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重样的乐山美食（连载）
今天不讲野史，讲故事。真实的，童年的故事。
95年，小学。
父亲拿着报纸给我说，你看，你看，给你说了要多吃海带，你不听。现在政府都提倡我们全民多吃富含碘的食物，才不容易得甲亢。不然你就要像那个谁一样，吓死个人。我接过报纸，端详着。报纸遮住脸，好一会儿才放下，以表示我认真读了。
其实小学生的我压根儿就不认识几个大字，既不知道什么是甲亢，更不明白得什么病会吓死个人。只是父亲让我看，我便看。第一次识了“碘”字，大大美术体的印刷在报纸醒目的头版，让人恶心。有次踢球摔伤了，医生拿出黑棕色的瓶子，说这是碘酒消毒用的，棉签接触伤口的瞬间。痛，剧痛，岂止是撕心裂肺。
从始至终，我对碘物，没好感。
至于父亲说的那个谁，我见过。是同班同学的小姨妈，曾经跟我们住一个大院里。那时她年轻漂亮，长发披肩，酥胸高耸，窈窕身姿，纤细手指，微笑迷人。从她身旁走过都能闻见洗发香波浓郁的芬芳，就是那种让人神清气爽的味道。所以她几乎是我们大院小孩子曾经共同的梦遗对象。
后来她患上了甲亢，脖子粗如树冠，双目鼓如牛眼。从她家门前经过，偶尔还能听到她歇斯底里的咆哮。再后来，听说她病越来越严重，还离婚了，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从此再也没她的消息。而院子里只剩下有关于她曾经多么楚楚动人的美好传说。
有次周末，父亲带着我和母亲来到港口边的一家烧麦店。他说，这家的带丝汤很鲜，可以多喝点，补碘。于是叫了半屉烧麦和三碗带丝汤。带丝汤其实是猪骨加海带炖出来的汤，我清楚的记得，汤碗上只是依稀地漂浮着几颗油珠子，汤底也只有寥寥几根海带丝而已。这样一碗清汤寡水，要卖5毛钱（当年一碗二两的杂酱面才卖1块5毛钱）。却是当年乐山人民下馆子最时尚的搭配，因为专家告诉你，中国人民需要多吃富含碘的食物。这种契合政策的营销，很酷。
而对于我来说，汤什么的，最没劲。
那是我第一次见烧麦。周围挤满了排队的人，门口一个巨大的蒸锅不停地冒着白气，老师傅快速且熟练地搬弄着热气腾腾的层层蒸笼，几个服务员如同蚂蚁般高效的穿梭于各桌之间，那种车水马龙般的热闹景象，我记忆犹新。
我把各桌食客吃烧麦的样子都看了一圈，学习着他们的模样，用筷子夹起小笼包大小的烧麦，放到嘴边用力的吹凉。轻轻沾上新鲜红亮的熟油辣椒，然后囫囵吞枣般整个放进嘴里。
由于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口积和烧麦的温度，我又狼狈地将烧麦原封不动地吐出来。但辣椒的辛香和烧麦的鲜美已经略露端倪，当我再次吹冷送入嘴里的时候，辣椒、肉馅儿、香葱、面皮混为一体形成难以言喻的奇妙组合，我彻底被这天界般的美味折服。
接下来，我如同流水线作业一般。一口汤，一口烧麦的吃完了整整半屉。父母被眼前所见惊呆了，又再叫了半屉，我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后来父亲说，再叫半屉是因为父母没怎么吃，谁料又被我扫荡一空。最后，他们只能回家煮面加餐。
从那天起，我就不时地跟父亲提起伟大的健康成长计划——我要补碘，我要喝带丝汤。可小孩子的智慧在大人的老练面前始终是徒劳的，因为母亲开始自己买海带炖，然后送到我面前，微笑着说，你的碘来了，喝吧。
无计可施的我终于缴械投降，跟父母坦白我渴望再吃烧麦的夙愿。但天天下馆子并不是任何普通家庭能够承受的，于是我和父亲达成了共识，只要考试拿100分，就可以带我去吃烧麦。尽管我学习成绩并不算太好，但这也算一个可以努力奋斗的目标。
可是经过几个月的努力，我发现自己距离100分实在太遥远。一是语文考试有作文，就算把《小学生写作》上面的范文照抄下来，也未必能拿到满分。二是我自己的数学水平实在差得离谱，每次考试只能在90-95分之间徘徊。综上所述，我决定另辟蹊径，在其他科目拿100分，毕竟我们的约定并没有科目的约束。
我将目标锁定为自然科学课。小学的自然科学科目就是结合地理、物理、化学、生物的综合性普及教育课程。比如第一个登月的宇航员、二十四节气、蒸馏水的制作等等之类的。所以这样的科目对我来说，拿100分应该不难。
终于，在期末前等来了考试。通卷浏览以后，我觉得把握很大。当人充满自信的时候，答题的速度和效率会提高非常多，我写得很快，也很准，几乎不带停顿。直到一道选择题把我难住，与其说这是一道选择题，不如说这是一道常识题。
请问是谁最先发现了地心引力。A.牛顿，B.爱迪生，C.爱因斯坦，D.伽利略。
这种原本了然于心的常识，在那一瞬间让我犯懵犯怵。我清楚的记得这是自然科学第一页第一课的内容，我甚至复习过比这道题难十倍的关于水循环以及气候地带的问题。可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我的大脑像蓝屏、卡死了一般，突然无法正常运转。
我开始着急，手心冒汗。眼看到手的大半屉烧麦又要灰飞烟灭吗？我实在不甘心。应该怎么办，我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调整呼吸。我想到了一个过去从不敢想的办法，翻书作弊。
我发誓，这是我此生第一次惊心动魄的时刻。
监考老师背着双手，在教室里以逆时针方向踱步。前排同学自动铅笔刷刷刷的书写声清晰可闻，左边的同桌正努力用橡皮擦拭他已经修改了无数次的答案。我屏住呼吸，试图从监考老师的步速与轨迹中找出蛛丝马迹的规律。
不一会儿，他来到我左侧走道，还是同样的速率还是同样背着双手。这已是最好的时机，我缓慢且稳重的将右手伸进课桌，第一本就是自然科学，第一页是扉页，第二页是目录，第三页即是第一课地心引力。不禁嘲讽自己连页数都能记得却不记得课本的内容，实在可笑。我慢慢的将课本拖出来，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监考老师已经走到第二排，他依然是背对着我，依然保持着原来的速率。课本已经露出半截，我埋头一看，黑白图画映入眼帘，一个卷发少年坐在苹果树下，举着颗刚刚掉下来砸到头上的苹果。旁边注解：艾萨克·牛顿（1643年1月4日—1727年3月31日）爵士，英国皇家学会会长，英国著名的物理学家，百科全书式的“全才”，著有《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光学》。
牛顿，答案是牛顿，果然很简单。我一边抑制住自己的兴奋，一边若无其事的将课本轻轻推回课桌中。此时，监考老师刚刚走上讲台，向左转。我又再次进入他的视野余光范围，可我恰恰已经完成了作弊必须的全部动作，一切都刚刚好。我敬自己是个天才！
就在我书写答案的时候，感觉有一双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自己。这种感觉就好像置身黑暗的丛林，而灌木丛深处泛出中狼眼的凶光，盯得你不寒而栗。我试图寻找，可周围的同学明明都在埋头苦作啊。就在我准备填上正确答案提交试卷的时候，一个巨大的黑影停在窗边，如同乌云一般快速笼罩过来吞噬我，压迫、窒息、无法抗拒。我抬头一看，是班主任。
我的世界瞬间崩塌，作弊的行为他早已净收眼底。完了，一切都完了。
第二天，父亲被请到学校。他跟班主任谈了很久，直到放学。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他全程无话。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将要崩塌，回家以后我一定会面临皮肉和精神的双重折磨。我将头埋在父亲的背上，恨不得再深一点。
等我再抬起头的时候，发现自己在烧麦店门口。父亲点了整屉烧麦和两碗带丝汤，他说，今天尽情吃吧。我很纳闷，不解地看着父亲。他微笑着跟我说，今天老师把我请到学校，说你最近成绩进步了很多，语文考了98分，数学考了100分。还打算给你评三好学生，这是对你的奖励，今天敞开了吃。
我顿悟，原来那天班主任并没有发现我作弊，父亲被请到学校也不是因为我作弊。可此时我却一口烧麦都吃不下。巨大的委屈如同泥石流般铺天盖地地向我袭来，我端起带丝汤喝了一大口包在嘴里，强忍着泪水吞下去，却发觉索然无味。
如果喜欢，请点个赞。
