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寿阳至邺都,有数千里之遥,王琳一众便在行旅之中奔波了近有一月,一路上他问及章嬛身世,章翾都谎称自己是建康富商之女,只因家藏万金,就受到朝臣觊觎,想方设法盘剥索要,家人小心谨慎应对各级府僚压榨,最后忍无可忍,重压之下,只得求助天听。可皇帝却不闻不问,族中终是免不了抄家灭门的下场。
王琳将信将疑地听着,他见章嬛通晓诗书仪礼,又身兼华贵逼人,毫无市井俗气。料她应当不是寻常商贾之女,定与朝中权贵沾亲带故。可是见章嬛不愿明说,想来亦当有难言之隐,故而不再多问。反倒是年纪轻轻的王顗对其多有好奇,从身世问到兴趣,从过去故事问到将来打算。章翾初时尚能一句一句地应付着,到后来,对她这个义兄已是颇有不耐:“你怎么这么啰嗦,我想好好看看沿路风景,都被你搅乱了兴致。”
王顗挠挠头,颇为歉疚地笑道:“义妹莫要生气,其实…我跟你经历也挺像的,所以不自觉就多问了几句。”王颁说到此处,眼神忽而忧郁起来。
章翾见义兄神情落寞地说出这句话,知道他是有伤心之事想同自己倾诉,也就不再恼怒,两手撑着下巴,端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凝望着王顗。
“我的阿父是梁国的大将军王僧辩,他一生为国尽忠,只因在立帝一事上同陈霸先发生争执,就被那恶贼奇袭暗害…我也差点一齐丧命,最后辗转流落,直到被义父收留…才幸得存活下来。”王顗愈是说着,双目愈加黯淡下来。
章翾见王颁称自己父亲陈霸先为“恶贼”,本想奋起同他争执,可她转念一想,陈霸先虽然名为自己父亲,可从未施加半点慈爱到自己身上,心中不由得也坚硬起来。她更是担心自己替陈霸先说好话,会遭到王琳和王顗二人的猜忌,故而最后还是忍了下来。一字一句地听着王顗辱骂先父。
“你知道我那日为什么救你么?我当时远远就瞧见你欲寻死,心中反复回响着阿父临终前对我说的话:“好好活下去!”还有牛兄赴死前,他也是对我这么说的。”王顗说到后面,眼泪不自觉就溢了出来。
章翾靠近义兄,一边挽起素袖帮其拭泪,一边细声安慰道:“阿兄,你现在不是好好活着的吗?他们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我知道…我想念他们了。阿妹,今天我也要把这话对你说了。”王顗从怀中掏出一把孔明锁:“这是父亲临终前留给我的,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好好活下去”,义妹,你双亲给你留了什么东西没?你要时常拿出来看看,视物尤人,看着看着也就不会再存着当日的念头了。”
章翾脸上一阵通红,阿母送给她的东西早就被她拿去卖掉换了银钱。饶是机智如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翾儿,你的双亲虽然都已不在,可他们在天之灵也一定都想着你好好活下去。”
章翾回顾往事,当日母亲将其送出宫门前,确实对自己说过这话。黑脸侍卫和子高救其脱险之时,嘴里是如此叮嘱。她的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的,又是羞又是恼,感到这些话一字一句都像针尖一样扎在自己心里。她横眉对着王顗:“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以后不再做傻事了。”
王顗没有看出章嬛更深一层的伤心,见义妹答应,也就满面愉悦、不再多言。
章翾见王琳和王顗二人相继睡去,终于是得到了片刻的安宁。她抬头四顾周遭的景致,尽是黑魆魆的一片层峦叠嶂,失却了南国的清溪和明月的陪衬,这漫长的夜色也就显得单调了许多。连晚风都是掺沙带土的,打在耳侧宛若刀割箭刺,全没了水醇泥香敷在脸上的湿润清新。
“我多想再回到南方去。”章翾对着夜空,轻轻叹了声。
章翾次日醒来之日,已经是正午了。她一睁开眼,就见到王顗拉着她的手,指着远方激动地说道,“义妹,义妹,快看,邺城就在前面几十里处了。你看,你看!”
章翾的手臂被他拽得生疼,不满地说了句:“知道啦知道啦,你把我给拽疼了。”见王顗慌乱地将手收回去后,才说道:“义兄,你为何竟一副这么开心的样子?这是北人的城池,又不是我们的家乡,难道你不想念江南了吗?”
章翾仅此一句,就将王顗责得哑口无言。她没想到的是,这一句话更是让王琳心中升起了万千感慨:“我心心念着的江南,白鹭黄莺,繁花细柳,一去不返了….我的国亡了,难道竟只能向齐国的皇帝俯首称臣了?不…地上的国亡去了,心中的国仍然久存着,我要请求齐国的皇帝派我镇守合肥,窥伺江南动静。建康的陈氏一旦失德去势,我就要在那故地重新插上梁国的旗帜!”
怀抱着复国的信念,他驱车的两手更加颤抖了,长啸了一声,马蹄就飞快踏动,却仍跟不上他的雄心,直往邺城飞奔而去。
抵达邺城门下,早有齐皇派人迎候在此。王琳将萧庄扶送下马,又以一位军人的本能向四周观察看去:“都城的墙身看起来并不坚固,望楼也并不高耸。邺城南抵黄河,北面苍原,既无天险可守,又无地利可争。为何齐国竟要定都于此?”王琳带着满腹疑问向南门进入,又见到一番形胜之景,人来人往,车行马走,满目尽是繁华盛况。邺城继承了北方城市的传统,与洛阳相仿:楼宇错综有序,街闾错落得致。却又比大多数北方胡汉杂居之所更多添了一份文治婉约的气息,就是比之最盛之时的建康,也未肯多让,更不用说而今被战火摧折地凋敝零丁的江南。
“旧时的建康,而今的江南!去了…去了….”王琳一边应对着陪从的客套,一边对着街市触景生情。他并不知道,自从魏国权力沦丧、高欢自开相府之后,齐国护卫帝室的重任几乎都落到了霸府 晋阳上面。既少了刀兵侵扰,又不见了兵事催急,这座首都也就成了齐国市贩行商的逐利之地,文人雅士的弄墨之所。就连皇帝高殷,也是前不久才从陪都晋阳返身到这邺宫之中。
王琳于此中缘由不及细想,忧心又转到了别处:素闻北齐高氏虽然自称汉家,但却是借由外族起势立业的,如今掌握兵马大权的多是鲜卑勋贵。自己身为汉家儿郎,寄居在胡人朝廷,将会受到何种歧视和刁难?况且齐国上下,均知自己并非诚意归附,一来因走投无路,二来是图谋复国。我既难以忠心事齐,他们又能诚心待我、允我自镇淮南?
王琳的心里满是忧疑,王顗和章嬛的目光却是流连在也被热闹的市井之中。邺城分为南北两城,眼下皇帝居住南城,三人均是在不知不觉中就到达南城宫墙的阊阖门之外。
皇帝只允许王琳和萧庄入宫,王顗和章翾以及其余随从最终都被留在宫门外面,他们兄妹二人玩心生起,也乐得个自由自在,立时便欢呼着往集市跑去。王琳回首看了一眼,就在宫人的指引下来到皇帝接见臣僚的昭和殿外。
昭和殿基高九尺,楼身四丈,周回立柱高耸,椽首金兽迎立。门窗之间都用镂金饰物点缀,瓦面之上尽以胡桃油脂涂抹。最具匠心之处,是宫殿附近挂着的万枚金铃:微风略一轻拂,就纷纷摆动,生出银瓶破裂、雷鸣乍响的高音,在一片浩大的声势之中,更显出帝王气派。王琳闻此心尖骤然提起,不由得将其与兵刃碰撞的凶音联系在一起。满腹忐忑地踏过丹墀,拜了三拜之后就进入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