享福,那更没话说;若生下来苦慢慢儿的过上了好日子,就跟现在好多农村暴发户似的,那叫励志,叫有能耐;最难捱的是像我们家这样,从小康到落魄,我们是最找不着北的一群人。这样的家境成就了一个鲁迅,可也毁掉了无数的人。况且,即便是鲁迅,倘若问他,恐怕他也是宁愿做一辈子周家大少爷也不愿成为鲁迅吧。

我说的太多了,我不该说这么多话。我累了,可我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说话。我想念我的父母,想念我的六安城,想念我八岁之前的小伙伴们。想起他们,我似乎能将我的生活再重新唤醒过一回。我真不该到处跑,瞎折腾。若还能重新选择,我愿意一辈子守在我的六安城,守在父母身边,我不想用一生的时间去找寻爱与温暖,我宁愿相信我无须寻找就能得到爱与温暖,在故乡。

歹徒拿枪指着我的时候,我正在“小洋人千兆网吧”一心一意的打恐龙。就那样,就吧唧一下子,枪就指到我脑壳上来了,真他妈幽默。所以我敢肯定这是个和我一样骨子里极度幽默的歹徒。我真想对他说:喂,哥们,放下枪,咱聊聊吧,闲言碎语莫要讲,表一表英雄好汉武二郎,朗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要不,说段相声怎么样?

我叫冬冬,男,目前在六安新奥燃气上班,这单位算不上好,可是全六安仅此一家燃气公司,所以也并不十分坏。我们单位本科生一大把,论学历我有点自卑,我不过是大专毕业,可是本科生也不过一个月比我多一百二十块钱,想到这个,我就又淡定了,就又能专心致志自娱自乐的将打恐龙进行到底了。

打恐龙其实是一种反叛,或者说是一种发泄。我不喜欢我的家庭尤其是我妈,我其实也不喜欢我的工作,可我又没法子离家出走或者换个工作,我没资本,没学历,没钱,没勇气。以前我不是这样,中学的时候我想着以后读大学一定要走的远远的,最好能去北京,那时候我还想过报考北大法律系。我妈不讲理,在我们家她就是真理就是王法,所以我想学法律。我觉得自己能说会道,我喜欢说相声,我喜欢和人斗嘴玩儿,除了我妈,所以我觉得法律系最合适我,我就是那法律系的唯一,尤其是北大法律系。

可我的梦想还是被我妈残酷的打破了,就像捏小鸡一样的容易。我妈其实不容易,她是六安市第二批下岗工人,2004年下的岗。下岗之前她是六安手扶拖拉机厂的一名普通工人,干了快三十年了,可还是一名普通工人,可见我妈很正直不会耍花花肠子。手扶拖拉机厂顾名思义就是生产手扶拖拉机的,所以下岗之前我妈工作很累,而且是两班倒,一个礼拜上白班一个礼拜上夜班,不过上夜班有夜班补贴,所以我妈宁可多上几个夜班多挣点钱。我爸是六安质量监督局的普通职工,虽说是事业单位正式编制,可是我妈没下岗那会儿其实挣的钱比我爸高得多。这就是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劳动最光荣。我爸的工作是听起来体面,高大上,其实也就是个死工资,不过我爸上班清闲,所以他常常打个卡就溜回家烧水做饭洗衣服接我放学。没法子,谁让我妈是个生产手扶拖拉机的工人呢?

可是累归累,苦归苦,凭良心说,下岗之前我妈是累并快乐着。有班上跟没班上还真不是一回事儿,这道理我懂,我大专刚毕业那会儿在家里待了大半年,那个闲啊,真他妈闲的蛋疼,可是我一点也不快乐,我觉得自己像是被社会抛弃了一样,就一吃饭不干活的废物,植物人,多余人,所以不瞒您说那阵子我还一度患上了失眠症。后来靠我爸战友的关系左绕又绕进了新奥燃气,不满意归不满意,可是毕竟不用失眠了。

所以我妈下岗之后我们家的平静一下子被打破了。下岗之后我妈也好像得了抑郁症似的,不说话,就那样一个人窝在沙发上发呆,一窝一整天,眼睛直勾勾的,简直快成毕加索笔下那思想者了。我觉得挺纠结,以前我还总以为有知识有文化崔永元那样的人才会得抑郁症,敢情这个病还真是没有阶级性。可我妈这个思想者还真没思考出什么东西来,她就认准了一点:她在体制内在厂里呆久了呆得四体虽勤五谷却不分,头脑僵化跟社会严重脱节,即使出去找个事儿比方说刷个碗卖个鸡蛋什么的,那也得看人脸色受人欺负,她年纪大了受不了这个。于是她就索性呆在家里做全职母亲。这样也好,虽说钱少了点儿,可有了我妈一心一意一根筋的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我爸再也不用每天迟到早退了。

可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哲学课本告诉我们矛盾是对立统一的。我爸是好了,可我惨了。我妈无班可上,就只好把所有的心思都搁在我身上。我那会儿还在读初三,马上面临升高中,学习已经很紧张,可我妈比我更紧张。她下了岗,每个月少了几千块钱的进项,可我如果考不上重点高中,就得花好几万块钱来扩招,她心疼钱,于是只好对我严加管教。她很自然的把厂长管工人那一套应用到我身上来。她时不时来个突然袭击检查我抽屉,看我是否正在或即将被资产阶级不良思想所侵袭;她会在我复习功课时轻轻的轻轻的然后忽然闯进来,为的是看我到底是在正儿八经的学习还是在给小姑娘写情书;也难怪,有一阵子我确实正儿八经的喜欢上班里的一个女同学,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的名字,她叫张梦瑶,她的头发很长,她的眼睛很大,我每天都眼巴巴的想着能多看她一眼,可我们一直到毕业连一句话也没说过,可我整整喜欢了她三年。不,也许直到现在我还在喜欢她,她就是我的一个梦,遥远的梦,就像她的名字一样。

可我妈不关心什么梦不梦的,她只管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考上一中再找对象,她只关心工人阶级的孩子必须得根正苗红不能有任何的不健康思想,早恋,那还了得,那可都是资产阶级坏分子所为,弄不好要变资变修吃二茬苦受二茬罪的。她总是那么紧张,一点小小的风吹草动比方说我上学前把皮鞋擦得铮亮也能让她心神不宁。她动不动就让我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她让我把日记本老老实实的拿出来给她过目,她总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向我诉说着她是如何的不容易而我又是如何的不懂事。可我该怎么交代呢?难道原原本本的告诉她我喜欢我们班上的张梦瑶,我常常会梦见她,我总是想着能和她待在一起,我甚至想着能和她在一起说段相声或者演个文明戏什么的。可这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人家压根儿都没拿正眼瞧过我。我没法坦白,于是只好保持沉默。我的沉默救了我,可也害了我。我在一次又一次的沉默是金中终于习惯了沉默,我可以一整天不说话。我把幽默感装在肚子里,我觉得所有的人都好笑,我爸我妈全都可笑。可我不说,我什么也不说。我就这样咬着牙对抗着我妈,也压抑着自己。压抑的结果是我几乎也患上了抑郁症,高考那年我几乎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我妈给我的压力让我受不了。于是我终于只考上了一所家门口的大专。我的北大法律系也就跟我的张梦瑶一样,成了一个遥远的梦。

可这样也好。我在波澜不惊中读完了大学,我连住校都不用,况且既然事已至此,我妈反倒对我听之任之了。儿子大了,随他去吧。我也管不了了。我妈这样对别人说。大学那几年我过得还算顺心,虽然也会在心里悄悄羡慕那些到外地读书的同学那种提着行李箱走四方的潇洒,可也就是忽然的一想,有点不甘,可也不会再往深处想,想深了心里难受。我没必要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可心里还是会莫名其妙的给扎一下,我似乎渴望着一件什么东西,我知道这件东西离我并不远,可我知道我抓不住它。我还是会梦见张梦瑶,她在我的梦里肆无忌惮而又悄无声息的生长着,她也长大了,可她老是那么瘦,像柔弱的小猫儿似的。我想在梦里抓住她,可她即便在梦里也老躲着我,这样也好,她躲着我,可又老会在梦里等着我。我真想自己也变成她那样的一只猫儿,将来等我们老了就懒洋洋的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我会用舌头舔她的毛,用爪子给她在颈脖子上挠痒痒,我还会细心地给她捉虱子,我们一定会是这世上最干净最恩爱的一对猫儿。

可是她不会回六安来了。她考上了外地的大学,毕业以后她就那样拖着行李箱天南地北的跑,找工作,折腾,可她就不肯回来。听说她在外面过得并不好,虽然她有文凭有学历,可一个女孩儿家一个人哪那么好混的呢?是龙还得云托着呢,不说别的,她在外面,一个人,谁给她洗衣服做饭呢?她肯定还得租房子,三番五次的搬家,谁来帮她搬家收拾东西铺床叠被挂窗帘呢?听说她从毕业到现在换了好多工作,既然居无定所,她为啥就不肯回来?家里多好啊,我真庆幸自己没有离开家。父母谈不来算什么,谈不来就不说,自个儿玩自个儿的,房门一关,我是我的王,我的地盘我做主,我想打恐龙就打恐龙,想购物就购物,到了吃饭的点儿我还不用自己做,我到哪儿都有饭吃,自己家吃烦了吃腻了可以去舅舅家姨娘家,玩的地方也多,同学同事一大堆,虽然我基本上不去找他们,可是想到大家都在一起,我心里踏实。张梦瑶啊张梦瑶,你真的成了一个遥远的梦了么,可是只要你一召唤,我会立马跟了你去,只要你还能记起来有我这么个人。我要把我的故事只说给你一个人听,我只给你一个人说相声,我只在你面前幽默,我只做你的大花猫。

可我已经二十七岁了,我还没有女朋友,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我连恋爱都没谈过,真的,真不是逗你玩儿。于是我那下岗工人的妈开始着急了,她逢人就让人给我介绍对象,我估摸着她会将我的一寸照片和工作名片随身携带,见人就像散传单似的发一份。她的努力也没有白费,这不,今年春节,我终于开始了我的相亲历程。

从工作性质上看,那姑娘是个农村小学的特岗教师,有编制,但工资不高。工资低点没关系,稳定就行,将来要真成了一家子活动活动没准还可以把她的工作调到六安市来,实在不行就调到新奥燃气来也成,所以这点非常合我爸妈的意;从相貌上看,那姑娘不丑也不漂亮,正常人,但有点偏胖。不过胖点更没关系,胖身体好,胖点还显出福相,你看杨贵妃和林黛玉那个命好,一目了然。所以胖也正合我妈的意。唯一让我妈不满意的是这姑娘眼睛不太灵活,老是若有所思的,好像揣着无穷无尽的心事。其实这点倒正合我意,原因很简单,凡是我妈反对的我都积极拥护和赞成。

可这会儿我那工人阶级的妈以最快的速度背叛了她的出身她的阶级,她推心置腹的对那胖姑娘说,你呀,要学会眉目传情,现在谈恋爱不都讲究抛个媚眼化个妆什么的,你看我,这么大年纪了,你瞅瞅我这头发,有什么不一样的么?胖姑娘摇摇头。我妈嘿嘿一笑,呼噜一下就把假发套给掀了,我忽然发现,不晓得什么时候她的头发竟全白了。

其实我连那姑娘长啥样也没看清,我压根儿心里装不下别的人。可我清楚地记下了她的名字:张梦娇,跟张梦瑶只差一个字。

也许,她会成为我的张梦瑶,我期待能,可又害怕能。

这会儿,张梦瑶在做什么呢?她会在电视上看到我么?她还能记起来我么?我看到有警察走了进来,这警察怎么这么面熟,对,我想起来了,这是小南海派出所的所长刘青,我们家老邻居老街坊了,今年过年的时候我还用手机给他拍过照。那会儿刚下过雪,他大概多喝了两杯,拿把大笤帚急吼吼的跑到院子里摆出扫雪的pose,还非得拉着我给他拍。他对我说一定得传到网上去,标题他都想好了,就叫做《人民警察爱人民》。这不,爱人民的机会来了。所以,我相信人民警察,我一定会化险为夷转危为安的。

按理说我这个年纪的妇女尤其是家庭妇女最不该出现在网吧,可我做不了自个儿的主,我不愿意回去,待在家还不如待在网吧,至少在网吧还不用吵架,清净。可没想到今儿偏偏摊上这事儿,稀里糊涂就成了歹徒手里的人质。死就死吧,反正三分钱一条命。只是我不放心他,我走了谁来照顾他呢?夫妻一场,再吵再闹,可毕竟还是有感情的,况且我们毕竟也是结发夫妻,我们还有个女儿。想到女儿我的心就如刀割一般的疼,我不能死,我就算死也得等女儿结了婚以后。我的命不是我自己的。

我属鸡,跟王菲同年。可是同年不同命,同样是女人,人家活得轰轰烈烈,人家有钱;我没她那么好的命,我没钱,我不过是六安市第三批下岗工人,2008年我和我男人双双下岗,一直到现在。

下岗之前我们都是纺织厂的正式职工,靠死工资过日子,虽然紧点,但也还过得去。物质上差点其实没啥,我不怕,最让我痛苦的是我男人在外头有人。年轻的时候就这样,我以为结了婚有了孩子他就会收心,可是没有;我以为下了岗没了工作他也会收心,可也没有。他找的女人有点钱,至少不用他花钱,他们都说我男人漂亮,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是的,年轻的时候我也觉得他漂亮,可漂亮有什么用,漂亮是祸根,我的路被我自己给走错了堵死了,一晃连我的女儿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我想起来自个儿谈恋爱那会儿,还真就跟昨天似的,真真儿的。时间真不是个东西,一辈子,一眨眼的功夫,没了。

我和我男人是纺织厂工人,我妈和我婆婆也都是纺织厂工人,我和我男人都是顶各自母亲的职进的厂。这就是老国营单位的好处,老子退了儿子上,所以说以厂为家,这就叫归属感。归属感就是心里踏实,心里觉得妥妥的,虽说一辈子看到了头,可一辈子不过就几十年,仔细一琢磨,谁又看不到个头呢。进厂那会儿我才十六岁,纺织厂食堂的打饭窗口特别高,我够不着,他就老帮我打饭,打了饭我们就凑在一块儿吃,他比我大三岁,属马,属马的人都漂亮,和他走在一起,我觉得像是走在春风里。他还老拉着我逛商店,我们拿了东西就会偷偷地往一个小侧门边上溜,他说这叫寻求刺激,好玩儿。我信我男人,他不是为了沾那一两毛钱的光,他的确是为了找乐子。所以我宁愿相信他背着我一次又一次出轨,也是为了找刺激,找乐子,仅此而已。

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十九他二十二岁,是早了点儿,可是没法子,我怀了孕,那会儿跟现在不一样,大姑娘未婚先孕总不是件光彩的事。既然着急结婚,那就只好一切从简,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我们都是后来自己置的,结婚的时候我妈赔了我四床绣花背面,他家里给了我们两百块钱,就这些。可我一点儿也不怪他,能嫁给他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他愿意娶我,就这点,我得一辈子念他的好,可是我也恨他,他还不如不要娶我,我若一狠心把孩子打了,这会儿说不定还……可这都是命,没法子,命里注定他就该是我的男人。

可我从来就没有拴住过他的心,这是我的悲哀,真的。他们说留住了男人的胃也就留住了男人的心,这话不对,至少在我这里是行不通的。结婚的时候我十九岁,那会儿我们还和他父母兄弟住在一起,我给他们一大家子做饭洗衣服,没人逼着我做,我自己愿意,我觉得这是做媳妇儿的本分。这是我妈告诉我的,我信。再后来纺织厂给了我们一间八平方,虽然小,可那是我们自己的家,就是在那儿我生下了我们的女儿张梦娇。名字是我起的,我希望我女儿能幸福美满,将来能遇到一个知冷知热贴心窝子的男人心疼她一辈子,把她当做娇弱的花骨朵儿似的。这也是我少女时代的梦,可是在我十九岁的时候破灭了,我只好把我的梦寄托在我女儿身上。我生她的时候,我男人不在身边,别人生孩子只有辛苦,我不怕辛苦,可我受不了打掉了牙往肚里咽的辛酸。苦可耐,酸不可言。

生了孩子之后他对我好过一阵子,我记得有一年冬天,好像是九十年代初,商品经济刚刚起步,他跟朋友到温州贩卖酒精炉赚了点钱,回来的时候他给我带了一件大红羊毛衫,还非得要看着我穿上。他说你皮肤白,穿大红最好看了。这句话我一直记着,这么多年了那件羊毛衫我一直穿着,这会儿就穿着。可谁料想我竟成了人质,这是我自己造的孽,我不怪谁,死了也好,一了百了,我只愿他看见那件羊毛衫还能想起我们年轻的时候,我不求他原谅,我只希望他能原谅并善待我们的女儿。女儿没有错,她真的没有错。

这话得从2008年下岗说起。好好的纺织厂,说倒就倒了,厂里一次性打给我们六万块钱,工龄全部买断,男的得到六十女的得到五十才能拿到退休金。2008年,他四十二我三十九,女儿十九岁。我们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文凭,只能打零工。他去了一家宾馆当保安,我找了一家网吧收款。他一个月是一千五我是八百块钱。没法子,在六安这就是行情,没人剥削我们,是我们自个儿不争气,怨不得谁。女儿那年刚考上大专,正是要钱的时候,能挣一点就挣一点吧,况且日子总是慢慢儿好起来的,虽然我们过了大半辈子也没见好起来,可我不怕,我有女儿,等女儿毕了业找到工作,我还是愿意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就是在他当保安这年出的事。他跟宾馆的一个领班好上了,这没啥,我可以装糊涂,只要他们不在我眼皮子底下,只要他们还能给我留一丁点儿的面子和尊严,可是他们偏偏要搞到家里来,搞到我的床上来,也许他们算准了那会儿我铁定的不在家,可我偏偏就中途回来拿东西,天赶地催的似的,我不是瞎子,到这时候我没法子再装,也装不下去了。

家丑不可外扬,我只把我妈叫来了。可他竟然当着我妈和那个女人的面打我,我想哭,可早没了眼泪。我们连婚也离不了,当年结婚的时候我没到年龄,结婚证上写的是我姐姐的名字,我们若想离婚还得先结婚。既如此还争什么呢,我啥也不说了,就这么过吧,我不相信他会一直这样。就算他还这样,我也认了,我只要过好我自己,照顾好女儿,就够了。

我像块木头似的在网吧收款,忙的时候还好些,顾不上想什么,闲下来的时候心还是会疼的厉害,我毕竟才刚过四十,我还不老,可我似乎将一辈子都看到头了。女儿周末会回家来,女儿一天天大了,她似乎什么都明白,她淡淡的对我说:妈,实在不行就散了吧,再找一个,我不想看你过得这么苦。

可我这个年纪,还找谁呢?我心里想。可偏偏那个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他老爱来网吧上网,他是个城管,事发现场纺织厂大桥这一块儿都归他管,可他这会儿不在,不在也好,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这会儿竟成了人质。就是死,也得体体面面的死不是。我愿意我在他心目中永远不死。我不爱他,可我们说得上话,他跟他老婆关系也不好,一种类似于同病相怜的感情抓住了我们也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跟女儿说了我们的事,我还带女儿去见过他,女儿支持我,他让我给他一点时间,等他处理完了和他老婆的事情,他就会和我一起生活。

后面的事我想我不说你们也猜到了。我男人发现了我们的事,我男人不许我再去网吧,他还坚持认为是女儿教坏了我,我和女儿合起伙来骗他背叛他。说到底,他在乎的其实是他的自尊心,是他那点可怜又可嫌的自尊心。他不是爱我在乎我,他只是受不了所谓的欺骗与背叛。

可他不该把气撒到女儿身上,就因为女儿说他是“嫖客”,说他没有权利来指责我们,他受不了这个,他让女儿滚,从此他再也没见过女儿,他说在他心里他的老婆孩子都死了,我们都该死。

是的,在他心目中我们的确早就死了,我和他也早就只有夫妻之名而没有夫妻之实了,这没什么,可我们不该把我们的种种不和谐写在脸上挂在面上,这对女儿来说太残忍。没有夫妻和睦家庭温暖对一个孩子尤其是女孩子的成长更重要的了,穷点苦点没什么,只要恩恩爱爱,可我们的家永远是寂静的甚至是冰冷的。大部分时候他都不在家,我一个人带着女儿,他有他的好处,下岗之后他除了做保安还在麻将馆打牌,打牌有时候能赢个百十块钱,有一阵子他还老捡到钱,十块八块的,他全都交给我。十块八块足够维持我们家一天的菜钱了,有时候我想要是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过下去,苦点累点我都愿意,可他偏偏要去找那个女人,我受不了,他即使把家赌掉输掉卖掉我都可以不过问,可他不该当着我妈的面儿打我。就这一点,我至死也原谅不了他。我和城管好,我想背叛他,也全是因为这个,我也是人,是女人,他不该这样对我。

他这样对我也就罢了,可我们的常年冷战与种种不合给女儿的心理留下了巨大的阴影与伤害。女儿的话越来越少,那是因为我们一上班就得把她一个人反锁在家里;女儿怕跟人接触尤其怕跟男同学接触,她一说话就会脸红甚至压根儿的就不愿说话,那也许是因为我男人和那个女人的缘故;而最让人揪心的是女儿的眼光总是那样呆呆的,有时候她能就那样呆上一整天,有一次我上班之前把电视机打开让她看,等我回来了,电视早演完了只剩下满屏雪花点儿在刺刺啦啦的响,可她还那样呆呆的盯着电视机。我说梦娇你怎么还不睡觉,她说她害怕,我问她爸爸还没回来么,她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我都忘了我还有爸爸了。爸爸不回来更好,他一回来又会找着妈妈吵架,我更害怕,我躲也躲不开。我把女儿搂在怀里,她就睡着了,可她睡着了眼睛上还挂着泪珠儿。我真不该生她,女孩子是用来疼的,可她父亲我男人似乎从来都想不到这一点。女儿十五六岁的时候有点胖,他便随口撂下一句话:长这么胖干嘛,长这么胖不担心以后嫁不出去啊。女儿顶他:我就胖,怎么着!我碍着谁了我伤着谁了!要你管!

大概人都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胆小的另一面便是不管不顾。不晓得什么时候女儿学会了喝酒,而且酒量很好,但她从不在外面喝,她只在我和我男人又将要爆发战争的时候才喝。一瓶啤酒,她仰着脖子一口气就喝了下去,然后将空瓶子往桌上一摞,出口就会伤人,伤我的男人他的父亲。六安方言就这么点儿好处,硬实,直统统的,句句戳人心窝子。我知道女儿想保护我,可是谁来保护我们呢?

在我心里她永远都是那个需要人去呵护的小女孩儿,可有谁能帮着我照顾女儿呢?我不要彩礼,只要他能实心实意的对梦娇好,只要他们能有一套房子可以住,就行。我不求别的,只求他能让我女儿的目光渐渐地活泛起来。

过完年,我女儿就二十五岁了。她现在在六安下面的一所农村小学做特岗教师,工资不高,但是女儿很懂事,还总给我买这买那。女儿也一直没有朋友,以前谈过一个,没成,他们说这姑娘有个风流的妈,还有个嫖客的爸,那还有个好。真相是什么不重要,人言可畏,唾沫星子淹死人,尤其是在六安这样的小城市小地方。

好在女儿的工作是有编制的,很稳定,这在我们这儿是一个拿得出手的砝码。今年有人给女儿介绍了一个男孩儿,在新奥燃气上班,母亲和我一样是下岗工人,可人家父亲争气,在产品质量监督局工作,男孩儿的工作就是他父亲给找的,我女儿跟他若能成,也许可以调上来,那样就用不着在农村呆一辈子了。我们家虽是下岗工人,是城市的最底层,可我也不愿将女儿嫁到农村去。农村人嫁女儿要彩礼,要现金,什么都要,为的是拿嫁女儿的钱娶媳妇儿,我没有儿子,我只有梦娇一个女儿,我不要彩礼,我只要她幸福。

可是,我还能看到女儿高高兴兴的穿上婚纱么?我结婚那会儿没有摆酒,我连领了个结婚证也是不明不白的,我希望女儿能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婚礼,可是,我还能看到这一天么?

六安“3·11”事件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媒体上没有再出现关于此事件的进一步报道,只说案件还在进一步调查中。“3·11”毕竟比不过“9·11”轰动一时,人质们也不过是几介草民,三分钱一条命罢了。六安人论坛上也没有出现关于“3·11”的任何消息,那大抵是因为上论坛的都是时髦的年轻人,没什么下岗工人。可是年轻人也有自己的情感交流圈子,清明节这天六安人论坛上发了一首题为《远方》的诗,是一个网名叫做“遥远的梦”的姑娘写的,而且据说发完这首诗之后姑娘就在自己家中服用大量安眠药而自杀,死因不详,有人说她死于抑郁症,也有人说是因为家庭矛盾加上个人情感问题,等等。可是论坛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指责这姑娘不懂事,太脆弱,有多大的难处扛不过去的,说出来,大家都会帮助你的。在我们的六安人论坛上无论见过面儿没见过面儿的,大家似乎都亲如家人,互相的嘘寒问暖,比着劲儿的知冷知热。可是大家伙讨论的不是一个年轻生命的消亡,而是这姑娘到底住在那个小区那一栋那一单元,看来那里不吉利风水不好,以后买房子租房子千万不要往那儿赶。当然也有吃饱了没事儿干的家伙记下了那姑娘的诗,还把它抄在笔记本上,以此来纪念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的流逝:

你问我要去何方,我说我要回到故乡,我不敢忘却那儿的夕阳和月光,

我只想守在那儿做一个白衣飘飘的姑娘。

可火车站总让人晕头转向,一不小心就把我抛到这个成天出太阳的地方,

这里意气风发军歌嘹亮,但高亢的歌声却让我心充满忧伤。

我在军歌里想象着他现在模样,还有当年的夕阳和月光 ,可这里偏偏每天都出太阳,温暖的阳光粉碎了我所有的梦想。

待我收拾行囊发誓去追寻月光和夕阳,却发现他正牵着孩子的手穿过破败的小巷,

也许他们是要去看初升的太阳,原来他和我一样也早忘却了月光和夕阳。

你问我为什么骗你说是回故乡,我哭着说其实我早就厌倦了远方。

莫再说什么梦想与希望,我们其实早就背叛了月光和夕阳。

火车轰轰隆隆如时光一样静静流淌,将旅客从故乡送往远方再折回故乡 可为什么我再也找不到那个白衣飘飘的姑娘,她可以一路向北所向披靡从江南直到新疆。

好时光辜负了好姑娘,好姑娘辜负了好时光。

好时代辜负了好梦想,好梦想辜负了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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