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朋友从外地来江城办事,住到了秋玲家里。一天早饭后,秋玲带朋友参观小区风景,转着转着就转到了小区后面一块荒地里。
这块地是单位批下来的基建项目,但因为手续不全,好多年了都没有动工。闲置无用,野草丛生,单位副领导和他老婆便在这里开了一块荒地种菜。另有几户人家也跟着效仿。
这块空地在秋玲家楼前,她站在窗前正好能看到,秋玲经常在窗户里看到别人在里面劳动、种菜,一派田园生活,绿色环保纯天然,又很有乐趣似的。
秋玲也曾想在那里开一块荒地。买了工具,亲身实践时才发现这工作异常艰难。她选了块感觉还较好的地,费劲清理了杂草和石子,用锄头铁锹翻地又累的想要放弃。好不容易整出十平米左右一块地,发现浇水是个难以解决的问题,于是就放弃了。
领导家开荒地却不存在这个问题,领导用的单位物业的人,单位的管子,单位的水。领导夫妻俩偶尔也自己干活,但更多的就是一种乐趣。所有难事、苦事、累事都有单位物力和人才的参与呢。
秋玲带朋友进入荒地,欣赏了一遍各家的菜。发现,还是领导家的长的最好、略有规模。其他几家都不成气候。
秋玲站在田垄边,欣喜地望着领导家地里鲜嫩的黄瓜,升起了孩子般的欲望。她跟朋友说:这是我们领导家开的荒地,咱们一人摘一根黄瓜吃吧?
朋友问:人家会说吗?
秋玲答:不会吧,以前领导说过我们可以摘的吃的。
朋友站在地外边,想了想,看着秋玲笑道:我心里不和平,我不摘。
朋友不好意思摘,秋玲决定摘两根,她和朋友一人尝一根。
哪知,领导早已悄悄尾随而来。秋玲摘了两根黄瓜,正要离开菜地,转身抬头,突然看见领导正远远站在荒地边一个坡上,板着个脸,看着她呢。
秋玲一下子觉得恐惧、羞愧、不自在起来。那感觉,就像做贼被人抓了个现形。走到离领导近了,秋玲强作淡定,开玩笑地说:领导,摘你两根黄瓜吃。
没想到领导却不留一点情面,他双手背后,板着个脸说:摘都摘了还说啥呀!
秋玲臊的无地自容。而且朋友还在旁边啊!两人对完这两句,似都觉不妥,无话找话搭讪了两句,秋玲匆匆带朋友离开了荒地。
那一天,秋玲陷入了“偷领导黄瓜、被领导抓住”的内疚、尴尬、羞愧、后悔、自责、焦虑、恐惧、难过等负面情绪中。
秋玲强烈地自我谴责和批判,觉得自己真是不堪、糟糕透了;觉得自己眼眶子这么浅,道德品质这么差。
她又对领导有愤怒。秋玲22岁大学毕业就分配到这个单位,与这个领导做了同事。那时,他还不是领导,只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工人。有一次,他因工作造成了重大失误,领导让他写检查,可他连检查都不会写,还是托秋玲给他写的。后来,他以工代干成了干部,慢慢提升到了现在这个职务。20多年间,单位几经改革,人事沧桑,虽不常见面,但怎么说来也是20多年的同事了啊!再说她还替他写过检查呢!摘他两根黄瓜,他怎么能这么点情面都不给她留呢?!
还有,去年秋玲想开荒地,买了种子,后来因为艰难放弃之后,还曾托另一个同事把一些种子转送给了领导,让他们去种。
还有,有一次,领导和几个同事在院里闲聊,秋玲也在场,有人还专门开玩笑问领导:你那荒地上种的菜,我们可不可摘的吃?摘的话算不算我们偷呢?领导豪爽地挥手一笑道:摘!随便摘!我和你们一起偷!当时,大家一起开心地哈哈笑。他妈的,他都忘了吗?秋玲可还记得。
还有,领导家开荒地,用的单位的水、单位的人、单位的管子、单位的地,我摘你两根黄瓜怎么就是摘你的呢?
再说,菜的长成,是老天的恩典啊!空气、水、温度、湿度、土壤,怎么能说这是你的呢?……
内疚、自责、羞愧、羞辱、恐惧、焦虑、愤怒、郁闷、委屈、难过……各种情绪齐集心头,折磨着秋玲。
第二天,秋玲还无法从这些负面感觉中走出来。强烈的负罪感、自我审判、自我否定扰得她心神难宁。
秋玲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句话:犯错需要的是改正,而非自我惩罚。
以往,不论秋玲犯了什么错误,或做了自认为不对的事,她总是用内疚、自我谴责、自我批判折磨自己。这次,秋玲决定勇敢地改变一下,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她要用另一种方式处理问题,将自己解救出来。
秋玲去了菜市场,买了十根黄瓜,然后提到了领导办公室。她把黄瓜往领导办公桌旁上一放,掩藏起心里的一切情绪,认真却又微笑着、不卑不亢地对领导说:领导,昨天我摘了你两根黄瓜,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对不起;摘一赔十,我现在赔给你十根黄瓜。
领导愕然尴尬,对秋玲说:不用不用,一个吃的东西,谁吃不是个吃;你提走。
秋玲坚持说:我摘了你的,我就该赔么。
领导脸都僵了,说:你拿走,——你要不拿走,一会儿我送到你楼门口。
秋玲说:你要送到我楼下,我就再给你送过来。
两人又互不让步地推了一个来回。最后还是秋玲做了让步。对方毕竟是个领导,虽不分管自己所在的部门,但人家毕竟是领导;而且,无论如何,偷摘人家的黄瓜怎么说也是自己不对,自己想表达的已经表达了,还是给领导个台阶和面子吧。
最后秋玲说:领导,这黄瓜无论如何我都是要赔给你的;你要不收的话,就转送给单位食堂,让大家吃吧。
秋玲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挺圆滑的,自己的承担、愤怒、道歉也表达了,而且还顾全了领导的面子,给了领导台阶下。
领导果然马上接受了。也许,他也没想到秋玲会有此一举,一时真不知如何反应了。
这事就这样过去了。但秋玲心里却留下了后遗症。事过好久都忘不了这件事,见了领导总觉得别扭。她也能感到,领导见了她也有点别扭。
工作上她不受领导分管,可以不打交道。但领导主管食堂,自发生这件事后,秋玲一去食堂吃饭就有些惶惶,不愿碰上领导。
她想,万一哪天领导给她穿小鞋,伺机报复,当众在食堂找个理由给她难堪,或今后不让她来食堂吃饭,那么,她就泼出去与他理论吵闹,把他那些破事全都给他讲出来。当然,这都是秋玲的臆想,现实中终究没有发生。
后来,每次去食堂吃饭前都要纠结,纠结要不要去食堂吃饭。渐渐地,秋玲就不去食堂吃饭了。
秋玲很想忘掉这记忆,但她的思维机制不知怎么回事,就是忘不掉。她曾在无人的山间大哭大喊大骂了领导好几通,释放这件事残留心中的所有负面情绪和念头想法;但那个根子,她既找不到,也就无法消除或转化。见到领导,总觉得已有隔阂,还是别扭。
生活,有时真如一地鸡毛,无聊之极且又不值得说。人,有时实在卑微,两根黄瓜便可将其缚住,不得解脱。这可恶的头脑,它怎么竟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将人从当下如此美好的世界拉回到早已不复存在的过去呢?
但不论怎么样,我们都注定要勇敢前行。生活里有苦也有乐,一切注定终将过去。一切注定他妈的都不是个事儿!
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呢?让一切都死掉吧!秋玲狠狠地想,哈哈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