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仙客已经记不清这是绿拂消失的第几天了。

四年前他辞了职，没有和任何人说起，搬到这座偏远的小镇。王仙客不怕闹，搬家目的是为了节省开支，因为他知道，辞职在家写小说意味着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收入来源，自己的积蓄捱不了几年，总不该还向家里要钱吧。

此后王仙客的生活变得简单而又规律。早晨六点起床，在楼下的早餐店点四个大馒头，一杯豆浆，边吃边看对面公园里晨练的老头老太，王仙客一直觉得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但是一想到自己如今的生活和那些老头老太相差无几，却快乐不起来。

早餐的用时视王仙客心情而定，有时五分钟，有时坐了足足一个钟头，豆浆滴在馒头上，像是泡过的尸体。王仙客不止一次听到老板娘和食客悄悄说，“那个新搬来的人真是怪啊……”用的是当地方言，从语调里就能听出老板娘的面部表情变化。王仙客不为所动，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吃完早餐就顺着清冷的街道走一走，然后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闷头写作，有时候对着电脑屏幕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眼睁睁看着阳光溜进窗台，一顿偷窥之后，又悄悄离去；有时候洋洋洒洒上万字，却又在通读一遍之后，一键删除，久而久之，他觉得电脑有些伤心。

王仙客也不知自己适不适合写小说，学生时代写作文，他总是离题。老师说他写的作文太脱离生活，再继续这样下去，高考无望。一语成谶，王仙客高考落榜，读了个大专，学的居然是机械工程。

毕业之后和同班同学一同被安排在工厂实习，包吃包住，月薪两千。三天之后，同学们走了一大半，六个月下来，王仙客居然是唯一坚持下来的。在别人看来王仙客是咬牙坚持，但对于王仙客本人来说，在工厂卖劳力和在办公室吹空调好像并没有什么分别。也许是领导看中他的毅力，但很有可能是没有其他人选，王仙客的职业生涯非常顺利，让曾经半途离职的同学们分外眼红，但两年后的他还是辞职了，跑到这个偏远的小镇来，一点儿一点儿消磨时光。

像往常一样，六点的生物钟，王仙客下楼吃早餐。笑脸相迎的老板娘并不在店里，穿过袅袅升起的蒸汽，他看见一个约摸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站在锅炉前，正往里捞面。小姑娘肤色略显苍白，两眼微吊，漫不经心地看着锅炉里的面。

“麻烦来四个馒头，一杯豆浆。”王仙客的声音很小，但是她还是听见了，动作生疏地将碟子递给他。

“咦，老板娘去哪儿，怎么没有看见她。”王仙客从不和别人主动说话，不必要的交际能省就省。

“哦，你说我姐啊？回家生孩子去了。”小姑娘连头抬也没抬，将面捞进碗里，转身递给了后面的那桌客人。

这回吃早餐，王仙客的心思不在对面公园的老头老太，他悄悄地看着小姑娘在这个不足十平米的早餐店里忙前忙后，因为是高峰期，店前的空地上也会摆上几张折叠桌，摩托车驶过，扬起一阵灰尘，吃早餐的人还是有说有笑。

“诶，结账。”王仙客扬了扬手。

“别叫诶，我有名字的，叫我绿拂。”小姑娘伸出手，“四个馒头加一碗豆浆，一共三块五。”

“绿拂？你的名字真好听。”王仙客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怕对方觉得自己油嘴滑舌。只得假装赶时间，迅速逃离案发现场。

这一天，王仙客决定开始写一个长篇。以前王仙客觉得小说越短越好，三言两语勾勒出一个故事，在结尾来个意想不到的反转，骗过所有人，很酷。但这次为什么想要写长篇，王仙客也说不上来，但心中总怀着窃喜，像是私定终身，却不知恋人是谁。

《王仙客是个写小说的》，这是小说的书名。小说的开头没有刻意布局，而是取材于今早在早餐店时王仙客与绿拂的对话，索性连男女主角的主人公都干脆叫王仙客、绿拂。王仙客写完也觉得无理，但这次他没有一键删除，而是写完开头他就不再往下写了。

王仙客仿佛置身于汪洋大海，生死未可知，但完全是白茫茫一片的等待。

晚上他出门吃饭，特意向早餐店望了一眼，店门紧闭。他有些埋怨这座小镇，为什么都生活着一群安逸的人，早餐店怎么上午就打样了呢，难道不应该充分利用，在晚上卖些快餐之类的吗，真是租金便宜就一点儿都不珍惜。

第二天王仙客醒来，一看手表才5点钟。拉开窗帘，天微微亮。王仙客趴在窗台上，望着楼下的绿拂搬着折叠桌进进出出。绿拂穿着一件条纹的七分T恤，露出纤细的手臂，王仙客竟开始担心起绿拂会一不小心被折叠桌砸到脚。

随即下楼，绿拂看见他。“哟，这么早。馒头应该还要过一会儿才好”

“没事，我等等。”王仙客坐在老座位上。

时间尚早，店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绿拂忙前忙后，汗珠含在额尖。王仙客一会儿拿筷桶里的筷子蘸水写字，一会儿望着自己的指甲发呆。

“那，先吃吧。”绿拂给他端来四个馒头，放在桌上。

“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王仙客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诶，就忙这一下。过了这会儿啊就可以打样了。”

“你一般打烊之后去哪啊？”

“还能去哪，先睡它个昏天暗地。”

“也对，你肯定很早就起来忙活吧。”王仙客应和着她，其实是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题。

“没办法，我想存点儿钱。”绿拂边说边整理着锅炉旁的东西。

王仙客大为不解，“你才多大啊，就想着存钱的事儿。”想要问个究竟，但一个客人正好走进来，绿拂忙着招呼那个客人就没有回答。

从此以后，王仙客早起的时间变成了五点钟。下楼帮绿拂搬搬折叠桌，趁着客人还没有来的间隙，和绿拂聊聊天。一来二去，王仙客了解绿拂更多。绿拂和她姐姐一样，念完初中就辍学打工。男生有份稳定的工作，女生能嫁个好丈夫，这几乎是父母对子女最大的期望，在他们眼里，读书不过是个费劲又费时的事。在这座小镇，每个人都拥有相似的命运，一代接着一代，自得其乐地生活。王仙客想，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欲望小，更容易获得幸福。但是绿拂却不这么想，她努力存钱，就是为了逃离这座小镇。

小说只写了个开头就被搁置了很久，王仙客想与其给绿拂安置各种复杂的背景、性格、爱好，不如小说里的绿拂就按照现实里的绿拂来写。绿拂表面冷静得像是一杯白开水，然而内心的翻江倒海只愿自己品味。望着窗外的漫天星光，绿拂偶尔会失眠，为什么我们都拥有同一片天空，遇见的人却大不一样。所幸，还有王仙客。王仙客的出现好似命中注定，让她逃离小镇的愿望愈发强烈。曾经绿拂想要离开，不过是脑海里空荡荡的念头，如今，具体得像是一块石头，不落地不死心。

这日，王仙客特地迟一点去早餐店，因为他要将自己喜欢的书送给绿拂，最好是不被其他人发觉。小镇很小，流言蜚语是最好的消遣。之所以想要送书给绿拂，是因为有次绿拂问王仙客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王仙客回答说，我是个写小说的。绿拂当时大为惊喜，眼里全是崇拜的。王仙客很享受这样的崇拜，虽然他写的东西零零散散，根本就算不上小说，没有出版，没人欣赏。但正因为他很享受这样的崇拜，就默默接受绿拂对他内心设定，反正，谁规定写小说的非要出了名才算？

绿拂收到书很开心，但也很拘束，仿佛受了无价之宝，不知道该怎么回报才好。王仙客说，最近写小说没有灵感啊，要不你打烊之后带我四处转转吧。绿拂一口答应。

这座小镇被河水环绕，呈椭圆形，只有三条街，不需要坐车，一天就能走个遍。俗话说，靠水吃水。王仙客已经习惯被渔民出船的声音吵醒，和大都市不同，整座小镇的步子很慢，船与船靠近，又远离，船只主人们高声打招呼，好似在表演一场山歌。岸边晨练或者散步的人偶尔驻足观看，然后又钻进自家房子，不一会儿，炊烟袅袅升起。

岸边，几个小孩正在玩闹，晒得黑漆漆的，正午的太阳，把影子压得低低的。王仙客和绿拂坐在岸边的大树下，树的阴影将他们包裹起来。

“小时候，我常在这河边游泳，那时候河水比这更清。”王仙客顺着绿拂手指的方向望向河面。除了岸边有些生活垃圾之外，河水无可挑剔，风吹来，轻轻拨乱浅水处的阳光。

很奇怪，王仙客觉得此时此刻的风，像极了童年时期午后大汗淋漓后把电风扇开到最大档。

当晚回家，王仙客打开笔记本继续写。

25年的人生，王仙客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从不委屈自己，甚至也不曾为什么而努力过。在每一个睡不着的日子里，王仙客呆呆地望着天花板，飞蛾朝圣般地围绕着灯光，第二天留下一堆生活垃圾，像是宣告胜利。飞蛾尚且有人生的目标，那么王仙客一直在追求着什么呢。

中秋节前一天，王仙客去找绿拂。

往常早餐店虽然店门紧闭，但其实绿拂一直都在。王仙客敲了敲门，无人应答，想着绿拂也许去买菜了吧，坐在店门前的石阶上。也许是因为中秋节马上就要到了，小街热闹些了。姑娘扎着高高的马尾一步侧坐上男友的摩托车，灰尘就足够耀武扬威；几个上了年纪的大娘一手挽着菜篮，一手比出夸张的动作，想必她们正在谈论小镇最新鲜的八卦；渔民们也捕鱼归来，水箱里鲜活的鱼窜来窜去，溅起很多水花，被阳光晒干，留下一股腥气。

月亮又圆又亮，整个人生黯然失色。这一夜，王仙客没有失眠，长篇更新了一章。王仙客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追寻什么，所以退出原本的人生，逃离到这座小镇来；而绿拂呢，她是个游泳好手，与好友在偌大的天然湖中嬉戏玩耍，其他人呢是真的快乐，而她，不过是假装镇定，等人救援。

王仙客的生物钟没有响，阳光趴在他的脸上，挠醒他的眼睛。这已经是中秋节过去的第五天了。王仙客下楼吃午饭，惊喜的发现绿拂正坐在早餐店发呆。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照在她的脚踝，一双人字拖显得十分多余。她的手支着下巴，风轻轻吹过，他才发现她剪了短发。王仙客很心动，好像在写小说时的那种心动，恨不得立马另起一行，以示特别。

“王仙客！”绿拂看见了他。

王仙客走进早餐店，坐在自己的老位置。“前几天怎么不见你。”

“哦…我姐生了，我回乡下了。”绿拂轻描淡写，“你能想象吗，我小侄子多壮，出生时八斤，不过小孩真丑，脸全皱在一起……”

绿拂自顾自地笑，王仙客内心却是翻江倒海。来到这个小镇已经三个多月了，除了连续吃了三个月的早餐，其他一无所获。

“别笑，你刚出生那会儿也许更丑，哈哈。”

“不过话说回来，生孩子真是辛苦啊。我姐生孩子时叫得天昏暗地，我站在门外心都揪紧了。坐月子也是，吃什么吐什么，动也动不了，睡也睡不踏实。”绿拂摆出一副瑟瑟发抖的样子，像是讲一个恐怖故事。

“那你为什么回来了呢，多照顾照顾你姐嘛。”

“有我妈呢，再说这个店不要啦！看店可比照顾我姐轻松多了，不敢相信，几年后我也会是这个样子……”绿拂说着说着音量就低了下来，她握起王仙客的手，“你带我走吧。”

绿拂握得紧，骨节分明，王仙客再一次意识到她是这样的瘦。“你带我走吧”是什么意思，在王仙客读过的小说里，这是属于情人之间的话，但在这儿，不是。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王仙客拒绝了绿拂一起吃晚餐的邀请。他在小说里写。

绿拂是一道光，王仙客不愿做赴死的飞蛾。王仙客不明白，绿拂想离开，汽车火车，哪怕是搭车也可以离开，自己并没有回天之力，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外人，像是战时，逃难的外人。一个自身难保的人，如何拯救另一个人呢。原来他们都是湖中心等待的人，只是方向不同罢了，王仙客想要去湖底，绿拂想要上岸。

避免碰见绿拂尴尬，王仙客连续好几天都是11点过后才下楼。当他再次走进早餐店的时候，绿拂已经走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她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话。原来没有光的时候，飞蛾是失魂落魄的。

王仙客的小说该结局了。王仙客终于明白，绿拂想要离开的并不是这座小镇。在王仙客送给绿拂的小说里，男主人公也叫王仙客。男主人王仙客到死都在寻找无双，但是王仙客是不会去找绿拂的，因为他还没有死，他不知道自己是为寻找什么而生的。

小镇的人依然生活在自己的生活里，他们的人生必然也有自己的主题，然而为了主题而定义主题是无用的。

王仙客偶尔和小镇的人提起，绿拂还会回来吧？

小镇的人纷纷摇头，绿拂是谁？王仙客坐在早餐店里，老板娘还是老样子，和食客说：“看，那个人越来越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