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吟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远处戏台上仍有人描眉化眼,衣香鬓影间诉尽他人的平生,只是眉目流转间少了些韵味,却也引得座下看客泪水涟涟,布衫挥袂间好似都是自己的人生。她隐于宾客间,素衣布钗,不似当年风华,只见眉间湿润,轻扣茶盏,幽幽叹息。正所谓:平生意未平,他人那堪说尽,风月卷门帘,影销金箔落,终改换了人间。自此,化蝶寻花去,芳草夜夜栖。
她自幼孤苦,七八岁时父母在外出进货的路途中遭歹人所害,双双坠入悬崖,不知所踪。叔父见财起意,将她赶出家门,侵吞家产。那年隆冬,她衣衫单薄在路边彷徨无措,突有一辆朱环翠绕的马鞍停在她的面前,马上小倌跳下马车,卷起车帘,她抬头蓦然间只见面前人面弱冠玉,十指修长透润,浅浅笑意锁进了一掬春意,温声道:“小姑娘,今日你我相见算是有缘,你可愿入我门下,我保你一生温饱无虞,平安如意。”她盈盈秋水般的双眸瞧向了他,一时之间,将阿爹阿娘的话全然忘却,全世界寂然无言,只对他深信不疑。她点了点头,就这样跟着他入了梨园。
直到她见到那座翠瓦雕栏,深深庭院才突然明白原来身边这个男子竟是名动上海滩的名伶-楚子复,万紫千红看遍,都这般赋予断井残垣。听说,他的唱腔婉转,不似人间色,他的票,千金难求,诸多达官贵胄不惜自降身价,亲自登门拜谒,却通通拒之门外。她莫名的拘谨,不安的扭着衣角,忍不住偷偷打量着身旁的少年,只见他侧脸温润如玉,微微上扬的嘴角好似潋滟春水。也许是感觉的小女孩的不安,他转过头自然的牵起小女孩的手,半蹲着,笑着说:“你可有名氏?”她怯怯的摇了摇头,“你不必过于生分,从今往后,这儿便是你的家,跟着我学戏,虽不能大富大贵却也能保你余生喜乐顺遂,你看这样可好?”她一听连忙磕头跪拜“多谢师傅,我今后定不负师恩。”子复笑了笑将她扶了起来,“你既无名无字,我便帮你取个名,今后也方便称呼,你看这样好吗?”她微露笑颜“全凭师傅做主!”子复沉吟半晌,道:“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你便唤乔游如何?”她喃喃念着,蓦然仰起头笑着说“师傅,乔游,今后我便唤乔游。”四目相对时恰有春风游过。
寒来暑往,庭前的芍药开开落落,乔游日日勤勉,戏文中字字句句怕是也嵌进了骨血,身段愈发的匀称,舒腰展衣,扬发落笑,唇齿碾转间竟有些子复的韵致,一笑见倾城色,勾摄了世人心魄。子复亦常常在后庭捧盏茶,茶香袅袅间闭目而听,若是碰到难懂的戏文和唱腔时,便会上戏台授收,二人长袖挥袂间,不自觉的唱罢了一出又一出折子戏。
随着年岁见长,乔游早已过了及笄之年,名动江城,一时风光无两,许多贵胄公子哥纷纷扬扬的踏烂了梨园的门,只求一睹芳容。子复亦有心为她觅一个锦绣佳缘,只是乔游一听,便把自己关在房内滴水不进。子复听闻,面无悲喜,只一日复一日的坐在她窗边,呼吸皆可闻。
恰逢国内动乱,歌舞升平的假象被现实揉的粉碎,烽火连天,世人皆流离失所,猩红的残阳预示着世道艰辛。由于乔游名声在外,一时间成为军阀议价的筹码。直到这时她才深刻的明白生在乱世,身如浮萍。她静静地等着子复的回应,希望他可以像幼时那样保护着她。可是窗外滴水成冰,人心大概也凉薄如斯吧,她只等来一封断绝关系的信,便被子复扫地出门。
离开那日,大雪纷纷扬扬,一如当年子复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时候,可是说来也是讽刺,多年以后,子复也是在冰天雪地中将她抛弃。乔游跪在门口痴痴的等,等那扇门开,可是等了三天三夜等来的只有日复一日的大雪,一片茫茫。
很多年以后乔游在乡间教书,安稳度日,只是有时还会想起在江城的岁月,恍如隔世,但是她经历过许多却也是知足的。一日在茶馆喝茶听到说书人在说起江城往事,提及曾名动一时的名伶,突然的销声匿迹,以及军阀的滥杀无辜,梨园的灭顶之灾。她红了眼眶,跑回了家,那日乔游老师第一次未来上课,无故告假。
夕岚分彩翠,高树藏莺声。乍向风中看,花落更分明。她连日赶到了江城,江城仿佛比往昔更为繁华,梨园如今已不再是梨园,往事一重重,故人那堪寻,她在台下看台上衣香鬓影,尽入唏嘘,推杯换盏间迷离了双眸。她瞧见一人正朝她款款走来,长衣青衫,眉目入故,一望可相见,一步如重城,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